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年卿如当头棒喝,久久沉默。他不堪的回首,蓦然发现,他已经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像一个人,成为被官场操纵的傀儡。
久居官场者,多疑。
难道这就是多疑的根源吗。因为自己设计的多了,所以不相信一切。下意识觉得所有事都是别人算计好了,不允许一点不合逻辑、不合情理的事出现。
甚至连谭宗贤这种可以追本溯源的亲情都不相信。
因为章年卿下意识的觉得谭宗贤老谋神算。谭宗贤不会那么轻易的把情绪表露给他。谭宗贤做事肯定是有谋算的——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固性思维变成这样了。
不不不,更早。陈伏当初不愿意回京时,冯俏其实就在暗示他了,她说陈伏留恋泉州。章年卿还半信半疑的,觉得陈伏是有什么没对他言明的原因。只是当时事多,他没有深究。
章年卿冷静下来,仔细回想才发现,这些日子来,冯俏一直在各种明示暗示着他。从他很久没有陪她,到催他去陪孩子。章年卿好像被人迎头打了一记闷棍,整个脑子都在发胀。他当时怎么那么傻,还说有时间会多陪陪她。
冯俏什么时候那么不分场合黏人了!章年卿闭了闭眼睛,他终究还是变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人。脸上一阵暖热,章年卿愧疚的抬起头。冯俏摸着他侧脸,额对额,鼻对鼻,唇贴唇,亲昵无间。
她喃喃道:“天德哥,我喜欢看你挣扎。你挣扎的时候我还觉得你有点人味,官场的另一面很黑暗,以前你很抗拒它的。可是你从柳州回来后,已经彻底掉进去了。”冯俏眼泪一颗颗砸下来,柔夷抚着他胸口道:“你恨。你总说谭宗贤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你又何尝不是。”
章年卿重视家人,当他的妻子、女儿、外公都被人所威胁的时候。当要对付的人,是这个天下最尊贵的人,绝望感和无力感裹着仇恨,谁也逃不了。
冯俏很怕章年卿走向绝路。
第165章
章年卿唇线凌厉,贴着冯俏娇嫩的香唇,稍稍一抿,擒住冯俏的小嘴。冯俏哧哧的笑了,唇在章年卿口里不断颤抖,两人颤酥不已,章年卿嘶哑道:“阿萱的话,我铭记在心。天不早了,吃完饭歇息吧。”
冯俏嗔他一眼,“别闹。”从他怀里爬起来,章年卿不肯放她,冯俏好笑的拍了下他胳膊道:“给你长长记性,今晚我陪阿稚睡。”
章年卿哀怨的看着她,“好啦。”冯俏揉着他耳朵,“小鱼儿还在府上呢。晚上寿哥来接孩子,咱们先睡下,算什么事。”
章年卿面不改色,笑道:“阿丘阿稚都满地跑了,只还指着谁以为我们盖着棉被纯睡觉?”
冯俏细声道:“怪羞人的。”
章年卿一笑,且就当她脸皮薄吧。
晚上刘俞仁没来接儿子,小鱼儿坐在章府的回廊上,他年纪小,个子也不高。两条腿空荡荡的在空中晃。耸搭着小肩膀,别提多失望了。
冯俏站在他后身,鼓励的摸着他肩头。章年卿带着一双儿女,远远在后面看着。小明稚咬着手指,问章年卿,“小鱼儿他爹是不要他了吗?”
章年卿还没说话,章鹿佑抢先道:“不会的!”声音异常肯定。章年卿诧异的看着儿子,章鹿佑啜濡道:“爹那时不就回来了吗。”
“是啊是啊。”小明稚天真的附和道。
章年卿沉默了会,嗤笑道:“兔崽子,拿刘俞仁跟你爹比。” 十分不屑,他那时候在柳州平复学.潮,替开泰帝打先锋。文臣干了武将的事。
刘俞仁算什么,夸句孝顺就算了。被儿子拿来和他比,章年卿脸色铁青。
冯俏不知道父子三人的官司。她看着小鱼儿正发愁,“子权,先睡好不好。”
小鱼儿慢吞吞的,他转头问冯俏,“我可以不睡吗?”
冯俏叹气道:“你坐在这里等一夜和睡在床上等一夜,有什么分别。乖,你先去睡。你爹来了,我一定马上叫醒你。”
“我,有点担心我爹。”小鱼儿绞着手指头,声音有些颤。他仰起头,眼里有泪光。“躺在床上等不诚心。我坐在这,夜里冷,我爹心疼我,很快就回来了。”
章年卿不耐烦的走过来,问道:“刘子权,你爹走前没说他去干什么了?”
小鱼儿很害怕章年卿,章年卿一过来,立即端端正正的站好。“三爷!”冯俏道:“吓着孩子,”章年卿淡淡看她一眼,旋即收回目光。
小鱼儿出人意料道:“我知道。”冯俏章年卿惊讶的看着他,小鱼儿道:“我爹去求皇上,想见爷爷一面。”
“求皇上?”章年卿皱眉,将冯俏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刘俞仁今天没上朝。我在紫来殿附近也没见过他。”冯俏道:“这就奇怪了,那他去哪里求皇上?”
