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伏看见熟悉的面孔,笑了笑,午饭是阳春面,两片蔫蔫的绿叶盖在白花花的面上,吃起来一点滋味都没有。那人递过来一只辣椒,“加点料?”
“谢了。”陈伏这边吃着面。
那人低头搅着饭桶,压低声道:“章大人最近为什么不来看你?”
陈伏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如今是戴罪之身,章大人明哲保身,有什么可奇怪。”
那人不予置否,章年卿和陈伏谈心的时候,他们的人又不是不在场。“好了,下次章大人来探望你的时候,你告诉他,你想出去。”
陈伏闻言笑了,“看来,章大人不如我听话啊。怎么,你们是打算动他妻子,还是动他妹妹?”
“别拿话挤兑我。”一个是衍圣公的外孙女,一个是陶金海的外孙女。谁敢碰。那人笑笑,“陈大人,牢里再安逸,别忘了你侄女还在火坑里。章年卿如果不敢管这件事,你觉得天下谁敢?陈大人,听我一句劝。赶紧把自己从刺杀案里摘出去,协助章年卿审官养**案,把’扬州瘦马’背后的脉系斩断。”
他语重心长道:“早一天办成,早一天把你侄女救出来。这点道理你还不明白吗。”
陈伏眼角带泪,“谭大人就这么心系黎民百姓吗?”
那人沉默片刻,言简意赅道:“和你一样。”
一样,什么一样?报仇么。
陈伏味同爵蜡吃完一碗面,和衣倒在床上。一闭眼,就是浑身带血的哥哥和嫂嫂。
谭宗贤说,葛茂去扬州采办瘦马,事实上是为二皇子办事。宣武大将军是二皇子的亲舅舅,葛茂是二皇子的人,陈伏一点也不奇怪。
可他恨死葛茂那张颠倒是非的嘴,若不是葛茂暧昧的向哥哥提起嫂嫂臀上的胎记,哥哥也不会气成那个样子。
陈伏不止一次的想,他当年若硬气一点,哪怕只硬气一点点,不心疼那点银子。不租红庙街那所房子,是不是哥哥就能不被挑拨。
陈伏发誓,他一直让人看着嫂嫂的,嫂嫂和葛茂之间绝对没有苟且。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净房。那是葛茂的别院,哪里能看到什么,葛茂再清楚不过。
陈伏不知道葛茂那双猥琐又恶心眼睛什么时候偷窥过嫂嫂,他只恨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戳瞎那双猥琐的眼睛。
那天,陈伏抓了勾栏院的鸨母龟公等一众人,关在监狱里,严刑逼供。不消半日,上面下命令,让放人。起初陈伏以为,出入勾栏的多是高官,鸨母有相熟的人脉。虽不忿,却也没有起疑。
直到谭宗贤找上陈伏。
谭宗贤告诉陈伏‘扬州瘦马’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皮肉勾当那么简单。谭宗贤道:“你小侄女长的那么漂亮,已经作为上好的苗子,被送到内院。你找不到的。”
陈伏微微绝望,他敏锐的感觉到谭宗贤对这里面的熟悉。他追问:“内院?”
谭宗贤却道:“内院不是你能惹得起的地方。”他微微一笑,道:“陈伏,你和章年卿很熟吗?”
月凉如水,陈伏蜷在夹板床上,愧疚的眼睛都睁不开。他想要找到小侄女,他必须摸到‘扬州瘦马’背后。可他势单力薄,要想摸到一个官员势力交织的组织背后谈何容易。
谭宗贤希望他引着章年卿去查官养妓。女案,陈伏虽然救人心切,可他不知道谭宗贤卖的什么关子,一直不敢卖力去干。
何况,他还险些害死青鸾妹妹。
陈伏到泉州后,谭宗贤正好被四皇子去河南的事绊住手脚。陈伏突然和谭宗贤断了联系,孤零零的被扔在泉州,小侄女渺无音讯,答应让他手刃仇人的人,突然不帮他了。
陈伏一时不知何去何从,那晚又恰好是小侄女生日,他万念俱灰之下,有了轻生的念头。
当陈伏发现他撞进水里的小姑娘和他小侄女差不多大小。顿生悔意,忙将人救上岸。却没想到这一救,那小姑娘就赖上他了,死活让人看着他,他在哪寻死都被人拦着。
一来二去,心里那点念头也被冲淡,渐渐放弃轻生的念头。
陈伏没想到他会在那时见到章年卿,章年卿一如既往的优秀,一如既往的好。甚至……一如既往的把他当兄弟。
陈伏想,他可真是卑鄙啊。
门外有狱卒走过,陈伏喊住他,“我要见章大人。”
“陈伏要见你?”冯俏挟一快鸡骨头,央着章年卿咬碎,方便她吸骨髓。
章年卿皱眉道:“你最近怎么喜欢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他用长筷子在汤盆里挑挑拣拣,捞出小鸡骨,一块块咬碎放在小汤碟里。咬完还是忍不住埋怨一句:“你牙又咬不动,不能挑一点软和东西吃。”
“我牙不好是谁害的啊。”冯俏抱着他的胳膊,眉飞色舞道:“天德哥,你是在忏悔吗。”
章年卿一噎,摸摸她侧脸,转移话题道:“我说什么吧,我们不动,自有人按捺不住要动。”
冯俏指着虾饺道:“还要那个。”她问:“陈伏找你,会有谁按耐不住?陈伏不是你好兄弟吗?难不成他不怀好意?”
