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杰一言不发,双眼无神漠然地径自往楼上自己的房间走去。
当夜,两老在房里就掀起了革命性的谈判。
“当日要不是你逼得他太过,他怎么会铿然离家出走…”方母在拭着纵横不断的泪水,声声哀怨不已。
方父已不忍和不敢目睹双眼红肿如核桃的妻子。
“你如果再是要把他给逼走,那就先给我一个痛快的了断…”一向优雅端庄的方夫人,平时与人谈话交流貌似总能控制在低于30分贝程度的柔声细气范围里。
可这夜却在一改平日的温顺,不惜与另一半掐起狠架,且发出最后的夫妻通牒。
有关慈母多败儿这个智慧,老祖宗早有先见之明。
不过,方氏夫妻之所以溺爱这个儿子,大部份根源于老年方得独子,且因两人早年忙于创业,造成孩子孤单的成长,理所当然要想方设法去弥补自己的内疚感。
而方杰在学会了自立自强的同时,遂也栽培了偏激和不甘妥协这结伴而来的孖生个性。
是故,当方杰把父母买给他作生日礼物的车子,悄悄改换成一辆大型的摩托车时,他们才恍然大悟已铸成失误和失控的大错。可惜,为时已晚。
更甚的是,他们还有另一个致命错误概念,没有正视到孩子的实际年龄。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乃是个小屁孩,封锁掉他的经济来源,难不成还能翻出爹娘的五指山么?机车也需要燃油才跑得动,他总不能用自来水来发动吧。
(这不能怪方氏夫妇,泛天下父母都有这个天然盲点。)
偏偏就在卡壳对峙之际,方父又在儿子上大学选科插上一脚,坚持要他进商学院,以备将来可以顺理成章作为接班人的理想图腾。
他以一派严父的高姿势出现,儿子出现任何抗议的话芽,无论多小,他都一律摘掉。
这小哥儿几乎脚指头都可以浮想得出,父亲如何一节一节在拆除自己正打算攀爬的梯子。
这让他如何压抑那份气馁和愤怒呢。
“你们为什么要养育孩子?我不是你们人生的替代品好不好!”
在闹腾得最为轰烈相持不下的瞬间,年轻血气方刚的小方自是冲动的甩门,头也不回地离家出走了。
年轻人嘛,就是不懂天高地厚,由得他在外吃点苦头也是好。
于是,老方固然有点心疼忐忑,可也不愿一下子把底牌抛得太快。
他们以为娇生惯养的儿子,不久则会缴械投降,乖乖回来听命。
呃,这下,回来是回来了,不意,却是这副瘆人模样,真要在街上遇着恐怕还不敢相认呢。
堂堂一个方氏集团创办人,手下操纵着好几千人的生计饭碗,平常俨如高高在上的太上老君。可是,这刻他却像被大法官逐一地挑出过失,无可遁迹潜罪。一副宛如被妻子揪着领子咄咄问罪的他,无从作答,只能脸色死灰地,俯首认罪了。
说到底,现在才来互相埋怨推卸责任,到底是谁把孩子惯宠成一意孤行的德性,说迟,也真太迟了。
再说,儿子的固执多少也是源之自己的遗传,否则一个巴掌肯定拍不响。(方父倒是做了一次深切的自我检讨呢。唉。)
他还能说什么,不发一言咯。那也是自己的独苗命根子呀,不是么?
