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元瑜想告辞了,她看到朱谨治后面跟着的一个小内侍一直在悄悄地扯朱谨治的衣襟,他这样的身份,又是这样的毛病,出门肯定有专人负责提点他的言行,那小内侍可能觉得他话太多也太实在了,急得不停眨眼。
但她话未来得及出口,朱谨治就热忱地接着道:“不过你是二弟的朋友,不是客人啊!我是二弟的哥哥,也不是。好了,我们可以一起进去。”
沐元瑜:“……哈?”
她傻着眼,朱谨治已经走过来了,居然还先摸了摸她的脑袋,哈哈笑道:“你好小啊,没想到二弟喜欢和你这样的小孩子做朋友,怪不得他以前都不搭理别人。”
就拉着她往里走,嘴上还絮絮叨叨的,“我知道我舅舅就总来找二弟,二弟都不理他,舅舅还来找我帮忙,不过二弟不喜欢他,我也没有办法的,我要替他跟二弟说话,二弟连我都要训了,说我多管闲事——”
他话连着话,沐元瑜不好打断他,结果就硬是一路都没找着说话的机会,朱谨治上门,府里不可能有人拦他,他就这么直接拉着沐元瑜走到了正院里。
林安大概是接到了传报,急匆匆地从堂屋里出来。
沐元瑜以为他是要迎接朱谨治来的,结果林安埋着头,小跑着从旁边的穿廊走了。
——什么意思?
这样对大皇子也太不敬了吧?她都没躲而是马上行礼了啊。
她下意识抬头看朱谨治,结果朱谨治的反应更离奇,他不生气就罢了,可能他一颗稚子心不懂和下人计较礼仪,但他居然露出了恐惧的表情。
沐元瑜觉得他拉着自己手臂的力道都变大了。
“那个、那个是不是林安?”朱谨治转头小声问自己的内侍。
内侍忙道:“他已经走了,走得远远的了。”
他说着望了沐元瑜一眼,把下一句到嘴边的“殿下别怕”忍了回去,但沐元瑜当然看得出来。
这展开也太神奇了,朱谨治堂堂一个皇子,且是嫡长皇子,居然能对一个小内侍畏之如虎——
她一点没看出林安有这么大本事。
看来当年这对天家兄弟之间,应该确实还是发生了点什么事。
朱谨治得了内侍的安慰,才好像放松了点,让内侍护着继续往前走了。
门帘再次被掀开,长兄上门,朱谨深亲自迎了出来。
见到站在旁边的沐元瑜,他表情冷淡着一怔。
沐元瑜心下跟着一紧——她多少是要面子的呀,在门前被婉拒还罢了,进都进来了,再叫人撵走,那可连个遮羞的缓冲都没有了。
冤枉的是,真不是她厚脸皮主动赖进来的。
朱谨深没理她,先望向了兄长:“皇兄,你拉着别人做什么?”
朱谨治忘性大,见到弟弟又高兴起来了,道:“这是你的朋友,我在门口遇见,所以一起来了。”
朋友——?
沐元瑜忙道:“是大殿下误会了,臣只是来探望殿下。”
以她和朱谨深至今为止的交集,她疯了才敢在外面自称是他的“朋友”。
朱谨深显然是了解长兄的脾性,没就这点多说什么,但他幽深的眼神转过来,问出来的话却是更不好回答:“林安先前找你,你不是不愿意来?何故出尔反尔?”
好嘛,做人真的不要反覆,果然为这事吃亏了。
沐元瑜在心里自嘲,认错的话到嘴边了忽地反应过来——不对,这个问话,朱谨深难道还很期待她来给他灌药不成?
——林安这小子一定没说实话!
她腰杆瞬间直了,摆出一个耿直的表情道:“殿下容禀,林安的请求,臣当然不能从命。”
一旁的朱谨治本已放开了她,闻言重新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道:“林安去为难你了?算了,他好吓人的,你还是忍一忍吧。”
他的插话没造成任何影响,朱谨深当成了耳旁风,只说了一个字:“哦?”
这个字还是对着沐元瑜说的。
朱谨治莫名所以地怕一个小内侍,沐元瑜可不怕,林安敢给她背地里下眼药,她就敢当面找回场子来——这样一来,她又庆幸自己跑这一趟了,她马上跟着又来,朱谨深虽然有不虞,还是愿意听她说两句,要是拖下去,这一点小误会说不定得拖成心结了。
她道:“不知林安是怎么跟殿下回禀的?他在臣那里是说,殿下怕苦,又不愿意吃药了,他劝不动,想起前日的事,所以去找了臣。但殿下前日不计较,是殿下大度,臣怎能不知上下,接二连三对殿下行此不敬之事呢?所以臣坚定地拒绝了他。”
当着朱谨治的面,她没把话说得太明白,皇帝都不知道朱谨深懒怠吃药的事,朱谨治更不会知道,朱谨深也不会想让这个长兄知道。
“叫林安来。”
沐元瑜打起了精神,准备进入对质状态,但朱谨治目光一抖,哀求地看向弟弟:“不,不,我不要见他。”
朱谨深改了口,重新吩咐左右:“去通知林安,叫他到前面领十板子。”
这么快相信她啦?