章年卿尝了一个,还算鲜嫩,给她挟了几个:“操。你的心。”他翘起嘴角:“我挑兄弟的眼光和挑女人一样好。”
“得瑟。”
第115章
抛线容易,收线难。
陈伏要见章年卿,章年卿却迟迟不肯露面。冯俏见他摆谱的厉害,笑问他:“章大人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章年卿神态悠闲的摆弄着冯俏亲手种的花草,掐断一枝,闻闻朝露:“真香啊。”他把花别到冯俏耳旁,真真是人比花娇:“不唱哪一出。”
冯俏见他辣手摧花,拦之不急,瞪他一眼,心疼道:“你怎么手那么快啊。”
章年卿摸摸她小巧的耳垂,替她顺气,笑道:“如果引着陈伏的那个人不跳出来,我就不打算按他的意思办。他以为我会干什么,我就偏不干。天下没有这样事,想让别人替他做事,还遮遮掩掩不肯露面的。”
“万一他恼羞成怒,要杀了陈伏怎么办?”
“那正好,他连唯一能制住我的陈伏都没有了,我就更不用听他的话了。”章年卿笑得肆意,眼中晦暗明灭,冯俏没有注意到,其实……算了,纵然他再不济。俏俏和青鸾,也不是他们轻易敢动的,祸不及妻儿,除非他们想结仇。
京城,谭府,长柳台。
数位中年男子聚在长柳台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各个神色焦灼,忧心不已。
“章年卿若不动起来,我们便陷入僵局了。”“他不动,后面的事怎么继续。”
李舒咬咬牙,推开书房门,大步向长柳台走去,“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谭宗贤站在窗前,远远看着。李舒安抚下众人,又折回来。他头疼道:“章年卿怎么是个软硬不吃的主。看他在科举新策上那么热血张扬,原以为是个忍不了世间不公的主儿。想着有陈伏在旁,事关天下黎民,知己兄弟。他总该重视几分,却没想到这么……”一时半会找不到词,他啐道:“混蛋!好像是我们求着他一样。”
谭宗贤淡淡看他一眼,“原本就是我们求着他。”
“闯林哥!”李舒欲言又止,表情震惊。他难过道:“你怎么能说这样话。”承认他们求着一个毛头小子,李舒心如刀割。
他一路陪着李闯林过来,看着他从齐王府的一个无名小卒,到如今名震天下的谭宗贤。其中心酸艰难不提也罢,只是如今看着他束手束脚,不得施展,还得把希望尽数托在一个洋洋摆谱的小儿身上,便觉于心不忍。
谭宗贤淡淡一笑,李舒一声闯林哥,将他的思绪拉回多年前。那时候他是个小小少年,常被父亲抱在膝头读书,世人多抱孙不抱子,父亲却对他格外疼宠有加。
一眨眼,父亲都去世十八年了。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都快两个十年了,竟连一点眉目都没有。
谭宗贤忍辱负重,躲在齐王麾下九年,整整九年。老天有眼,齐王继位了。原以为齐王继位,他的胜算会更大一些,却没想到,他从和景二十三年,一直等到开泰六年,掐指一算,又是七年。
前路渺渺无望,谭宗贤叹息一声,靠在宽大的圈椅上沉默不语。
他手无权势时,报仇无力。他手里有滔天权势时,却缚手缚脚,行不得一步。齐王如今霸着开泰帝的位子舍不得归还,一步步筹谋如何将大魏江山一统千秋。
如此这般,谭宗贤更加不敢透漏,‘扬州瘦马’是官养**的产物。若是齐王知道,他手上有治辖百官的利器,怎么肯眼睁睁的看着他摧毁这条线。
如今朝堂局势紧张,郑太妃和宣武大将军逼着皇上立太子,诚然,开泰帝并不愿立太子,也不愿将帝位归还和景帝那一脉。却苦于不能说出口,又不能表露的太明显。只能暂且搪塞度日。
前有二皇子虎视眈眈,后有四皇子横插一脚。王国舅听到皇上要立太子的消息,不知从哪拎出来十二岁的男孩,说是废后皇后所出。一时朝野震惊,王皇后所出,正宫嫡子!天下最名正言顺的皇太子。
更让人心惊的是,王国舅说的还极有可能是真的。
开泰帝和谭宗贤怎么调查,都查不出破绽。谭宗贤心知,开泰帝如今也矛盾不已,此时认下四皇子的确是个办法,而且还是个再好不过的办法。简直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再贴心不过。
可这个枕头可不好接,当下是睡舒服了。日后可是一个大隐患,去之不掉的毒瘤。
用四皇子和王国舅的势力,暂时压住二皇子,让二皇子灭掉当太子的心,可行。开泰帝坐山观虎斗,只等二皇子和四皇子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就好。
