“别怕。”
是谁在说话?姜裳身形一抖。
周遭风沙大作,鬼门大梁在前,她如拂柳,风引何处去,便向何处留。
心绪浮沉,记忆残缺,却猛地忆起。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下辈子你等我,我……不喝孟婆汤,我来找你。”
对,她不要喝下这碗孟婆汤,她欠那人的是该还的。
一时间,拂柳逆风而逃,身后鬼门大开,黑白无常正手持铁链,见姜裳往阳间的地方窜逃,黑无常眼眉一挑,不怒自威,便欲引链而缠。
倒是白无常笑颜一现,伸手止住,“凡人性命不过须臾。阎王有令,许她新生。我等回去吧。”
黑无常诧异于阎王之命,就听白无常学着阎王腔调小声道。“吾曾得其相助,今朝许她新生,以断尘世孽缘。”
姜裳在这一个恍惚间,已逆风而远,惟闻孽缘二字,心生所感。
是了,她这辈子对不起的人许多,这最后一个窦怀启,竟让她怎么也放不下。
更不能舍弃的是她这辈子的仇怨,投胎转世非她所愿,纵是化作厉鬼,也得取了那二人狗命。
正思绪,后背陡然起了一阵火热,姜裳回头,只见如赤日般的光球朝着她飞射而来。躲闪不及,姜裳匆匆提袖挡面。
光球似有灵性,一触及皮肤,迅速蔓延开来,如烈焰焚身。
而身后那无常二人猛地一惊,遭了,在这厢耽搁太久,倒不知那处的孤魂野鬼现下如何呢。
……
“啊!”姜裳惊呼一声,猛地坐起身子,沉重的喘息声一下子蔓延开来。
“裳儿。”
姜裳只觉在外厅帷裳外似有人快步走来,待奴婢掀了纱帘,引人缓步走了进来。
来人是个妙龄女子,玲珑发饰藏于发髻间,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内里穿着件云纹锦裙,外披一件貂裘大袍,领间绒毛白如雪,映得人肤如凝脂。
姜裳身姿一哆嗦,便见这女子更是快步向前,“裳儿,又做噩梦了?”她坐在木榻床沿,伸手在姜裳的背后小心顺着。
“娘亲?”姜裳言语哆嗦,有些不可思议的紧紧盯着孟青容。
孟青容还以为女儿被恶梦惊醒,久久未从梦魇中脱身,更是心急,伸手揽过姜裳。“为娘今日才特地派人去胡商那里,买了一些麝香,听官家夫人们都道,这麝香性温,用之可绝恶气入梦。今日晚间便派人用其焚香,倒见还有何等恶气敢来扰我儿清梦。”
姜裳恍如仍在梦中,呆愣着身子,由着孟青容将自己抱着。孟青容身上的脂粉味清香益远,姜裳嗅着,不免心神安定。
“裳儿,今日皇太子妃在蓉庭设宴,稍后为娘便要出门,你一人在府,可会害怕。”
皇太子妃?蓉庭?害怕?
姜裳蓦地撑起身子,又惊觉自己那双素手此刻竟缩小了些,变成掌心多肉的小手。
“娘亲,你先让我下榻。”
姜裳伸手轻轻的推了推孟青容的胸口。
孟青容不解,可见姜裳着急之情露于眉间,朝着外向伸出右手,由着身后的奴婢将她扶起。也算是让开了些许的空间。
姜裳连忙从锦被里爬起,顾不上自己身形晃动,晃晃悠悠的跑到右侧梳妆台处,铜镜映人模糊,隐约瞧见她正是年幼时的模样。
正是从梦中惊醒之时,她仍散着一头半长黑发,眼角尚有泪渍。穿着件白色中衣,就这么孤零零的站在铜镜前。
细眉桃花眼,灼灼如星辰。姜裳知道现在年纪尚浅,这双眼睛还看不出往后的艳华。
这么说来,这不就是她小时候的模样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裳已然支撑不住,分明前刻她还在鬼门前徘徊,一眨眼便又回到年幼小儿。她小腿哆嗦,跌落在地。
身后的婢女瞧见了,吓得慌忙上前,想要将小主子扶起。
“谁都不许过来。”
姜裳一声娇斥,身后的人果然都不敢再动,她伸出双手捂着脸颊,小声抽泣着。
不知是在庆幸自己重活一次,还是对前路漫漫的担忧,亦或是真的以为那些过往只是大梦一场。
“本王曾得你相助,孽缘已起,此次予你新生,为断因果,还望此次行之小心,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再无机缘可得。”
空中陡然响起一男人声音,姜裳哭泣的动作停了停,这里是女子闺房,哪里来得男子?又听他的意思,似与自己重生有些关联。
不免出声道。“你是何人?”