章年卿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刘俞仁是不是去求皇上,他不知道。但他要见刘宗光一面,必然是真的。他心里咯噔一声,将小鱼儿一把抱起,塞到冯俏怀里,“带孩子去睡觉。我出去一趟。”吓唬小鱼儿,“再倔扔你去喂狗。”
“天德哥。”冯俏嗔怪一声,急道,“你去哪?”
章年卿脚步一顿,摸了摸右手腕的佛珠,笑道:“皇上吩咐我去刑部一趟,下朝后直接回府,竟把这茬给忘了。”
冯俏没有多疑,照料三个孩子睡下。章鹿佑吵着要和刘子权一起睡,说要‘照顾弟弟’。冯俏替章明稚鸣不平,故意道:“平日也不见你这么宠妹妹。”
章鹿佑假装没听到。冯俏无奈,阿丘比较野,只喜欢跟自己比较大的哥哥玩。弟弟妹妹一概都瞧不上,难得他跟小鱼儿能玩到一起。
夜静时分,一片黑暗中,章鹿佑问小鱼儿,“你睡着了吗?”
“没有。”小鱼道:“你呢?”
章鹿佑捂着肚子笑,“我当然没睡着。不然是鬼在和你说话吗。”小鱼儿也跟着笑起来,脸上攒出一个小小的梨涡,十分好看。借着月光,章鹿佑好奇的戳戳,“我娘脸上也有小梨涡。”
小鱼儿疑惑道:“小姨也有?”他摸摸自己脸颊,歪头道:“我娘也有,我的梨涡就是跟我娘的。”
章鹿佑可惜的摸摸自己脸道:“我没有。”他遗憾不已,过一会又精神奕奕起来,“不过我妹妹有!我妹妹长的跟我娘可像了,一笑有两个小梨涡,可好看了。”
小鱼儿对他妹妹不感兴趣,爬起来看了看他的脸,奇道:“真没有啊。你是你娘生的吗?”
“是啊。”章鹿佑道:“我爹说我娘生我生了一天一夜呢,可遭罪了。”
小鱼儿心有余悸道:“真不容易。”
“嗨,这有什么。”章鹿佑满不在乎的摆摆手,小鱼儿轻轻笑了,俊秀的小少年肩膀一抖一抖的。章鹿佑松了口气道,“你终于不想你爹了。”
小鱼儿一愣,“你怎么知道?”
章鹿佑闷闷道:“以前我在宫里也是这样。大家都说我爹回不来,我和娘、妹妹都得死。这话我不敢告诉娘,每天晚上睡觉都害怕。怕有人冲进来,把我们拉出去杀头了。”
顿了顿,他道:“后来我知道是玮哥儿他爹害的我们被抓进宫的。我恨死他爹了,都不想和他说话。”
小鱼儿插嘴问,“现在也恨吗?”
章鹿佑摇头,“不恨了。”他神色认真,闷闷道:“长大了就不恨了。爹去柳州那么久,好几个月都没有进展。若不是玮哥儿他爹,可能我爹也回不来。我也没有爹了。”说着说着哭了,小鹿佑吸吸鼻子,“没有爹好可怕。和别人打架都没人帮你出头。”
小鱼儿静静听着,“我帮你出头。”
“什么?”
小鱼儿认真道:“我有很多玩伴,哥哥弟弟都有,谁欺负你,我帮你出头。”
“蠢!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在说话,”章鹿佑愤怒道。
小鱼儿看着章鹿佑把被子都卷到一边去,他有些冷,拽着被角道:“章鹿佑,你给我点被子。”
“你个小蠢蛋。不要在这睡,回你家去!”章鹿佑生气道,这个弟弟竟然是个傻子,人说话都听不懂!
小鱼儿只好拿衣服盖着自己躺下,他望着黑漆漆的床顶,忽然道:“章鹿佑,我的玩伴都是我爹门客的孩子。我爹不在了,他们就不会和我玩了。”
章鹿佑一愣,涩涩道:“我知道。”他也经历过。
两个人的距离忽然拉近了,章鹿佑转身面向他,又把被子踢给他。小哥俩钻在一个被子里,说了一晚上悄悄话。
另一边,两个小少年的父亲就不那么和睦了。
章年卿冷静的看着刘俞仁,刘俞仁正背对着他,看着自己的门客在刑部外挖地道。刘俞仁手下的人,鸡鸣狗盗之辈都有。待刘俞仁之忠诚,比刘宗光的走狗不知好多少倍。
刘俞仁不相信刘宗光死了,这件事太蹊跷了,于情于理他都觉得谭宗贤不会再此时杀刘宗光。而且,到现在皇上也没让他去给父亲收尸。便是刘宗光真的无恶不赦,要被抛尸弃野,情理上,也会让儿女在其扔到乱坟岗前,给死者鞠个躬。
稍微有点钱权的地主老财都能办到的事,曾在大魏风云四十余年的刘宗光会这么无声无息的走了。刘俞仁不相信!
