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谨深见他总摔,怕他累,意图要把他摆躺下来一会,但宁宁不愿意,藕节似的胳膊腿朝上挣扎晃悠着,坚持要坐起来。
朱谨深从来不轻易为别人改变主意的人,硬是拗不过这个小肉团子,只好放了手,由他扑腾着坐起来,然后没多久,又一栽,栽到他的手掌里。
“咯咯——”
“哈哈。”
两声笑同时响起来,朱谨深才发现了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的沐元瑜,他一边把宁宁重新扶起来,一边向她一笑:“跟王爷谈的怎么样?”
“没谈。”沐元瑜摇着头走进去,“父王拿定了主意,应该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话了。”
“呀呀——”
宁宁向她伸着手。
沐元瑜忙把他抱起来,在腿上放好,跟他碰碰脑袋:“宁宁要娘抱呀。”
宁宁呵呵笑着,满足地蹬了蹬小腿。
“小胖子,你就好了,什么烦恼也没有,专门还有人陪着你玩。”
沐元瑜就手咯吱了一下他肉乎乎的腋窝,宁宁已经会觉得痒了,拍着她的手,笑声拔高了两度,还直往她怀里躲。
张嬷嬷在旁看得直笑:“世子总是爱逗宁宁,一来就热闹了。”
做爹的那个就不一样了,朱谨深跟宁宁在一处,半天往往出不了两声,这一父一母带孩子的差别十分明显,但倒也有一种别样的和谐,旁人完全插不进去手。
沐元瑜拍拍宁宁的后背,顺便摸一下他的小衣裳有没有因为一直玩闹而汗湿了,摸到手里,见仍是干燥而柔软才放心了,道:“你要会说话就好啦,娘教你几句,你还能去跟外祖父撒个娇,哄哄他,消停一下。”
宁宁仰起头来,乌溜溜的眼珠把她看着,他当然是肯定听不懂的,但因为那眼神过于澄澈,好像蕴含了一两分了解似的,然后他开了口:“吗~妈——”
“宁宁会叫娘了?!”
沐元瑜一怔,旋即大喜,整个把他举起来,激动地眼也不眨地盯着他,殷切道:“宁宁来,再叫一声!”
宁宁很听话:“吗~妈——趴~啪——”
他还多附赠了两个音节。
沐元瑜:“……”
单独听听不出什么不对,这一连起来,就不像那么回事了。
张嬷嬷笑道:“没有这么早,小孩子这时候会发一些声音出来,像是在叫爹娘,其实是无意识的。不过世子也不用着急,多和他说说话,再过两个月左右,就能叫得清楚了。”
沐元瑜的激动劲去了点,想了想,坚持道:“我听着就是在叫我妈妈,宁宁太聪明了!”
抱着大脑袋亲两口,夸一番,又试图教他发“爹爹”的音,但这就真的太勉强了,教来教去,宁宁连退而求其次的“爸爸”的音节都发不出来,仍是个“啪啪”。
而且他发这个音节,还容易喷口水出来,乐得沐元瑜快笑倒在床上,反过去跟着他学,把嗓门放软了道:“怕怕?”
“啪啪。”
宁宁吧嗒着小嘴,肯定地道。
“哈哈——”
朱谨深目光柔和,拿了帕子把宁宁喷到下巴上的口水擦干净,他不会跟这么小的孩子搭话,但很喜欢看沐元瑜来逗他,母子俩一来一往,跟认真在交流一样。
正乐着,滇宁王妃过来了。
“母妃。”
沐元瑜站起来。
滇宁王妃皱着眉:“瑜儿,你过去看看吧,你父王把柳氏那一茬想起来了,叫人提了她到跟前,骂了她一通,要亲眼看着人勒死她。”
沐元瑜愣了下:“——父王这又是何必。”
滇宁王在柳夫人身上栽了那么个大跟头,是绝饶不了她,只是一回来先忙着把女儿连同外孙打发到京城挣前程去了,他本来重病的人,精力不济,有一件事忙着,就没想起别的来。
现在想起来了,立时就要处置了。
父亲的姬妾,沐元瑜不便发表什么言论,柳夫人反水后的作为可以在她这里抵消掉一部分过往,但在滇宁王那里不行,她也是没有办法。
只是就算要处置她,叫个人去清婉院去就是,何必看着人在眼跟前造杀孽,一个重症病人看这种场面,真的好嘛。
“我也是这么说,你父王这个人,真是一辈子都不着个调!”滇宁王妃气哼哼地道,“现在好了,柳氏不想死,在你父王的卧房里闹起来,两个婆子都拉不住她,闹得你父王头疼起来,下人一看他不舒服,更不敢使出大劲了,外面人听见动静去报了我,我是懒怠理会他那些烂账——”
沐元瑜先是微讶,柳夫人那么个娇怯怯的人,有力气挣脱两个婆子的挟制大闹起来?但紧跟着滇宁王妃下面的话,就让她没工夫想这点疑问了。
“只是柳氏似乎嚷嚷着,说要见你或者二殿下,有事要告诉你们,我怕耽误了什么,才来叫你去一趟。”
滇宁王卧房里。
两个婆子呼呼喘着粗气,焦急地伸着手但又不太敢动弹。
因为柳夫人已经扑到了床前。
她的形象也很不好看,发髻被扯散了,乱糟糟披了一肩膀,半只袖子被扯坏,内里露出的胳膊上纵横着两三道血痕,一脸泪痕,整个人跌坐在床前的脚踏上发着抖,表情似哭似笑,看不出个分明,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往外迸射着求生的光芒。
沐元瑜携着朱谨深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个情景。
滇宁王被柳夫人挡在床后,听见脚步声,努力抻着头,忙道:“瑜儿,咳咳——快把这贱人弄走,她反了天了!”