沐元瑜眨了下眼,这位殿下的气质淡了些,但处事倒是一点不拖泥带水,挺能明辨是非的。
她没忘记朱谨深的第二个问题,继续回道:“但臣听说殿下贵体仍有微恙,心下挂念关切,所以还是冒昧登门了。”
朱谨深的目光自她冻得红通通的脸颊上一扫而过,心下掠过了诧异之情。
他这个身体,从小到大听过最多的就是旁人的慰问之语,不论亲戚还是大臣们见他,总免不了要表示对他身体的关切,别的他或许不能通盘分辨,但这所谓的关心几分真几分假,他是知道得再清楚没有了。
有些人,嘴上说得再好听,眼神中甚至舍不得放一丝感情;也有些人,话没说两句,情意充沛得怆然涕下,好似恨不得替他把这个病生了。
这些人不知道自己把“别有用心”四个大字明晃晃地贴在了脸上。
比如李飞章。
他从他贴上来的第一时间就知道他想做什么,所以他从来不想搭理他。
但很古怪,这个小少年表露出来的情感居然是真的。
不论多少,但是是真的有在替他担忧。
朱谨深不知道他长兄先前在外面胡说他喜欢和小孩子做朋友的事,但他现在不大确定地想:难道是因为年纪小,所以感情会纯挚一点?
不管怎样,他心中确实为此舒服了起来。
这种久违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了进到屋里,炕桌上,那碗凉透的药大摇大摆地放在那里。
朱谨深:“……”
朱谨治进来时没有等传报,他接到消息的时候,人已经快走到正院了,他赶着让林安躲开,忘记了还有这么个幌子摆着。
第45章
朱谨治咋咋呼呼地已经宣扬起来了:“二弟,你真的怕苦没有吃药啊?你的朋友说,我还不相信,你生着病,不吃药怎么行呢?你还怕苦,哈哈——”
他觉得弟弟会怕苦这件事很有意思,翻来覆去说了两遍,才带点小骄傲地道,“我都不怕。”
说罢,眼神若有所盼地环顾四周。
朱谨深紧抿着嘴唇,面无表情。
朱谨治的内侍接了他的话茬,夸赞道:“殿下真是英武不凡。”
朱谨治才满意地点点头,坐下了,然后伸手摸摸药碗:“都凉了,这个天喝凉掉的药可不好。”
仰了头:“把它拿去热一热吧,再端来给二弟喝。”
屋里的两个内侍没有动弹,他们是朱谨深的人,主子不发话,哪怕是朱谨治的吩咐他们也不敢就去。
朱谨治自己带进来的小内侍奉承自家殿下罢了,不好越这个权,也站着没动。
沐元瑜左右看了看,叫她再给朱谨深灌药她不敢,但有傻乎乎的大皇子在前面顶着雷,她给敲敲边鼓还是可以的,就蹭过去伸手拿了碗:“两位殿下聊着,臣闲着没事,跑个腿去。”
不看朱谨深的脸色,飞快溜出去了。
朱谨深常年病弱,隔壁就有个耳房放着碳炉,专门替他熬药烹茶的,沐元瑜端着药一出去,很快被指引了方向走进去了。不过她端过去的那碗药没派上用场,炮制中药很有讲究,一般人家药凉了重新加热下没有什么,到朱谨深这里是直接倒掉重新煎制的,预防着万一影响药效。
沐元瑜在小内侍给她搬来的一张椅子上坐着,她没有等待多长时间,因为炉子上原就没有断了药。
沐元瑜为此试探着问了那小内侍两句,发现果然。能负责经手药材的都算是心腹之人,而朱谨深身边这些比较亲近的人里,都知道他现在不怎么愿意喝药,所以药铫子才不离火,预备着他哪一时心情好愿意喝了,能及时送上去。
沐元瑜:“……”
长得那个高冷模样,干这种任性耍赖的事好吗?
不过她同时发现一点,这些人都知道这件事,居然都不曾上报外传。
她到现在对朱谨深其实还没有留下多深刻的印象,他身上最显著的标签是病弱,以及由此衍生而出的对外物的冷淡,这一点很大程度上掩盖了他本身的性情,他表露在外的就是似乎没有什么事放在他的心上,也没有什么值得引起他的兴趣。
这样一个人要说他有什么厉害的手段,实在好像不太可能,但据她眼前所见,他身边的人又确实被管得铁桶一般。
天家子,看来再简单也没有简单的。
药材煮沸了,带着微涩草木香的热气缭绕而上,沐元瑜嗅着这香气,又等了一小会,管药的内侍满面殷切地把新的一碗药汤交给了她。
沐元瑜接了药,回到正房里去,才进堂屋门就听到朱谨治声音响亮地说着什么,再进得次间,她不由一愣。
朱谨治旁边多了个人。
穿的服饰同朱谨治一般,年纪同朱谨深差不多大。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呀——
她不过满怀犹豫地走了趟十王府,结果一下见着了三位皇子,只差当今皇后所出的那位就集齐了。
朱谨治话快,先跟她介绍:“这是我三弟。”
沐元瑜把药碗交给迎上来的内侍,上前行礼问了安。
三皇子朱谨渊十分和气,笑着站起来搀扶住了她:“沐世子不要客气,沐家先祖乃是太祖膝下的义子,你我关系与别的臣子们不同,兄弟们当亲近些,便唤我一声‘皇兄’也使得的。”
沐元瑜幸亏把药碗给人了,不然得泼出来——天家这三位皇子殿下的性格真是太分明了,那都是几辈前的事了,她跟李飞章打嘴仗拿出来压一压他还行,多大脸跟正经皇子论兄弟?
