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说“王子”,是因东蛮牛国王亲自领兵在外,此时都城中由王子留守。
沐元瑜意动之余,维持着冷静道:“我们携带的干粮有限,已经消耗了一半下去。王宫的守卫必然最为森严,如果长久耽搁下去,东蛮牛大军撤来回救,我们孤悬疆外,叫人包了饺子后果难料。所以,还是以抓捕余孽为主。入城后,只做两件事——”
她提高了声音,换了百夷语,勒马转身向众人喝道:“第一,全城搜捕余孽,活捉最好,如若不能,就地格杀,以首级记功!第二,寻找粮仓,补充粮草!平民百姓如不反抗,不要滥杀,以免节外生枝!”
“两件事完,此番功成,立即退走!”
传令官将她的话一层层传下去,土兵们轰然应诺。这一路打来势如破竹,众人士气如虹。
两万兵士分了三拨,一拨在城外接应,一拨由刀表哥率领去寻找粮仓,第三拨掌控在沐元瑜手中,她肩负了此行最核心的任务。
柳夫人与褚有生都随同她一起,柳夫人这一路几乎是绑在马上过来的,大军的行进不可能因她的脆弱而放缓行程,她原已憔悴非常,再吃了这一路风沙,昔年的温婉佳人风貌是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不过她看上去也不在乎,只是无时无刻都抱紧着手中的小小乌坛。
刀表哥在前方攻城,她在土兵的保护中遥遥看着,目光飘忽,眼底却有一丝鬼火般的亮光闪烁。
随着哗啦啦一声响动,几个土兵成功翻入了城墙,劈落几个上来迎战的守城卫兵,下去抽开了仓促间关上还没来得及插牢的门栓,重新打开了城门。
柳夫人眼底的亮光陡然间就更是亮得惊人起来。
“娘这一生——”她低了头,温柔摩挲着乌坛,絮絮地对着坛子道,“总如他人手中的风筝,无论我以为我飞得多高,多远,那一根线始终勒在我的脖子里,别人一用力,我就只好又掉了下来。娘没有用,不但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甚至还害了你。”
她说到这一句,喉头剧烈地哽了一下,“你从小养在娘娘那里,娘见你的时候都少,与你相处最长的一段时日,却是那样一个结果——”
“夫人,走吧。”
城门已破,褚有生过来扬声叫她。
柳夫人忙抬头应了一声,重新将乌坛牢牢抱好,她的眼眶通红,但并不见一丝泪,嘴角反而抿出冰凉的笑意来:“珍哥儿,娘要替你报仇了。”
铁骑入城。
余孽的据点在离城东的一处富翁民宅里,这富翁也是余孽的一份子,当初就由他代表暹罗新王出面与东蛮牛方面沟通定策。
按辈分,柳夫人拐弯抹角地大约得叫他一声叔叔。
但柳夫人显然没有认亲的意思,她几乎都没有见过这些所谓的亲戚几次,这些人将她当做一枚棋子,棋子对下棋人,生不出感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在两个土兵的保护看守下,步履僵硬而迫不及待地走进了这座宅院中。
宅院中所有人都已被从屋子里赶到了院落中央,有老有少,或惶然或愤怒地瞪视着他们这群异国的侵略者。
被这么看着,说实话,还挺愉快的。
想到他们多年在南疆及中原的搅风搅雨,沐元瑜的心就如铁石一般坚冷。
褚有生及柳夫人轮番认过去,褚有生只在后面盯梢,对余孽的了解不及柳夫人,他还在努力辨认的时候,柳夫人面色已一变,急向沐元瑜道:“世子,我叔叔不在这里面,恐怕是跑了!”
沐元瑜扫她一眼,问道:“你哥哥呢?是哪个?”
柳夫人是前朝皇室血脉,她哥哥当然也是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柳夫人迟疑了一下,但一触到怀中的乌坛,心旋即狠下来,道:“也都不在!”
“都?”
“我有两个哥哥,带我回来的是二哥,还有个大哥,就是他们的首领!”
这个大哥的存在是此前柳夫人不曾吐露的,大约因为不是直接害死珍哥儿的人,柳夫人对他还残留两分血脉里的亲情,但这一点血缘上的牵系,抵不过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鲜活的肉。
“出去搜!”
这几个最重要的角色显然是在攻城的那一段时日里望风而逃了,但城门处还留有一拨接应的人马,这些人出不了城,只要还在城中,被搜捕到就只是个时间问题。
沐元瑜转向柳夫人道:“夫人,还需请你再辛苦一刻,跟我们出去认认人,此番功成而退,珍哥儿才能葬回故土。我答应你,虽然不便立碑,但珍哥儿总有我们沐家的一半血脉,我可以做主,在沐家祖坟里给他点一处穴。”
柳夫人呆愣片刻,腿一软瘫下了,她就势磕了个头,站起来抹着泪,道:“世子放心,我会为世子效力的!”