沐元瑜实在是没好气:“父王就不能好生保养些。”
就没见过这么能折腾的重症病人,她真是服了。
“世子,世子!”
柳夫人没要人拉扯,自己连滚带爬地过来了,到她跟前拉着她的下摆哭求道:“妾不想死,不想死啊,求世子跟王爷求求情,饶了妾这条命罢!”
滇宁王在床上气得直喘:“你这贱人,你害死了珍哥儿,你还有脸活着!”
“是,是妾不好,珍哥儿没了的时候,我就想着我陪了他去算了,王爷不会放过我,我往后就算活着,跟死也差不了什么,可、可是——蝼蚁尚且贪生,我还是不想死啊!”
柳夫人说着,捂脸大哭起来。
她是余孽最重要的一颗棋子,但她本人,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她没有坚定的信念,也没有超绝的意志,她只想好好地过作为一个“夫人”的日子,不要被同党找到,锦衣玉食地安稳地生活下去。
这个念想被打破,她的人生重回颠沛,但即使是这样注定惨淡的余生,她也还是想活下去,这是作为一个人求生的本能。
她不想死。
沐元瑜叹了口气:“你就要和我说这个?”
不是她心狠,以柳氏对滇宁王府造成的破坏,滇宁王要杀她是情理之中,她也不能阻拦。
“不、不是的!”
柳夫人被这一句提醒,从对死亡的极端恐惧里回过神来,忙道,“世子和二殿下不是一直想问我大哥的事吗?我刚才忽然又想起来了一点!”
朱谨深目光一凝。
沐元瑜也正容:“你想起来了什么?”
柳夫人胡乱抹着眼泪,惶惶然地转头看了一眼滇宁王,道:“世子和王爷答应了不杀我,我才敢说——”
“你还敢要挟我!”滇宁王气得又是一阵大喘气。
沐元瑜犹豫了片刻,她也是没想到,他们追问柳夫人这些时日没有结果,不想柳夫人被滇宁王一吓,居然吓出了点线索来,在毫无头绪的现阶段,这点线索是弥足珍贵了。
“父王,大事为重,不如就饶了柳氏罢。”她劝说滇宁王。
滇宁王先不答应:“不行!你要问话,把这贱人打上二十棍,我不信她还能嘴硬。”
“打五十棍我也不会说的!”柳夫人紧跟着就道。
沐元瑜瞥了一眼柳夫人,以她的身板,五十棍下去足以要了她的命了,她还是想着和平些解决此事,就又劝了两句,滇宁王不知哪来的灵感,忽然松了口,道:“依你也行,但是,你也得听我的话,不要动别的心眼,依着我的主意,乖乖上京去。”
沐元瑜:“……”她跟这么尊爹实在攒不出力气对着干了,只好道,“行,那我们说定了?”
滇宁王不是非常情愿地点了点头,又瞪了眼柳夫人:“你可别做还跟从前似的梦!”
柳夫人怯怯地道:“妾不敢,妾愿意落发出家,能有口粗茶淡饭就满足了。”
她在生死边缘爆发出的能耐着实不小,这么一说,滇宁王终于冷哼一声,不说什么了。
下面就轮到柳夫人交代她想起的新线索了。
“我大哥改过年纪,不大的时候。”
沐元瑜疑惑又求助地望向朱谨深:这算什么线索?
朱谨深捏捏她的手,示意她继续往下听。
柳夫人努力回忆着:“当时我更小,大约十一二岁吧,在我爹爹书房外面的芭蕉树下玩,听到他们在商量改年纪的事,我后来问,我爹不肯承认,说我听错了,并且连我大哥回来过都不肯认,只说他在和师爷说话,但是师爷那么老,声音跟我大哥差远了,再者,我爹也不会叫师爷‘大郎’。”
沐元瑜聚精会神地听着,还等着下文,不料柳夫人擦了擦眼泪,就此闭了嘴。
“——没了?”