朱谨渊这自来熟得她简直牙疼。
只能连称“不敢”。
但朱谨渊仍旧很亲切,朱谨深捧着内侍传过来的药碗要吃药,没有说话,他就和朱谨治两个一句一递地聊,时刻不忘把沐元瑜拉进话题里去。
讲真,沐元瑜并不怎么想说话,她不是对朱谨渊有意见,三兄弟里,前两个一个傻一个冷,朱谨渊的态度其实算是最周到的,但——这是朱谨深的居所。
她是来探朱谨深病的。
那和朱谨渊聊得火热算怎么回事呢?
朱谨治天真不懂社交礼仪,她难道也不懂?
不好表露出来得罪朱谨渊,只能适时以微笑附和。
朱谨渊以为她初来腼腆,就更主动找着她说话,问她来京里习不习惯,吃住如何,又告诉她京里有哪些好耍有趣的地方,可以带她去逛。
这是一个非常有心的主人家了,唯一的问题是,这不是他的家,真正的主人正喝着药。
据说不怎么喜欢朱谨深的皇帝那日在这里,都止住了要问她话的意思,改成陛见时再说,朱谨渊待她这样好,怎么不替自己兄长稍稍考虑一下?
朱谨治一个傻子进来也还知道先关心一下弟弟的药。
沐元瑜记得张桢提到三皇子时是说他“和气温煦”,现在对照着看也不能算错,但放置在这个场景里,就是有点怪。
因为她的有效回应不多,便说话也是一些“多谢三殿下”之类的套话,朱谨渊终于不大说得下去了——朱谨深又不发一语,他难道真跟朱谨治聊得下去?
遂站起来笑道:“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沐世子,一时不察,多说了两句,搅了二哥的清净了。”
朱谨深道:“哦。不是你见着了沐家的马车停在外面,使人上去问了吗?”
……
有生以来,沐元瑜经历过的比这还尴尬的场景不多。
这一巴掌扇得太狠了,她几乎都能听见忽然安静的空气里那道破空而过的风声。
他们兄弟有不和私下起争端还罢了,但此刻她还在场。
多大仇。
沐元瑜礼貌性地回避了不去看朱谨渊的脸色,她觉得他此刻应该恨不得把那句话的每个字都重新塞回嘴里去。
不多这句嘴,也不会被打这个脸。
朱谨渊再温煦,毕竟也才十五岁,还没有修养到唾面自干的境界,铁青着脸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去了。
他没强辩吵嚷,这风度其实也还算不错了。
被衬得略像个反派的朱谨深丢下药碗,不罢休地还补了一枪:“东施。”
沐元瑜:“……”
她知道朱谨渊为什么走得那么痛快了,朱谨深已经发作,他敢留下来,能被嘲揭了一层皮。
朱谨治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二弟,你又把三弟气走了。唉,他也是,撒这个谎做什么呢。”
很照顾地向沐元瑜解释道,“你刚才没在时,你们家的车夫往里递话,说有侍卫模样的人去问他是谁,为什么停在这里,你家的车夫怕惹到了麻烦,所以要告诉你一声。”
沐元瑜明白了,这片拢共就住了两个皇子,朱谨深这里知道她来,自然不会使人去问,那就只有朱谨渊那边的人了。
他也真是太寸了,不知道他来之前已经被车夫报了进来,强行“巧遇”,结果失败,被当场揭穿。
不过她跟着想到朱谨深后加的“东施”一词,她直觉反应这是很狠的两个字,但不知道为什么,按捺不住好奇心,便问朱谨深道:“敢问殿下,西施是谁?”
说朱谨渊效颦,那总得有个被效的对象罢。
朱谨深:“……”
他的脸色慢慢黑了。
沐元瑜极力忍笑:“哦——我懂了,不劳殿下解释。”
看来他嘲别人嘲得凶残,没留神把自己也装里面了。
只论病弱这一点,他还挺像的——噗。
这种有点拐了弯的笑点朱谨治就不懂了,茫然地来回转头看着他们。又带点担心地劝道:“二弟,你不要跟你的朋友发火,他好心来看你,你把他也气走了,你一个人多无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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