空中久久未听人出声,姜裳以为这人已经走远,心神正放松,便听那人回道。“我是何人,知与不知,又有何等关系?好生过好你这往后岁月吧。”
说完,这闺房里便再无人说话。
姜裳这下才想起,这闺房里并非只有她一人,正欲解释,就觉自己被人从身后抱了起来。
“儿啊,别哭了,这恶梦缠身的滋味,为娘清楚,今日你不如和娘亲一同前往蓉庭,有娘护着你,倒也无妨。”孟青容见自家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疼极了,取了丝帕小心擦拭着她的脸颊。
姜裳的视线从孟青容的肩膀上穿过,身后的奴婢们皆低着头,不敢往前。这才想起自己之前叫她们不要靠前,又见她们的神色,似乎并没有听见那男人的声音。
姜裳不知为何,突然放松下来,她意识到,也许自己这次是真的重生了。
感受着娘亲的温柔,姜裳许久没有发泄的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在孟青容的怀里,嘴一撇大哭起来。
“怎么了?裳儿不愿和为娘同往吗?”孟青容手上更轻了。
“愿……愿意,嗝。”姜裳哭着哭着打起嗝来,引得孟青容低头,用帕子遮着脸颊笑了。
“唉呦。”姜裳不知怎么突然打起嗝来,忙把头埋到孟青容的怀里,让打嗝的声音发不出来。
孟青容摸了摸姜裳的头,“别把自己忍坏了。”姜裳被她顺着头发,惬意极了。“倒也怪了,你平时里可不像现在这般小心。”孟青容又拍了拍姜裳的背,将她抱到梳妆台前。
“桃春,鸦红,上前替大小姐梳洗。”
“诺。”
就见两道穿着藏青色长裙的人影,低着头,弓着腰上前来。
孟青容被人扶到床榻上坐着,见姜裳今日一反往日的多动,安静的坐在梳妆台前,由着桃春,鸦红打理。
心下虽有疑惑,可也只以为是恶梦扰人。“裳儿,今日前往蓉庭,你可得注意言行,蓉庭不是姜府,能由得你疯打。”
“嗯,娘亲,裳儿知晓。”姜裳轻轻应了声,声音浅浮,如隔世之音。
蓉庭,是左丞相府邸上专门宴请女眷的地方。皇太子妃则是左丞相的长女,听说此次正值出嫁满月,所以回门。
皇太子妃也是性情中人,此次回门日子连着好几日,便在蓉庭宴请女眷。
看来,孟青容也是得了邀请。
姜裳由着奴婢替她梳洗打扮,思绪混乱。上辈子这皇太子妃有没有在蓉庭宴请女眷,她哪里还记得。
她只记得自己似乎从未见过皇太子妃,只听说在她十一岁时,皇太子妃被太子一剑刺于东宫之中,皇上大怒,废太子,引皇子们竞相争位。而太子似乎也没有多活,废位后不过几日,便传他饮鸠酒自尽。
丧葬倒是办的众人皆知,可惜丧葬一了,争位夺.权之事便越发严重了。
姜裳正忆着他事。就听桃春小步走到孟青容面前,低头小声道。“夫人,大小姐已经梳洗好了。”
孟青容满意的点了点头,裳儿果然适合这套桃霞藕纹罗裙。又偏头对着身旁的小曲低语道。“去将前些日子请人做好的藕荷色小袍取来。”
出门时,姜裳才发觉屋外大雪厚积于阶下。她拢紧衣袍,云履轻踩。
孟青容担心她摔倒,索性唤来鸦红将人抱着前行。
姜裳瞧着这屋外的模样,庭前柳檐下梅花,落雪沉沉压枝低。
天色未明,雾霭未歇,赤日躲进云里。
大雪正肆意在这地界里飘落,天寒地冻,姜裳伸手捂上胸口,嗯……还有心冷。
作者有话要说:
捉个虫。
第3章 第三章
姜府门外早有奴仆候着,双头大马拖着鸦青色帷裳的车厢也在石阶下等候着。
门前左右各占二人,另有一穿着松花绿棉麻长衣的男人,低头站在大门旁。
男人面相微胖,浓眉眼小。肩领处有些湿润,不知在此处等了多久。
“夫人。”李管家上前作了礼,“今日老爷似有要事要办,会晚些回来。”
孟青容点了点头,挥手示意李管家退下。
李管家神色犹豫,顿了顿接着道。“夫人,那二夫人想要讨一人参,您看?”