既然都己经回来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见招拆招呗。
☆、蜕变
在这吃饱餍足的年代里,“努力加餐饭”已不为劝君“弃捐勿复道”。
而是,但为现代吃货以“接受更宽广度的味觉才会有更宽广度的人生”之理由,乃至可以继续努力再满足身体最强肌肉那片小小舌尖的感官,被赋上更深层新意义也。
在金刚山也是食后景的风气下,有人兴许会轻拍着肚皮说,爱情嘛,不就是茶余饭后的一个饱嗝。
可怜,方家少爷被爱情折磨成那副瘦骨嶙峋,恐怕要追朔到古风的情怀才能被理解了。
乃至,在吃货的世界里,大概算得上难得一遇奇葩。
是故,方杰以那副人比竹竿瘦的模样归家后,他的爹娘与其说终于放下心头大石,不若说更是愁上加愁较为贴切。
好歹之前处于没眼屎盲干净,毕竟不知为不知也。
在他们的眼里,唉,是自己的儿子,真难说出口,简直与行尸走肉无差。
打从那天回来后,就自个儿深锁在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人可以一窥里面个中的实况。
忧心忡忡不已的方母只管在门外徘徊,悄悄张望,趁他偶尔出来喝水看上他一眼这种程度而已,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既然都回来了,总不至于会自寻短见吧。”这是方父唯一能想出来安慰惴惴不安方母的话。都说了,孩子是前世仇人,方父现在对这句话颇有深切感受,却也只能认命地接受。
哀声叹声,几乎成了夫妻家常的相互交流语言。
事实真相是,小方同学实在是心力交瘁,硬撑了这段长时间,已经到了精神和体力皆透支到崩溃的地步。
自从心中落实有个长远打算的方案后,放弃了无用功,整个人暂时也就因此垮直了。
于是,为了走更长远的路,回到家的方杰即刻完全进入疗伤的冬眠模式。
他不分昼夜,挺尸般睡了差不多三天三夜。
除了偶尔起身上厕所和喝水外,真的就把自己100趴给放空去了。连梦儿也没有,更没再去多想那个如闪电般闯进他生命里的一粒乱码的女人。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连这个力气都已经耗尽了。
直到第四天,他终于换下睡衣,带着九死一生的神态走出房门,旋踵拐到厨房喝水。
大概打算正式脱离冬眠状态,开始自救了吧。
事实上,由于这段期间的茶饭不思,加上长时间处于失眠和偏执的折磨,在某种程度来说,他不但患上精神障碍的厌食症,同时也有神经性的焦虑症。
当他接触到母亲忧虑煎熬无比的眼神,内心最柔软那块被触觉到,终于崩溃了。
凭什么可以这样来磨难自己的母亲呢?
于是,他收起了忤逆心,遂像个乖儿子般顺从了母亲,进行了全方位的专业治疗。
体之发肤受之父母呀!老祖宗的教诲明显起了效应。
方杰的身体是逐渐好转起来了,心中的伤痛呢?这个不可告人的伤痛,却是只能靠长远的自疗了。
虽然心里尚存着诸多揣测,但没人胆敢开口去过问,就算是赐予生命、眠干睡湿、一汤一匙把他哺育成人的——纯中国式的父母。
儿子的进食情况,遂成了父母私底下最为重要的“业务报告”。
如果中国历史上无可避免,既生了瑜又生了亮,那么,子女与父母的关系,何尝不是形成同样的这种矛与盾。
特别是在这个无上限宠幸儿子的“孝子”社会性质的东方。
逆子回头是金不换呀,何况他只是不想要继承父业,何况他只是执意要骑肉包铁的摩托车,何况…比起许多亲戚家的孩子,至少方杰没闹过任何见不得人的丑闻上报上网。
经如此一想,方家父母的思想顿时开阔了起来。
他离家这段日子,到底吃了些怎么样的苦头呀?
