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元瑜脸色沉下来,她是随口一试,其实并不知道沐元德在搞什么鬼,只是觉得他出现得蹊跷,这个当口,没工夫跟他玩攻心计,方粗暴做人,直接把他捆了,居然是捆对了!
这也就证明,滇宁王的情形是真的不妙,沐元德才不但脱离他的掌控,还大胆玩出了这招,他的算计到此很明白了:滇宁王若重病身死,她再在途中让人暗害,沐氏还能以谁为首?
“大堂哥好算计啊。”她冰凉地盯了他一眼,“借这乱时,害死我父子二人,你临危不惧,接任父王未完的事业,事成后有打下暹罗的功业傍身,这王位还舍你其谁?”
沐元德:“……”
他又不说话了,不是不想辩解,实在是说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一直都没干什么多余的事,他以往真是清白的,不然也不敢跑回来找沐元瑜,可为什么就叫掀了个底朝天?!
沐元瑜从他的表情看出他的想法,意识到他可能没在骗人,这就是他第一次出手。
也就是说,朱谨深的推测是对的,他跟余孽不是一回事。
但是太巧了,他找的那个老仆偏偏跟余孽的人撞上了,余孽拿他当了个挡箭牌,致使他从进入滇宁王的视线之后,再也没出去过,滇宁王哪怕没查到他跟余孽勾结的证据,疑心病发作也不愿放过他。
于是此刻他回来报信,沐元瑜也从看见他的那一刻就确定了他有问题。
她能这么容易戳破他的阴谋,讲真,倒是沾了余孽的光,余孽不拉扯他,她不是疑心重的人,其实没这么大的脑洞能怀疑到沐元德下这么大盘棋。
他这面棋枰,有一半是被余孽掀翻的。
沐元瑜想到此处,心情放松了点,对未能抓到余孽首领都没那么大的怨念了,下令从分岔右边继续全速前进。
中军大帐里。
帐门闭锁,帐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老神医,你再想想办法,一定还有办法的,我们已快打入都城了,不能功亏一篑啊——”
老神医的脾气很坏,也很不耐烦,并不把求垦他的盔甲鲜亮的将领放在眼里,道:“老头子不是没想法子,王爷已经是病入膏肓了,若换了别人,我早直接让预备后事了,如今用尽良药,才把命多吊了几日,现在若立刻不受任何琐事干扰地休养起来,也许还能再续个一段时间的命——多久老头子是说不好,可你还想他操心那些打打杀杀,是嫌他死得不够快!”
将领重重叹气:“可这时候真的离不得王爷,即便我等要派人护送王爷回去,王爷也不肯走。”
“所以呢,你们就来逼老头子的命!”老神医瞪眼,“老头子是神医,不是神仙!”
将领在原地转了两圈,迟疑片刻,握拳道:“不然,我还是派人回云南去请世子来吧——”
“咳,咳,维栋——”病榻上传来了微弱的呼声。
展维栋一喜,忙走过去,他是滇宁王的女婿,滇宁王病倒,他自然是随身侍疾来了。
“岳父醒了?要用什么只管告诉小婿。”
“不、不要叫瑜儿来。”滇宁王抖着唇道,他的嘴唇不但苍白,甚至还泛着一丝灰,可见情形确实是极糟糕了。
他现在大半日都是昏睡着,只偶然才醒来一下,喝药都要靠灌,自知将要不起,抓紧这难得的清醒时间嘱咐女婿。
展维栋为难道:“可是老神医说了,岳父实在不能再耗神了——”
“不、不能。”
滇宁王坚持着道,再把女儿当儿子养,他心里清楚这到底还是个丫头,他但还能撑一撑的时候,不敢把她拉扯到战场上来。
他撑着追了一句,“——云南还要靠瑜儿。”
这也是正理,展维栋单膝点在床前,只好应了。
滇宁王听了,放了点心,昏昏着神智又要迷糊过去,外头忽起了一阵喧哗。
滇宁王受不了地眉心一皱,展维栋忙站起来,将帘子掀开一条缝钻出去训斥道:“中帐重地,说了不许吵闹,怎么还——瑜弟?!”
“大姐夫,父王怎么样了?”
“不太好,你怎么来了——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展维栋欢喜的声音及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帐外传进来,滇宁王重病,视力都有所减退,但耳力没有丧失,反而因为厌烦吵闹而分外敏锐起来,将这番对答听得清清楚楚。
他几乎快合上的双眼陡然间睁大,眼神是病倒以来从未有过的清醒。
帐子一掀,熟悉的身影进来,熟悉的声音唤着他:“父王!”
滇宁王:“……”
他如有神助地不需靠助外力,自己独立从枕上抬起了点头,侧过去,嗓门也一下子大了起码两个度:“谁叫你来的?!”
沐元瑜快步走过去,但不敢靠得太近,她一身尘土,恐怕对病人不利,道:“大堂兄报的信,说父王病重了。”
滇宁王色变,他病中还要考虑军中各项事宜,这几日连清醒的时刻都少,对沐元德实在顾虑不上了,此刻听闻,忙道:“他人呢?”