都城里在紧张地搜捕着。
距此千里之外,一支皮肤油亮、头上绑着小辫,穿着奇异的大军绵延数里,正往云南而去。
第172章
对柳夫人叔兄的搜捕起初进行得比较缓慢,东蛮牛人悍勇,普通百姓也血气旺盛,刀家土兵搜人势必要侵门踏户,因此便不时遇到抵抗。
沐元瑜发现这一情形之后,抓了个东蛮牛人来,凑合着跟他沟通了一下,学了几句准确的当地话。再入民户时,就先让土兵在外喊话,表明只抓异国叛党,不抵抗不杀平民,喊完了再破门。
东蛮牛的百姓将信将疑,但抵抗程度是弱了不少,后来发现土兵果然不会主动杀人后,斗志就全无了。
毕竟再悍勇的平民,没准备之下跟军队硬扛也是以卵击石。
最先抓到的是柳夫人的二哥,他乔装成了一个乞丐,被柳夫人擦肩而过指认出来后,简直不敢置信,叽里咕噜地骂了一长串。
柳夫人指认血亲,本有些怯意,被他一骂,心中激愤,反而冷笑起来,道:“我背叛故国?那是你们的幻梦,不是我的!我只有我的珍哥儿,你害死了他,还要逼我抱养别的孩子,真要说对不起,也是你对不起我!”
沐元瑜只管抓人,此刻没工夫审问他,见柳兄长还要骂,直接让人塞了他的嘴,捆成了个粽子拨了人严守他。
富翁叔叔在城门口处被抓到了,他不死心地还试图找个空隙能混出去,没能如愿。
对余孽来说,沐元瑜率领的这支土兵真如天降,他们发现柳夫人逃走后,一直也在搜寻她,但都没有找到。以常理推测,柳夫人在东蛮牛语言不通,本身能力弱得一折即断,她能跑出城门都算了不得了,因此没找着她也没着急,以为她多半是遇上了坏人,不幸被人害死在哪个角落里了。
万没想到她身后缀了个褚有生,帮助带领她千里迢迢逃回了南疆,引来了杀机。
天色将黑,只余下了最重要的一个首领还没有抓到。
都城已叫翻了个底朝天,刀表哥带领的那拨兵没怎么费劲地找到了粮仓所在,里面存粮不多,大约大部分是投入了战场,不过剩了些也是聊胜于无,土兵们消耗下去的包囊各得到了几日的补充。
打劫完粮仓后,这拨兵也投入了抓人中,但这个首领十分能藏,硬是一直都没把他抓出来。
等天真的黑下来,对抓捕行动很显然就更不利了。
褚有生脸色凝重,但又有一两分跃跃欲试,道:“世子,眼下只有王宫没有搜查过了。”
他在滇宁王府潜伏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暴露,但也没有什么很拿得出手的功绩,今番有这个机会,若能借机将东蛮牛的王子抓回去,那露的脸就不逊于滇宁王那边真正的大军了,回朝论功行赏,这份军功一亮出来,可比他做密探的收获要漂亮多了。
沐元瑜沉思片刻,问他:“先生可知王宫中有多少侍卫?”
“属下不知,但一定不多!”褚有生振奋地分析道,“从我们杀入都城,到现在足有大半日的工夫了,王宫中毫无反应,若有足够守卫,怎会不出来与我们对战?”
这个理由很站得住脚。
东蛮牛的王室现在等于被人照脸扇了十七八个巴掌了,已经肿成了猪头,居然还缩在王宫里,与宫外百姓们的反击形成鲜明对比,只能证明他们内里空虚到了何等程度。
“可能是在等大军回援。”
沐元瑜心中犹豫了一下,东蛮牛王室对眼皮底下的百姓遭到兵乱都置之不理,可以想见如果他们就此离去,王宫里也一定不会有人出来阻拦,他们可以顺利撤走;但倘若他们破了王室龟缩的这条底线,向王宫发起进攻,王室缩无可缩,他们遇到的反抗力度将会非常之大。
刀表哥在旁扯了扯沐元瑜的袖子。
沐元瑜会意,跟他走到了安静一点的旁边去。
刀表哥小声道:“表弟,你不想打吗?”
沐元瑜道:“也不是,我当然想抓了王子回去,但怕夜长梦多。再者,底下的兄弟们跟我们一路奔袭到了这里,几乎没有像样地休息过,我们是疲累之师,王宫里的却是以逸待劳——”
“嘿,表弟,要是这个,你大可不必担心!”刀表哥的嗓门一下子大起来,拍着她的肩膀道,“你看,这都城里都没几座好房子,只有他们的王宫建得金碧辉煌的,比你们家的王府还好呢,这要不进去抢一把,我都觉得怪可惜的,像你们说的那话——什么宝山,什么两手空空地回来的?”
“入宝山而空回。”沐元瑜干咳了一声。
“是这个话!”刀表哥连连点头,“别的我不说什么,但这仗,我看很可以打一打,我保证底下这些的小子们嗷嗷叫着往上冲!”
他说着,拉过一个路过的土兵,先问他:“你现在累吗?”
土司在自己的族群中拥有绝对权威,下任土司也差不了多少,那土兵吓得一个激灵,忙道:“不累。”
但从脸色看,微微泛着黄,显然有点言不由衷。
刀表哥并不在意,指着不远处都城中最高大的那处建筑道,“进去抢一把,抢到什么都归你自己,回去送你的女人孩子,敢不敢,干不干?!”