父母总是盲目地一厢情愿爱着自己孩子,心甘情愿地心痛,以及,大公无私地付出——光为了自己的孩子。
人类发明了“爱”这东西,为得就是超越许多无可避免的事情,例如,生老病死。你可以不去爱,但不能蔑视爱,否则一定会输得一败涂地。因为,其力量既可以创造人(所以孩子是爸妈的爱情结晶),亦可以无坚不摧,毁千里之堤——不信?请翻阅孟姜女的最佳历史见证示范。(^^)
在专业医生的治理和方母无上限的爱心饭餐调理下,以及小方无下限的尽孝配合,没几方杰总算慢慢地恢复正常人饮食水平了。
于是,方杰把自己出关第一个正常人活动,先就献给苦难搭救的哥儿小贺。
他拿着一叠钞票(不用数,目测就可知超出多倍他当日所借的)去还小贺,并把摩托车赠予他。
小贺同学把嘴巴噘成“噢”的形状。
能有多傻逼,就是绝对没有下限的傻逼相。(他要是还能口齿伶俐懂得把话说清楚,世界就没有惊呆这个形容词了。)
卧槽,人家救世禅师遇上土豪都只能结结巴巴地去巴结:“…土豪…我们…可以做朋友吗…”现在老子可真是踩正什么狗屎运(这狗可是屙黄金屎的),居然天降富二代给砸个正,让俺给结交成了铁哥儿!这是小贺心里OS的对照。
方杰说完该说的话,也没再诸多解释什么来着就离开了。
可留下被雷得,不,该是比最近的13号“天鸽”还劲抽的未定名N号红台风横扫过的小贺,混乱得不懂如何梳理收拾自己乱七八糟的脑筋。
小贺的心潮就像火烧雪条般梭着嗨的高峰一路攀爬,简直飙尽他这种低端粗俗甩节操族所知的脏话,再乘以10倍的咣当表情,也解释不出他此刻激动翻滚沸腾的无以名状心情。
虽然之前看方杰骑那摩托机车甚有点可疑之处,且问过他哪儿搞来的狂拽大家伙。但这爷儿,就只管一雷二闪顾左右而言他,从没正面解释清楚。
反正在这种“共享经济”烧得熊熊烈火的世风日下,开发出种种傻逼和装逼势不可挡的蛋疼风潮,还有什么不可共享的狂拽炫酷吊炸天?
在单车雨伞充电宝宝马甚至硅胶仿真人偶女友(虽然出师不利三天挂直)都能共享,小贺直接就连想到这块,遂就没必要向方杰的摩托来源诸多刨根去细究了。
再说了,况且他小子还来这餐厅捱那苦哈哈看人脸色混吃饭的服务生,住的还是人家楼顶透天厝的小板房…谁见过这种土豪啊,排队站出来!什么人眼里就看到什么人,能怪俺小贺孤陋寡闻有眼不识富二代吗?
的确,农村出来的小贺,无论抬头还是低头,能见到无非也就是与自己相去不远的同阶级劳动群众。就算上馆子来吃饭的,他们这种普通餐厅接待的也就是普通吃货。
可是想着想着,小贺此刻的脑袋,倏然就像煎饼一样,一翻就翻过来了,成了个“三自大师”。
他自作多情自作聪明自圆其说地暗忖,怪不得时常方杰这小哥的眉宇间实在透着不凡贵气似的…现在人家二话不多说,把一辆哈雷大道滑翔说送,直接就把锁匙扔给了自己。哇塞,这种牛逼,真不是普通的牛逼,简直是三头牛的犇逼。我小贺穷极一生不吃不喝不眠都省不来买不来的家伙呀。
吃人嘴软,现在自己拿人还能不手软么?小贺这下连脚也软了,就剩一个硬念头:老子TMD明儿就去领个摩托驾驶执照去!
少不得超傻逼私下自得其乐臭美一番,顺理成章也全然忘了,这段期间既生气又懊悔不已的诅咒了人家(连带他祖上)多少回。
毕竟当时真以为自己的钱已诚如肉包子打狗不复再见了嘛。
不管是误会还是六会,反正钱这玩笑嘛,也真够牛B逗趣,狠逗趣。
自出生以来为钱吃尽苦头的小贺同学,终于眉开眼笑动摇了自己这先前一惯的信念。
方杰安安静静地躲在家休养了一阵子,毕竟年轻身体韧力巨强,花了这段长时日治疗,终算恢复正常人模人样了。
稍后,他主动跟父母说,自己决定要出国留学,而且是去修读当日死命不从,甚至闹到离家出走的商业管理,并一心一意打算回来接捧方氏集团。
两老一时反应不过来,儿子这一病让人给换了灵魂回来吗?还是真给病清醒了?