他一定要见刘宗光一面。哪怕是尸体,他也要亲眼看一眼。
似有所感,刘俞仁感受道身后的目光。一转头,是章年卿。——曾被父亲断言,他人生最大对手的章年卿。三十而立,已成为正三品礼部侍郎的章年卿。
刘俞仁脑中一片空白,这日子处处碰壁,第一次他感到权力的可贵。如果现在是他在大牢里,父亲肯定轻而易举就能见他一面,甚至能把他保回刘府。
如果是章年卿,如果是章芮樊,不,甚至不需要是他父亲。韩江不过是陶金海手下的一名小将,章年卿都能轻而易举保他平安。
刘俞仁遥遥望着章年卿,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渴望,执念越来越大,渐渐成为贪婪。他微笑,唤道:“章大人。”
章年卿颔首回礼,也在观察刘俞仁。刘俞仁衣着简单,白净斯文,气质如珪如璋。章年卿不由得生出股异样的情绪,论相貌,他确实不如刘俞仁。
章年卿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斤斤计较。明明他以前都不在意的,冯俏是他伴着长大的。她和刘俞仁一点瓜葛都没有。
章年卿心知肚明,还是醋海翻腾。每每冯俏流露出对寿哥的亲密,他都悄悄握紧拳头,不敢让冯俏发现端倪。午夜梦醒,他自己都觉得可笑。无中生有的事,他都能杞人忧天至此。身为男人,太小心眼了。
章年卿烦躁不已,深吸一口气,大步阔首走过去,“刘大人,别做傻事了。换身衣服,跟我走。”
刘俞仁一动不动,噙笑看着他,风流蕴藉。身后的人却警惕的动起来,很快将章年卿围住。
暗处,赵鹤敏锐的跳出来,眉宇凌厉,正要拔刀,被章年卿按下。
章年卿劝道:“刘大人何苦再次做遭人诟病之事。你如今从这打条地道,是要劫狱?”刘俞仁不说话,章年卿只好继续道:“刘首辅掌工部,天牢乃刑部重地,构造奇特,设计精巧。虽不是刘首辅在任时监造的,想必刘大人也有所耳闻。你这么贸贸然挖下去……”
“不劳章大人费心,小人不才,对天牢构造略知一二,能助刘公子一臂之力。”章年卿身后的一个人道。
糟了,忘了这茬了。章年卿只好冷道:“刘俞仁,你把儿子扔在我家,自己在这做天下大不为之事,是想让我章某帮你养儿子吗?”
刘俞仁终于动容,嘶哑的问,“你有什么办法。”
张恪如今谁的帐也不买,他如今挂着刘党的名声,战战自危,对谭宗贤是百计百从。别说此时刘俞仁这个前公子说话不管用,就是他章年卿跪在地上求张恪,张恪也不见得会多看他一眼。
章年卿没那么大脸,但他有利器。摸了下右腕,道:“这你就别管了,我自有我的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赶了个早~
第166章
刘俞仁乔装成小厮,跟着章年卿去刑部,一路畅通无阻。奇的是,张恪并没有露面,指派人取走佛珠看了看,又物归原主。俨然是不想和他们沾染的样子。
章年卿松了一口气,走到关押刘宗光的地方却吓了一大跳,三魂丢六魄。
传言已经死了的刘宗光,居然还有一口气。果然,果然,果然!这才是谭宗贤,进可攻,退可守。永远给开泰帝留有一步余地。难怪,难怪不让刘俞仁见刘宗光。难怪朝堂上闹的风风雨雨,张恪连面都不露。
来此之前,章年卿一直猜测,刘宗光是怎么死的,中毒、受刑、还是被人暗杀?若真是谭宗贤动手,只怕下药毒死的可能性更大。没见到刘宗光尸体前,章年卿只能凭空揣测。
直到现在,章年卿才终于明白。谭宗贤跪在紫来殿那么久,不是在求皇上原谅,是求皇上杀了刘宗光!
刘宗光苟延残喘,连眼皮都睁不开。刘俞仁跪着扑过去,刘宗光听见儿子声音,眼睛有点精光。他猛烈的咳嗽几声,每一咳都带着痰血。
章年卿眉头一皱,怎么像是痨病。刘宗光才入狱几天,得疫也得个过程吧。他这个样子,分明是被人用种痘的方法种上了病。
刘宗光眼睛有些花,墙上豆大的油灯,跳的他眼前一片黄晕,连近在眼前的刘俞仁都有些看不清。
“爹,爹。你怎么样,受刑了还是挨打了?身子骨还好吗?怎么就倒下了。”刘俞仁欣喜若狂,满满哭腔,没敢说外面满城风雨都在传他死了。
“声小点,震的我耳朵疼。”刘宗光有气无力道,他抿着干皮嘴唇,哑声道:“谭,谭宗贤那老狗,是李威的儿子。”
刘俞仁怔住,贴着刘宗光耳朵问,“是前市舶司提举那个李威吗?”
刘宗光点点头。
刘俞仁顿时绝望,他明白,这是私仇,没有回旋的余地。着不是任何一次朝堂较量,成王败寇。是以命换命的血海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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