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圣公真的老了,腰背佝偻,矍铄的面孔开始露出老态。
孔穆行站在阁楼上远远看着,鼻子忽然一酸。奔跑着下楼而去,合王……二皇子在下面拦着他,似笑非笑,“孔先生去哪?”
孔穆行冷淡道:“出去走走。”
二皇子一笑,“外面世道乱,孔先生还是不要乱跑的好。”
孔穆行驻足,定定着看着他,“二皇子,我爷爷在外面等我。”
“你要回去吗?”二皇子反问他,“你要回去,我不拦你。不过,衍圣公来找你为何,你我都清楚。穆行兄,难道你喜欢在两难之地挣扎吗。”
孔穆行沉默了,神色略有动容。
“这就对了。”二皇子满意一笑,“快到午膳了,孔先生和我们一起用点吧。”
“不用了,我没胃口。”孔穆行越过他,道:“我累了,想回去睡一觉。”
二皇子没有拦他,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宣武大将军悄不知何时走过来,也看着孔穆行,他调侃二皇子,“还没有收服?”
“收服不了。”二皇子淡淡道:“孔穆行是个死心眼,这次他出面,帮的也不是我们。是枉死的大哥。他这人,念旧情。”
“哦,是吗。”宣武大将军摸摸下巴,“这么看来,他还是会去见衍圣公。”
“见就见吧。”二皇子无所谓道:“我倒要看看衍圣公要如何劝的他迷途知返。”
夕阳落山,孔穆行还是下定决心去见衍圣公。问过客栈小二,孔穆行畅通无阻见到衍圣公。衍圣公坐在桌子旁,背对着门,仿佛在打盹。衍圣公越发瘦了,像一把柴骨,“爷爷……”一句话没说完,扑通跪下。
衍圣公没有回头,一一摆出三封信对他解释,“这是你祖母的,前些日子她被接进宫,给我们爷孙二人写了封信。这封,是孔金氏写的,你媳妇带着玮哥儿,亭姐儿都在宫里。这最后一封,是河南的,陶金海说他不敢直接给章年卿写信,怕他发疯。冯俏和阿丘、阿稚三个孩子也都被接进了宫里。”
他顿了顿,回头盯着孔穆行,一字一顿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孔穆行心如刀割,不断磕头,“孩儿知错,孩儿知错!”
“错?你哪里错了。分明是我老糊涂才是,分不清什么是正统,什么是大义。你多明白啊,这天下就数你孔穆行是个明白人,我们都是糊涂蛋。”衍圣公嘲讽道:“现在你满意了。”
孔穆行不说话。
衍圣公道:“跟我回去,回京向皇上认错,你是下任衍圣公,皇上不会杀你。无论怎么罚,有孔家在,有爷爷在,你不用怕。”
孔穆行无动于衷,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抽噎的快背过气去:“爷爷,穆行是孔家的罪人,穆行万死不辞。”唇无血色,泛着干皮,都皲裂了。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坚毅又倔强,“但,穆行不悔。”
“不悔,还是不回?!”
“不悔,亦不回。”
两人看着彼此,眼中波涛汹涌,平静的看着对方。
衍圣公不敢置信的指着他,“我怎么会养出这么自私又愚蠢的孙子。大皇子的命是命,你祖母你妻子你表妹的命就不是命了?你儿子女儿,小侄子小侄女,你放的下吗!”
“我放不下。却不能不放下。”孔穆行摇摇头,艰涩道:“我一直再想,大魏将来的主人会是齐王这一脉,还是先帝那一脉。然后发现,这是个死局。风雨飘摇的除了大魏,还有我们孔家。无论将来是先帝一脉继位,还是齐王一脉继位,他们都会卯足了劲在‘正统’二字上下功夫。”
衍圣公深看他一眼,似乎有点明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缄口不言。
“‘正统’是孔家的罩门。我们生因为此,死也因为此。爷爷,不破不立。皇上先发制人,拿我们孔家来打压先帝一脉。逼着我们承认齐王这一脉是正统,逼着我们站队。我们不能假装看不到。”
“我站的是大皇子,更是先帝这一脉。”
“如果我不站在先帝这一脉上,你又怎么能堂而皇之的站在齐王这一脉上。皇上,他不是神仙,不能长命百岁。谁知道百年之后是个什么样的光景。现如今穆行是拖累孔家女眷,他日齐王驾崩。我们整个孔家都难做。”
孔穆行苦涩道:“小时候爷爷教我,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觉得,我做到了。”