这个侄子自作主张,一定不老实!
他飞快下了结论,同时目光艰难地上下打量着沐元瑜,看她有无吃亏受伤。
“我把他捆了,在外面,由我的人看着呢。”
“哦。”滇宁王重重松了口气,倒回了枕上。
不知不觉走到角落里药炉旁的老神医拿起蒲扇,心不在焉地扇了两下:堂兄报信?把他捆了?
这是什么逻辑。
这位小贵人,周遭关系真是一如既往地乱啊。
第175章
展维栋知道滇宁王病重虚弱,原要把沐元瑜引到旁边去细细告诉她如今大军的现状,不想滇宁王嘴上斥责了两句沐元瑜为什么要到处乱跑,去过东蛮牛还要跑到暹罗来,要是他在家一定不会同意云云,过后居然精神好起来了点,不要他传话,自己说起事来。
滇宁王那么奄奄一息地躺着,沐元瑜也不跟他计较,由他训了,反正她按自己的主意把事做都做了,现在挨两句说不疼也不痒。
她也把自己的收获汇报了一下。
听说抓到了一窝余孽,连东蛮牛的王子都顺手牵羊捆了回去,滇宁王:“……”
展维栋大为惊喜:“瑜弟,你小小年纪,这么能干!”
滇宁王干咳了一声:“——去把人都叫进来,大家一起商量商量。”
沐元瑜道:“父王,你的身子能撑住吗?要么我出去见他们罢。”
“啰嗦什么,一时还死不了。”
他这么说,展维栋就只好出去了,把排得上号的将领们都叫了进来。
沐元瑜穿过驻军一路走到中军帐来,这些将领有看见她知道她赶来的,也有不知道的,进来了都忙各自见礼,表情且都明显可见地松快了不少。
大军里不缺打仗的兵将,也不缺出谋划策的谋士,但滇宁王一倒下,就缺了最重要的一个拿主意的人。
谋士七嘴八舌能出十来个主意,究竟用哪个,只有主帅才能拍板。他倒下,人心就有些惶惶,对士气也有很大影响。
别说沐元瑜能带军,她哪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纯书生,这时候出现在大军里对兵士们也会起到不小的安抚作用。
再一听说她借了土兵去抄了东蛮牛的后路,众人的精神就更抖擞了,好话不要钱般地往外丢,又说她“将才天成,奇兵神策”,又说她“虎父无犬子”,气氛一片大好。
沐元瑜谦道:“也是运气好,天佑我朝,有二殿下在府城坐镇,我才敢带兵出来,可惜仍是跑了一个首领。”
“他只剩一个光杆,还能闹出多大花样不成!”有将领粗声大笑,“我看,不定气死在哪个旯旮角儿里呢!”
余下众人纷纷附和,都不把那首领放在眼里,谈笑间把他判了十七八回死刑。
“世子折道赶来真是太好了,现在我等只要把暹罗都城里那个伪王擒获带走,这一役就得全功了——”
“对了,”有头脑冷静的忽想起一事,道,“前几日末将手下的探子来报,说东蛮牛那批贼兵不知为什么忽然撤走了,现在想来,不就是得到了世子突袭东蛮牛的消息吗?世子当机立断,撤走得快,他们白白跑腿,没堵上世子,这一走,反而大减我等这边的压力,哈哈!”
“正是!王爷,依末将的见识,乘此良机,不如发动猛攻,打入阿瑜陀耶!”