“人参?”孟青容挑眉,冷眼瞧着李管家,已然没有在姜裳闺房里时那般温柔。
李管家忍着压力,点了点头。“听闻二小姐昨日落入水池中,得了风寒,恐是想要借人参补补身体。”
“哦?既然如此,那便取一小人参送去吧,免得回来向老爷哭诉,我待她不好。”
姜裳坐在鸦红怀里,心里发狠,二小姐不就是那口舌如蜜,心如刀剑的姜烟烟。
落入这冬天的冰水中,竟还能生还,不禁让她忆起上辈子。
这姜烟烟上辈子可以说是鸿运当头,虽说只是一个庶出的小姐,可总是深得他人喜爱。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她一个庶出之女,后又成了皇太子妃,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想要谋害她,她却怎么也死不了。
最为让姜裳瞠目结舌的是,这世上竟有假死丸,在宇沿邢想要对姜家出手时,一颗假死丸就让姜烟烟完美的脱离了族谱,成了这世上没有的人。
本以为重活一次,事情会有所变化。
但且看这李管家,今日小雪,竟愿守在这门口,为她传上一句。
姜裳又觉得前路渺茫。
她摇了摇头,叹了声气。引得孟青容以为她又不乐了,伸手在她脸上一揉。
“小祖宗,咱们这就走可好?”
“嗯。”姜裳歪着头点了点,桃花眼勾动又衬着这藕荷小袍,真如桃枝细花一朵,娇嫩可爱。
看得孟青容心都融了一块。
鸦青帷裳随着车夫一声喝,往前一晃又随后一压,车轱辘从地上碾过,像极了石磨上的磨盘。
姜裳上了马车,便紧紧挨着孟青容坐到了软榻一边,小窗纱帘,凉风吹动,长街两道的热闹事皆入她眼。
“裳儿,小心着凉。”斜边伸过来一只玉手,将这纱帘往下压了压。
“嗯,知道。”姜裳点了点头,侧过身子看着身旁的孟青容。“娘亲,不知裳儿今年多大了。”
孟青容凤眼微挑,嘴唇上勾时笑得温柔,“裳儿怎么一觉醒来,连自己年纪都不记得了。”
姜裳装作懵懂。“裳儿是要考考娘亲,娘亲是不是不记得裳儿的年纪了!”
“你今岁可八岁了,娘亲没记错吧。”孟青容伸手在姜裳脸上轻轻一揪。
姜裳眼睛骨碌碌一转,原来今年是元运十三年,深冬。想了想,便又要说些什么。
却只听车厢外,马叫声猛地一提,马车也渐渐停了下来。本就正处于闹市之中,车马一停,热闹打趣的闲话,争锋似的蜂拥而来。
“鸦红,怎么了。”孟青容眉头一皱,这眼看着在姜裳闺房里已耗费了许久时间,若是路途上再耽搁,宴会上迟了,那可真是丢人脸面。
“回夫人的话,是那前方赵平桥下,围着太多人,这马车恐是挤不过去的。”鸦红又问了车夫,往前面眺望了下,复得回复道。
姜裳听此,右手将纱帘轻轻掀开一条缝,往外打量着,的确如鸦红所言,她们要走的那条赵平桥正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想来也是极为热闹,闲话都已顺着风声,传到了这里。
“听说是有人卖身葬母。”
姜裳只觉那二人交谈起来,声音大如洪钟。
“是吗?可是妙龄女子?”回话之人,似有他意。
“呵,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谁要买?买回去也是多了双吃饭的筷子。”
“也是,哈哈哈哈算了,徐兄不如与我去那醉香楼一醉方休,管这些俗事,有何意思。”
二人声音渐远,许是当真上醉香楼里,饮酒作乐了。
这话,孟青容听得也真切,若当真是卖身葬母,将他买下也无妨,不过几两银子的事,倒解了她此刻困境。
她细细一想,觉得甚是有理。“桃春,你且上前看一看。”
“诺。”
车厢右侧先是一沉,而后又一升。
姜裳小心翼翼的拨开一条缝隙,见桃春正小步往前面走去。
桃春先是在外侧探头看了看,又转身询问了下他人,最后才似弓腰与人说着话。
离得远了,姜裳也只能隐隐约约的瞧见她的一些动作。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桃春才转回身子,往马车的方向走来。
姜裳刚将纱帘放下,就听脚步声已到车厢外。
“回夫人的话,奴婢上前见一男一女。男孩约十岁上下,衣衫褴褛,身材瘦削。躺着的则是一少妇,瞧着岁数与院里的柳大妈无异,估摸已到三十。那男孩身前用石头写着几个大字,确是卖身葬母。”
“嗯,然后呢。”
“而后奴婢问那男孩,尚且还差几两银子,听说只需五两。”桃春停了停,又说道。“但奴婢见他写的字,许是读过书的人家。问他叫做什么名字,他却只愿道自己姓窦,其他一概不言。若是夫人将他买回去,可会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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