衍圣公心里咯噔一声,“穆行……”
“爷爷我敬你杯酒吧。”孔穆行一只手搭在胸口上,笑的有些傻气。不顾衍圣公的阻拦,他端起桌上的一杯酒,“酒很香,我先干了。”仰头而尽。
“吐出来,吐出来。”衍圣公双眸骤放,怒吼着扑过去,扣着他的喉咙,道:“你看见了是不是,你看见了……”声音几近绝望。
孔穆行没有说话,一进门衍圣公是背对他的,他跪下时,无意间看见桌子下细白的齑粉。
衍圣公使劲拍着他的背,“穆行吐出来,听话。”声音几乎在恳求。
来之前,衍圣公发了狠的想,如果他劝不回孔穆行,就杀了他。让他不要再做蠢事,孔家上下一百多口人,经不起他这么折腾。
可当孔穆行真的倒在他怀里,衍圣公眼前一黑,险些跟他一起去了。
孔穆行白牙染血,苍白笑道,“爷爷,大皇子是我的忠,孔家是我的孝。人……人,都说,自古忠义难两全。我也算是着天下做到两全的第一人吧。”
衍圣公悲恸欲绝,“阿行……”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144章
衍圣公的眼泪落在孔穆行眼睛里,孔穆行只觉得一蛰。喊了句‘爷爷’,便猛咳不止,吐出更多鲜血。衍圣公无比后悔他为什么要准备这杯毒酒,为什么要把孔穆行推到绝路上。
孔穆行似乎看出了他所想,“……爷爷,别难过了。我怎么能不死呢。”孔穆行离开衍圣公和章年卿时,就没想过自己还能活下来。
只是,他死的比计划早一点罢了。
章年卿闻讯带着大夫赶到时,孔穆行的尸体已经凉透了。衍圣公抱着孙子,神情呆滞,仿佛疯了一样。章年卿示意大夫给两人看看。衍圣公不肯撒手,带着只好隔着阻碍,艰难把脉。
良久,大夫摇摇头,道:“准备后事吧。”
章年卿谢过大夫,毛竹送大夫离开。章年卿去掰衍圣公的手,低声道:“孔公,天气热现在将穆行兄埋在哪都不合适,宅子里有冰窖,先把穆行兄安置在那里……”
衍圣公闭了闭眼,“好。”
章年卿心里叹了口气,出门去安排马车。
等回到住所,衍圣公便病倒了。他一病不起,日日高烧不断。章年卿亲力亲为的伺候,也不见好转。外面时局紧张,家里又出了这样的事。
章年卿一个人艰难扛着,夜里几次惊醒,分明没有睡多久,却开始失眠了。烦躁的一抓头发,一松手愣了,看着指尖上缠着的断发,章年卿久久沉默。
孔穆行一去不复返,引起二皇子等人的恐慌,不仅派人封锁了客栈。甚至上门,亲自来问章年卿讨要孔穆行,警告章年卿不要随意扣押人。
章年卿唯有苦笑,索性闭门不见。因那日章年卿接人隐蔽,刻意隐藏行迹,二皇子至今还以为孔穆行是被衍圣公强行带回去软禁了。
衍圣公愧疚的连药都不肯喝,自己最疼的嫡长孙死在自己怀里,几乎被自己亲手毒死。孔明江连活的念头都没有了。
章年卿闭眼,不能再放任衍圣公继续下去,孔穆行已经死了,若衍圣公再出什么事,他也没脸回去见冯俏了。
必须有人为孔穆行的死负责,而这个人绝不能是衍圣公。
章年卿暗暗下定决心,去劝衍圣公。“孔公,你听我说。这件事不怪你,错不在你。穆行兄也没错,穆行兄这么多年一直对大皇子心存愧疚,你我都知道。显而易见,是有人利用了穆行兄的这份愧疚之心。”
衍圣公微微动容,转身看着章年卿,双目浊光隐隐泪花。见状,章年卿越发心酸,放柔声音继续劝,“您也别觉得穆行哥投靠了二皇子,做的都是帮他们的事。穆行哥不傻,他和二皇子还不知道谁算计谁呢。”
这句话没有打动衍圣公,他苦笑道:“柳州能乱成这样,穆行有一半‘功劳’。”很是讽刺。
虽是实话,章年卿却不能添油加醋跟着埋怨,只能绞尽脑汁的想他的好处。“话怎么能这么说,穆行兄这次是冲动了,却也给我们撕开道口子。您看,论威望论地位,穆行兄是低于你的。他说出来的话,只能您站出去反驳。穆行哥若不给我们铺这一条路,你说,这个差应该怎么办。”
衍圣公脑中缓慢的转动,嚎啕大哭道:“再难我也不想让他铺路。”
孩子话。章年卿一笑,没有争辩,不疾不徐道:“您看,穆行说是齐王杀的大皇子,那您倒打回去,斥是二皇子的人杀了大皇子。这样一来柳州**的燃眉之急不就解决了吗。二皇子是靠什么再柳州立起来的?不过是一群学生,皇上又为何派您老来出面。不正是因为无论世道多乱,天下学子都愿意静下来听您说一句话。”
见衍圣公神色动摇,章年卿立即再接再厉,摆出一副轻松的表情,“无论穆行兄是出于何种目的投靠二皇子,他的目的我们无需揣测,可他做的事情是对我们有利的。这一点,我们得肯定。孔公,现在柳州很乱,鱼龙混杂,各类人士都想借着学生的名义,宰朝廷一刀。这是学生们不愿意看到的。”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学生们已经开始动摇了。您这个时候站出来,便是给学生们一门名正言顺的机会‘改过自新’。”