所谓阿瑜陀耶就是此时暹罗的国都。
沐元瑜皱了皱眉,她才知道东蛮牛从暹罗撤兵了,她一路都没有遭遇上,到底是所走路途不同,错过了,还是——
她心里微微一沉,旋即强迫自己定下神来,东蛮牛若真去了云南,内有朱谨深,外有赶回去的刀表哥,情况并不算糟;且正因为回去的是刀表哥,刀大舅知道长子在外面跟东蛮牛遇上了,不可能坐视,再心疼也要把手里剩的兵力都投进去救儿子。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对朱谨深有强大到胜过对她自己的信心。
她还没有见他输过。
不管到底是哪种可能,乘着东蛮牛撤兵,一鼓作气打入阿瑜陀耶都是当务之急。
滇宁王这么刻不容缓地让把将领们都叫进来,正也是这个意思。有了沐元瑜的到来,不用再顾虑万一他不治以后军心在外慌乱的问题,直可放手一搏。
只是他的体力撑不住再往下细说了,确定下这个大的战略后,他就又昏了过去。
众人慌乱一阵,展维栋忙把老神医拉过来,老神医看视过后表示滇宁王还有气,但他需要静养,帐子里不能再留这么多人吵嚷了。
将领们松一口气,陆续往外走,沐元瑜暂时没动,望着老神医诧异道:“——李老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百草先前一直背对着呆在角落里,她着急要见滇宁王,不会特别注意一个大夫,此时才发现了是他。
李百草目光有点飘,含混着道:“我一个大夫,四海为家,在哪里看病不是看,到这里也没什么稀奇的。”
怎么不稀奇——这可是暹罗,都出了国境了!这老先生再是四海为家,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也跑得太远了些。
沐元瑜心头复杂,她当初刚知道秘密被李百草爆出去时,饶是以她的好脾气,也差点抽刀砍了他,匕首都滑出袖子了,看一看李百草满头花白头发,引颈待戮的安详模样,到底还是没下得了手。
这么个老人,就容他活着,也活不了几年了。
何必再造杀孽。
算了吧。
她的护卫侍女当时都要忙着逃命,分不出人手看守李百草,她索性就把他丢下,算是放过了他一命。
不想他大约是记挂着皇帝当时说的滇宁王病了的事,自己慢慢一路跑到了云南来,不知怎地,又到了军中——这不必追问,以他的名声医术,只要他想,没有哪支军队会拒绝他。
沐元瑜忍不住笑了一笑,她不是心情好,只是觉得人生的际遇真的挺有意思,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会摔一跤,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从前结的善缘会蹦出来,帮她一把。
李百草其实有些难以面对她,见她不说话,也不知自己能说什么,假装没事般转身走了。
沐元瑜心里有数,也不追究,掀帘子出去跟将领们商议战策去了。
到隔日的时候,滇宁王才又短暂地醒了一会,让人把沐元瑜叫去,想起问了她些事。
他知道沐元瑜为什么会跑去东蛮牛,但其中的一些细节还没来得及问,昨日人多嘴杂,光顾着高兴了,他本来精力不济,又叫吵得头昏脑涨,这回一醒过来,方全挂念了起来。
沐元瑜简单跟他说了说,褚有生和柳夫人都是重要人物,是绕不过去的,而既提到了柳夫人,沐元瑱夭折的事也无法不提,她看滇宁王的状况,尽量用和缓一点的言辞说了他到底是怎么去的。
滇宁王听得在枕上出着神,过了好一会,低声道:“如此也罢了。他这么去了,强胜我和他父子相残,盼着他下辈子投个好胎罢。”
听说骨灰已被带回云南,沐元瑜允了柳夫人葬回沐氏祖坟,滇宁王闭了下眼:“嗯。难为你想得到。”
他知道沐元瑱不能留,早已在内心说服自己良久,此刻心伤之余,也不至于撑不下去。
只是心下又起惋惜之意:这个儿子即便长大,也不可能胜得过沐元瑜这个女儿了,心胸,手腕,谋略,她一样不缺,唯一缺的就是一个明公正道的性别。
他此时的心情,不单是惋惜她为什么不是个儿子,同时也隐隐地觉得,也许不是她生错了性别,而是这个世道禁锢了她。
只是这念头不过一闪而逝,他又想起问些家事来。
“母妃很好,宁宁也很好,我走的时候他快四个月了,母妃说,养得像别人家五六个月似的健壮,比我小时候还结实,性子也好,见谁都笑,就是不怎么爱搭理殿下——”
滇宁王忙道:“怎么回事?”
他是从信中知道多添了这个外孙,在他看来,小外孙天生尊贵,不搭理谁都行,可要跟亲爹做了对头就麻烦了。
他还有一腔垂暮的壮志在这个小外孙身上呢。
沐元瑜笑道:“没事,殿下不会逗小孩子,宁宁看他才没意思,等大一些,会说话了自然就好了。殿下只是性子矜持,其实心里很着紧他的,母妃说,我小时候父王都没那么多空理我。”
“你母妃这张嘴——”滇宁王想责怪两句,想想又算了,夫妻大半辈子下来,眼看他都要先走一步了,再拌这两句嘴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就又丧气下来,道,“都好,我就放心了。你跑来虽然莽撞了些,总算也有些用处,外面有什么事,你看着拿主意罢,多听你叔伯们的建议,不要自作主张。”
沐元瑜道:“是。”
见他没有别话,就道,“那父王安心歇着罢,不要操心。外面有我,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我再进来请教父王。”
滇宁王应了,昏昏地又睡过去,他这下心头是真的放松下来,不似先前,便是昏着,也昏得不安心,总惦记军中的千头万绪,只怕哪头出了岔子。
以至于虽然大军重新拔营,他跟着挪动,但他的情形也没有变得更坏,反而好了那么一点。
沐元瑜每日早晚会抽空来看他,他有时醒着,有时睡着,醒时听她回报事情井井有条,就又放一层心。
越四日后,阿瑜陀耶城在望。
朝廷大军新得了沐元瑜及她带领的一万土兵如虎添翼,暹罗却是失去了东蛮牛的襄助如断一臂,但即便如此,王都内新王的垂死挣扎也不可小觑,这可不像东蛮牛的国都一样几乎是座空城,从攻城战到巷战,烽烟鲜血足燃了三日,大军方冲入了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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