可朝堂上就更难看了,原本齐王党和二皇子党已经把朝堂搅成一滩浑水。如过再搅合进来一个四皇子,朝堂上岂不是乱成一锅粥了。
说句不好听的,当年和景帝去世的时候,宣武大将军、刘宗光以及礼部尚书严福光,内礼大太监韦九孝都在场。太后给开泰帝交过底,和景帝去世其实是一场阴谋,一场宫变。
刘宗光搞不好就是二皇子的人。
朝堂三足鼎立,谭宗贤、刘宗光、王国舅。谭宗贤自己肯定是保齐派,他是齐地出身,便是开泰帝驾崩了,他也会拥着小齐王继位。
如此一来,朝堂上就成为泾渭分明的三大势力。以二皇子为首的,郑贵妃党、宣武大将军;四皇子为首的,王国舅、还有那个不知道什么渊源的陶金海;以及开泰帝为首的,小齐王、谭宗贤及诸位齐地上来的人。
时局如此,也不怪郑贵妃和王国舅因‘扬州瘦马’打起来。现在摆明了,谁能抓住文武百官的把柄,谁就是将来继大统者。
得民心者得天下,众望所归。
内院,于开泰帝而言可能是个陌生的词。
于郑贵妃、王国舅及……李闯林父亲并不陌生。
泉州沉船案后,李威被革去官职,流放岭南,路行一半便死了。临死前,李威叫过小儿子李闯林,将他压在身下,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让他装死。
李闯林怕的浑身发抖,装也装不像。李威看着儿子笑,目光又无奈又悲伤,“你怎么这么笨。”
李威苟延残喘,索性吐了他一身污血。押送的官差嫌脏,检查的便不那么仔细。李闯林便趁人走远后逃了。逃之前,他将父亲草草埋在乱石堆里。
李闯林知道,泉州沉船案是假的,根本没有什么五艘大船沉入海里血本无归,没有!甚至船上的货李威都没有见过,李闯林不知道这这些钱是谁贪的。
可苗将军无粮兵败根本和李威无关。朝堂没钱,是因为奸臣当道,贪赃枉法,和他父亲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这大魏少了泉州一个缺口,便活不下去了。
李闯林根本不相信。
前有云韶府,后有教坊司。内院,是民间的教坊司。
李闯林在成为齐王门客前,不止一次潜回泉州调查真相。李威昔日同僚都对泉州沉船案缄口默言,李闯林只打听出来,沿江各市舶司提举给刘首辅塞了钱,最终纠责只落在了李威一个人身上。
也许与刘宗光而言,他不过顺手办了一件事,拉了个记不住姓名的替死鬼。
于李闯林而言却是一场灭顶之灾。
可笑的是,刘宗光居然是个慈父,真是太可笑了。
刘宗光为了刘俞仁可谓是付出一切,开泰帝无论怎么削他的权,只要对刘俞仁好,不断的给刘俞仁加官进爵。刘宗光居然都能一一忍下来,无论开泰帝怎么苛责刁难。他都不予反抗。
谭宗贤不想承认,可他看着刘宗光对刘俞仁好,总是会想到李威。天下父亲何其相像,哪怕如刘宗光这等狼心狗肺之辈,对儿子也是掏心掏肺。果真是虎毒不食子。
谭宗贤也是入阁后才知道,‘扬州瘦马’从献宗皇帝开始,便私下授意苏州、扬州、泉州等地官员扶植的。想借此给文武百官套上一个枷锁。
可实行并不顺利,圣旨一下,各地官员谁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便不了了之,直到献宗皇帝驾崩,这件事都一直被搁置着。
第一个捡起来这件事的是王国舅,王国舅堂姐是献宗皇帝的皇后。与和景帝后不同是,献宗帝后很是恩爱,恩爱到献宗帝驾崩后,王皇后悲痛欲绝,直接跟着去了。
王家因此很生气,教育现任王皇后时,便有些偏颇。只可惜偏的太厉害,以至于这个王皇后进宫后,根本没把住和景帝的心,到让郑贵妃占了上风。王家也因此出现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废后。
言归正传,前王皇后知道献宗皇帝未成的计划,一直有些不甘心。便向王家透露过这件事,希望王家能把这件事办成。
王家上下都很激动,谁都明白办成这件事的意义有多大。如果能挟制文武百官,届时王家可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可惜此事庞大,非经久历年不得成事。
一直监督王家动静的郑贵妃得知此事后,便授意哥哥郑乾,即宣武大将军关山月也去插手此事。决不能让王家因此获利,再不济,郑家也要分一杯羹。
郑、王两家,拼劲全力去做。到也颇见成效,‘扬州瘦马’颇具规模,经过十八年的**。各官员府中的‘眼线’也按插的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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