章年卿对柳州学子们还是很有信心的,不过是一群热血青年,充其量是和孔穆行一样,被大义蒙了眼。学生们不会杀人的,章年卿很确定。这群毛头孩子,比谁都热血,也比谁都善良。揪出贪官女眷来讨伐,绝不是他们的主意。
顶多,他们是助纣为虐。孩子们都疯了,他们坚信自己内心那一套愚蠢的心念。他们觉得他们是对的,他们死而无憾。这群连官场深浅都没淌过的学生,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成了别人的刀。
章年卿扶着衍圣公道:“孔公,换个角度想想。穆行兄这是长远打算,进有你在,只要柳州**能解决,皇上不会追究此事。退有穆行兄在,他为先帝这一脉牺牲。他日无论是和景帝哪位皇子继位,必然不会对玮哥儿下手。”玮哥儿是孔穆行的长子,下下任衍圣公的人选。
连章年卿也这么说。衍圣公目光微闪,问章年卿:“你真的这么觉得。”他比了个口型,万一不是呢。
章年卿不过是随口安慰衍圣公,无奈道:“那有什么,您不是已经‘杀了’孔穆行吗。天家还要怎样?大不了不选玮哥儿做衍圣公便是,总不成还要孔穆行断子绝孙才解气?”
等等,为什么是他‘也’觉得?章年卿一愣,隐隐约约抓到个念头,他谨慎的问:“是穆行兄临死前给你说了什么吗?”
衍圣公叹了口气,有些疲倦。章年卿扶他到床上躺下,衍圣公这才开口:“阿行说,他站在先帝那一脉,我才好站在齐王这一脉。”
竟真是……,章年卿心情复杂。
章年卿沉默片刻,想明白其中关节,先肯定了孔穆行的做法,道:“穆行哥没骗你。”他道:“也许他的初始动机是为了大皇子,可让他真真正正下定决心去做的,是孔家。”
想和做是两件事。
跳过道德善恶去看待这件事,章年卿才蓦地发现孔穆行的用心良苦。
儒家讲究师出有名,但凡‘大义’都是拿来糊弄外人的,撇开这层虚伪,露出的才是真正的利弊关系。
开泰帝喜欢给人出难题,他派章年卿三人来平复柳州**。只用了‘平复’两个字,章年卿要做的却不仅仅是平复。另一层含义还包括,让柳州学子不要在攻击皇权,让拒不回京的二皇子乖乖回京。
开泰帝被二皇子摆了一道,本以为是个息事宁人的主。赏个王就能安抚下来,谁能想到,二皇子逃脱了开泰帝的魔爪就开始耀武扬威。于是,开泰帝后悔了,宁愿把他重新攥在手里和四皇子打擂台,也比现在二皇子带着柳州学子这样闹强。
可二皇子师出有名,柳州学子更是祭出了维护正统的旗号。这便把章年卿三人为难住了,他们怎么打回去是个大问题。他们不能和二皇子一样强调开泰帝肯定会还皇位的,谁都知道这不可能。章年卿三人不可能逼着开泰帝立太子以证清白。
大势如此,你能如何。
孔穆行的做法是,他站出来,投靠二皇子,由他犯一个错。而这个错,是衍圣公能化解的。一招棋子定胜败,局势便瞬间扭转过来了。
二皇子完美无缺的柳州事变,被孔穆行拉出一道口子。而这个口子是二皇子自己给的。二皇子觉得是他利用了孔穆行,没想到却反过来被孔穆行利用一把。
这局二皇子必输,因为他不可能揭穿孔穆行的虚情。孔穆行是真心为大皇子的,谁都从他赤城效忠的心里挑不出半分虚假。他是同时带着真心和目的去的,谁能窥破。
章年卿开始重新审视孔穆行这次的冲动了,在这此之前,他一直觉得孔穆行有点傻,无论二皇子对他说了什么,孔穆行居然连求证都不求证,和衍圣公大吵一架便去投奔二皇子。
章年卿完全想不明白,这还是他认识的孔穆行吗。任谁牵着鼻子都可以走了?
可如果这件事真的是孔穆行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呢。
诚然,大皇子是孔穆行最初的动机。可若仅仅为了报仇,办法有千千万万种。可他连确定凶手也没有。章年卿觉得他理解了孔穆行的内心,把这些想法告诉衍圣公。
衍圣公深看他一眼,拿出陶金海的信,递给章年卿,“若你知道俏姐儿和两个孩子都被皇上接进宫了,你还这么想吗。”他嘶哑道:“不,你不会。天德,错了就是错了,你不必为他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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