“敢!干!”那土兵眼神一下被点亮,挥矛大喝。
刀表哥用比他更大的嗓门道:“那你现在还累吗?!”
“不累!”这回土兵的回应简直振聋发聩,把周围一圈人都喊过来了。
刀表哥得意地转头:“表弟,你看。”
沐元瑜:“……”
她定一定神,道:“好,东蛮牛王子还在其次,不抓到这个首领终为不美,那就打下去——”
刀表哥又一转头:“小子们,跟老子上!”
“等等!”沐元瑜忙用力拖住他,急迫道:“不能乱打,至少定个时限——就以天亮为限,天亮攻不破王宫,必须撤,不能不计代价地缠斗。”
刀表哥不大爱动这些脑筋,闻言点着头:“行,听你的。”
当下沐元瑜先把十个土兵队长召了来,宣布了要攻打王宫的命令。
这时候的军队在本国内做到秋毫无犯就不容易了,异国完全约束不住,出来抢一把几乎是通行默认的潜规则,连滇宁王带的军队都不能免俗,滇宁王府几代积攒下来的偌大财富,相当一部分也是来源于此,只是如今战事少了,方不干这些事了。
十个队长一听要打王宫,没有怯战的,眼睛都个顶个地亮起来。
沐元瑜紧跟着就宣布了新的军令:“第一条,天亮不能进入王宫,就撤,恋战不去扰乱军心者斩!第二条,为免激起敌方士气,不遇反抗,不得滥杀,违者斩!第三条,不得淫辱妇女,违者立斩无赦!”
三个“斩”字下去,土兵们如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总算冷静了下来,但听沐元瑜没有下文了,那么顺手牵羊抢劫王宫库存的财宝就是允许的,又都高兴欢呼起来。
刀表哥还哈哈笑道:“表弟你真是太心软了,其实他们这里的妇女都黑得跟柴火棍似的,王宫里的也美不到哪去,送我我都下不去嘴。”
他认为这话沐元瑜应该不爱听,说完就做个抱头逃的动作跑了。
沐元瑜无奈摇头,褚有生含着激动笑道:“世子的军令颁布得极好,您与刀家的大公子秉性一刚一柔,正为互补,二殿下借了刀大公子来,这个人选也是借得对极了。”
“先生妙语如珠,可是把我们能夸的都夸了。”决定已下,沐元瑜笑了笑,也就不再多想,转而道,“不知二殿下那里怎么样了。”
“应该太平无虞。”褚有生接口道,“纵观东蛮牛国情,彼等人几乎不通教化,围魏救赵这样的道理对他们来说太深奥了,他们若能知道并当做战术运用起来,才不合常理。”
沐元瑜迟疑着点了点头,她大约是关心则乱,心底总是有些放不下,所以才定下了只准攻到天亮的军令,这是她来到东蛮牛的第六日,按原定计划,实则还可以有四日的时限。
此地白昼长而黑夜短,即便是冬日正月也不例外,沐元瑜不能受伤,有刀表哥在,她也用不着身先士卒到前线去拼杀,就只在后方坐镇,负手看着天色一点点漆黑下去,又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百夷语的欢呼声随着被攻破的王宫大门扑倒在地上的轰然动静一起响起来。
这世上有常理,就有非常理——或者叫做阴错阳差。
东蛮牛军队不知道围魏救赵的道理,但是他们知道打不过滇宁王的朝廷大军了。
败绩虽还未显,颓势已是分明,这战线若是打在了云南境内,东蛮牛国王还能靠抢再激励一波士气,但却是打在了外面,战线朝暹罗一步步推进,渐渐能接触到一些暹罗的小村落,其穷困处,跟东蛮牛本国内不相上下,抢无可抢。
只见付出,不见回报,这种仗怎么打。
东蛮牛这样的小国,既不知道信义,也没有什么常性,见捞不到好处,就萌生了退意。东蛮牛国王不甘心白干一场,困兽之余,灵机一动——云南的王带着大军往暹罗里打去了,他本该镇守的区域内兵力一定空虚!
东蛮牛国王一想到这一点,就再呆不住了,轻易撕毁了跟暹罗的合作,就在沐元瑜攻入王都的同一日,他带军撤走,掉头扑向了云南。
这对于云南当然是一个不详的讯号,但将目光放高,放远,就会发现,这不见得是件全然的坏事。
因为就在他们撤走的后方,朝廷大军的中军帐里,滇宁王面色苍白,眉头紧锁,蜷缩在厚厚的皮毛毡毯里,额上汗出如雨。
出的全是冷汗。
他在这关键时刻病倒了。
他替身的一个侍卫来回用拧干的湿布巾替他擦着汗,几个将领面色沉重地守在一旁。
大帐的角落里,一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者在看守着药炉,不要侍卫帮忙,亲自拿把扇子在底下扇着,偶尔解开药罐看一眼火候。
药罐上方,氤氲的蒸气伴随着药香散发开来,略安了一点帐内众人的心。
第1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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