方同学见他们没反应,一声不响遂又走回楼上,身后留下被雷得外焦内嫩,错愕得不懂及时回应的父母。
过了好一阵子,两老才如梦方醒,蹬蹬蹬,急忙追上楼去问个仔细。
“你们有意见吗?那当我没说过好了。”不改一惯欠揍逆子风范,硬是要往父母心上扎针才肯罢休。
宁晚毋缺憾,好好好,怎么会是个不好,拜神求佛无非也求这刻,简直喜极而泣了。可怜天下父母心。(泪崩)
接下来自是方同学忙碌奔波准备一概升学手续。当然,现实社会摆明的常态无非就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终于,一切就绪,是离别时刻到了。
父母机场临行密密叮咛,不外来去都是嘱咐千万别苦了自己类似的溺爱话语。不舍也得放手,泪眼婆娑地把桀骜不驯的儿子送出国门了。
光阴荏苒,去国寒窗苦读数载的方杰,终于回来了。
那期间他暑假也没休没回国,每次都是父母移勘就船千里迢迢探子去。
其实,他们明面上是想念儿子,暗地里还实在真有点不放心。
对于这个桀骜不驯儿子的转变,仍有点适应不过来呢。直到参加了他的毕业典礼,看着儿子真的戴上四方帽,那块心头大石才真正落实了下来。
人离乡贱,这几年方同学终于接受了那种真正的实地考验和磨练了,总算稍长点知识兼见过点世面。洗炼后出落得一扫当年放浪不羁神态,遂变得忧郁深沉无所谓类型。
子承父业本来就是中国式的传统经营法规,回国后方父把他引进集团的管理核心,自然也是顺理成章。
亏他为人作风低调,知道何谓韬光养晦,从不做出格的事,连对下属说话都是彬彬有礼的。
他在魔都商界没引起任何不良舆论,亲朋戚友给予的风评也不算坏。尽管如此,一个海归高大上如何不露圭角,锋芒还是藏不住的,特别是家有未婚闺女的同级豪门。
方母对这档子事最为热衷,常有意无意在饭桌上提着这个那个,几乎城中所有认识兼觉得条件不错的未婚女子,都成了可口佐餐的一部份,由头到尾。
婚姻这码子事嘛,出之这种豪门父母的口中,似乎只剩下背景和样貌的条件。(当然人脉和商机的收益,他们是绝不宣之于口的,尽管那也是并重的考虑范围之一。)
而做为他们的下一代,最大的成就也莫不过成了他们可以继续繁殖再下一代,以及壮大财产的一个工具。
有关这点,方杰打从小小在家族的氛围里遂早已领受到的现实感觉,所以当时宁死不屈,乃至闹到愤恨离家出走地步。他是铁了心要摆脱,这种水到渠成的汇集财富式的商业联姻传统老路。
这不是对错、幸福不幸福的问题,父母也只是延续着他们父母的方式而已。
(尽管方杰觉得父母感情不错,文化知识和家族背景都相辅相成。两人从家族独立出来自创事业,能成功最大原因就是彼此能站在同等水平达成的认知共识。)
方杰从小就被一众亲朋戚友视为一个性情孤僻、古怪不讨喜的孩子。
所以,在同辈中,他人的青梅自青梅,而他的竹马自竹马,打从孩提至成长他皆是孤独的。
乃至,是幸抑或不幸,倒是少了千丝万缕的瓜葛。
他如今回来,当然不是受命于执行这个繁殖任务。
在这一块,他与父母不是同一国的。
他对于恋爱或爱情的想象图腾,有着像一个只知道苦修才是快乐不二法门的异教徒的觉悟。
他对月老的迷信出乎意料的偏执,以致对手上曾握着那头红绳是没有打算放弃的想法。
开始时,他还顾及母亲的感受,敷衍式的以种种借口做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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