柳夫人点头:“我就记得这么多了。他们好多事都瞒着我,我当时小,也不关心这些。”
滇宁王深觉上当:“这算什么线索!来人——”
又要喊人来把柳夫人当场勒死。
柳夫人吃这一吓,又挤出来了点:“好像是要在什么案档上改,我听得断断续续的,又这么多年过去了,实在不敢肯定。”
这跟没说仍旧没什么两样,滇宁王又要喊人,但这回再吓也吓不出新的了,柳夫人只是吓得痛哭求饶。
沐元瑜只能让人把她带走,柳夫人见她说话还算话,满心感激,抖抖索索地哭着走了。
第181章
柳夫人临危挣扎出的这一点线索,实在鸡肋而莫名得很,便是朱谨深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沐元瑜就更一头雾水了,用脑半晌失败之后,只能道:“算了,殿下,再过一阵看罢,说不准冒出新的线索,或是逢着对景的时候,一下就豁然开朗了,现在我们对这个首领仍是几乎一无所知,再想,也是白想。”
朱谨深沉吟着:“也不算一无所知——首先,根据柳氏的新线索,这个人改过年纪,他原比柳氏大两岁,在柳氏十一二岁的时候有过这个举动——或者,至少是有过这个念头,那么他当时就是大约十四岁左右,他为什么会想要改年纪?并且还涉及案档,是什么案档?家谱这类肯定是不能算的,再是久远的事,柳夫人不至于连这常见的两个字都记不住,应当是她闺中生活中较少出现的物事,她才会记不住。”
他不放弃,沐元瑜也就有信心跟着一同猜下去:“衙门里的人口黄册?”
这是本朝的一种户籍制度,以户为单位,详细记载了每一个百姓的姓名年龄籍贯等资料,由各府县衙门派员深入每家每户查证统计,造册完成后,除布政使司、府县衙门留有存档外,还会统一报送户部,主要是作为征收税赋的依据。
这本黄册,每十年更造一次,丁口或是田亩有变化都会在这里显示出来——不要嫌弃这个年限太长,以此时的人力物力,这十年一更新能更出准确数据就不错了,因为直接跟赋税挂钩,想法设法在里面搞鬼的人多了。
但柳夫人这个兄长改年纪,应该跟税赋没什么关系,搅出这么大风雨的人,还不至于赖朝廷两个税钱,不是高风亮节,是风险与收益不匹配。
沐元瑜眼前一亮:“他要想把这年纪改得万无一失,不留漏洞,那就需要连通四关,布政使司、当地知府衙门、县衙,以及最高层的户部——其中县衙关是最好过的,管事的小吏若是个贪钱的,随便给他塞点钱就能改了,知府衙门找点关系也不算很难,可再往上,布政使司和户部的门就不那么好进了,在那许多年前,他有这么大能耐的可能性实在不大。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可以对出来这些黄册里有谁的年纪是——”
她声音消下去了,因为忽然发现这个思路也许不错,但此路不通,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这个首领的本籍是在哪里,人口黄册比都察院的陈年旧档可是多得多了去了,这要满天下一个个去对,对到她头发白了也不一定对得出来。
但朱谨深还是肯定了她:“应该就是黄册。”
沐元瑜皱着脸:“可是没用啊。”
朱谨深微微一笑:“怎么没用,至少,此人改黄册,不改别的,只改年纪,为了什么?”
“尽量撇清跟柳夫人的关系,让人无法把他们联想到一起去?”沐元瑜胡猜。
“可能有一点,但不是决定性因素。”朱谨深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他跟柳氏本来就不在一处户籍上,何况若只为这个,为何只有他改,柳氏的二兄不改呢?”
沐元瑜放弃思考:“——殿下,你说,我听。”
“如果只为在外行走时掩饰,那口头上宣称就可以,至多在自家里嘱咐好了,再把家谱里的修一修,黄册这种东西,寻常人是看不到也根本不会想到去看的。”
这一点沐元瑜表示赞同,黄册十年才一更造,这个更新频率已经决定了它不是第一手资料,跟后世不能比,真想了解一个人,去现问他家的邻居大娘打听都比看黄册靠谱。所以只为了行走方便,更改黄册还只改年纪毫无必要。
“但他却这么做了,那就有一定得这么做的理由,也就是说,他要做的事,跟黄册一定有关系,或者,他知道别人必定会通过黄册查证他,才提前打好这个埋伏——什么人会考虑通过调阅黄册的方式去查证一个人?”
沐元瑜脱口而出:“官方——不,官府!”
黄册名义上不对私人开放——当然钱使得到位,不是不能看一看,但还是那句话,普通人真没看别人黄册的需求,这种呆板而正式的方法,出自官方行为才合理得多。
“他干这种掉脑袋的买卖,哪天走漏了风声,被官府调查一点也不奇怪,不过,不改丁口,改个年纪又能对他有多大好处呢?”沐元瑜又纠结住了,然后满怀期待地望向朱谨深。
“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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