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周围重新全部安上自己人,她才算把从锦衣卫衙门那里丢失的安全感找了回来。
然后,就有客上门了。
客是林安。
沐元瑜的手本已渐渐消肿好了,看见这个眼睛大大的娃娃脸小内侍,顿时觉得手心又隐隐作痛了起来。
手痛的同时,她心还发虚。
难道朱谨深这么快已经知道自己的糗事宣扬了出去?这也不奇怪,他是京城土著,耳目肯定比她灵通,都到了她出门惹得官员侧目的程度了,还不知传成了什么模样——
不过她再打量林安一眼,林安没穿内侍服饰,和初次见面时一般打扮成了个不起眼的小厮,表情有些焦虑,但并不含愤怒。
看着不像来找茬的。
沐元瑜心定了些,让林安进去喝茶,林安不肯进去,站门口和她说道:“奴才有一桩事求世子帮忙。”
沐元瑜问:“何事?”
问她借钱?除此外想不出她有什么能提供帮助的了。
结果林安道:“不瞒世子,是我们殿下。殿下连着两日不肯喝药,奴才心焦得了不得,实在没法,只有来求一求世子了,求世子去劝劝我们殿下。”
沐元瑜吓一跳:“——二殿下还发着热?!”
天哪,那是前天的事了,若算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天两夜,发热这症状不比风寒咳嗽之类,他的热度若至今没降下来,恐怕能把人烧成傻子!
据说大皇子的脑筋就不大好使,这二皇子再傻了——她用不着等锦衣卫来抓着她的马脚了,很快就可以直接进诏狱深度参观了。
林安摇头:“不是,那日多亏世子帮着殿下喝了药,殿下发了身汗,当晚就缓过来了。只是我们殿下天生有些不足,日常就开着药在吃的,如今却不肯吃了。”
沐元瑜一口提到嗓子眼的气方松下来:“哦——”恐怕自己事不关己的意愿流露得太明显,忙又换了副关心的表情,“不吃药可不行,耽搁了病情怎么好。事关殿下安泰,你该去回皇爷啊。”
林安摇头:“殿下不许我去。”
沐元瑜:“……那你就不去?”
这小内侍那天护主及后来打她手板的时候看着可不是这么呆木的样子,就不说什么“担忧主子身体”的虚话了,朱谨深有病不吃药,拖出问题他这个贴身内侍第一个要倒大霉的好吗。
但林安的表情很坚决:“我是殿下的人,殿下不许,我不会背叛殿下的。”
沐元瑜收了无语之心,哪怕是愚忠,也是忠诚,是一种坚定的品质,不是可以轻易评价调笑的。
但她同时换成了无奈:“那你就来找我?”
“殿下没有说不许找世子。”林安很理直气壮地道。
那是因为她本来也管不着朱谨深吃不吃药啊,朱谨深要是特意下这个禁令才奇怪了。沐元瑜叹着气向他道:“可是你找我有什么用呢?这个忙我实在帮不上。”
但林安不这么觉得,他充满信任地道:“世子可以的,前天殿下也不肯喝药,就是世子帮的忙。”
沐元瑜不好跟他说这是她“两相权害取其轻”之下的所为——灌朱谨深喝药,大不了再挨十个手板,放任他烧下去,手板可能换成大杖乃至更严重的后果,若不是起因在她,她犯得着冒风险再去冒犯朱谨深?
现在被林安拿这件事堵住就很为难了。
“你——不会想我再去把药给你们殿下灌下去吧?”
林安眼神飘了飘,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奴才相信世子一定有办法。”
还赖上她了。沐元瑜道:“你有这个需求,你自己就可以做嘛。你这样忠心,想来不怕因此被殿下责罚吧?”
林安单薄的胸脯拔了拔:“当然不怕!”又颓了下去,“可是就算我豁出去,只能做一次啊,殿下肯定不会再许我靠近他了。”
沐元瑜奇道:“难道我还有第二次机会?”这不是都一样?
林安居然点头:“世子和奴才不一样的,殿下对世子十分另眼相看,世子去劝,一定劝得动。”
沐元瑜终于忍不住斜眼看他——哪看出来的?
刺了他一句道:“可你打我的手板,可一点没有比三堂哥来得轻。”
这是被他主子另眼相看的待遇吗?
林安扑通往下一跪:“奴才无礼,听凭世子责罚,不论打还奴才二十板,三十板,只求世子去看一看我们殿下,奴才绝无怨言!”
沐元瑜发现她小看了人,朱谨深身边的这个小内侍,不过十七八岁,看着一点不起眼,却是软硬都来得,便是叫他缠得烦了,看在他忠心为主的份上也不好对他如何。
好声好气地劝了两句,林安只是不起,沐元瑜只好使个眼色,贴门边靠着的一个私兵过来,提着林安的半边肩膀一拎,方把他拎起来了。
“我不是不想帮你,我也盼望二殿下康泰,可给他灌药算什么法子?二殿下身份尊贵,又一望便知秉性高洁,怎能忍受别人这样勉强羞辱他?便是我今日去做成了,难道以后次次都如此吗?”
林安叫她问得答不出话来。
沐元瑜到京未满三日,对京中风向尚未来得及体会,她事先在云南所听所做的那些功课,只能算个参考,不自己切身感受,她不打算草率下什么结论,更不打算随便倾向谁。
叫林安逼到门上来,她也不会妥协,给朱谨深灌药——亏他想得出来,以朱谨深那个身子骨,灌出问题来算谁的?他是忠心耿耿不惜殉主,她图什么踩这个雷啊。
但也不能直接撵人,她还是多问了句:“二殿下到底为着什么不肯吃药?这块心病不除,药便是强灌下去,他仍旧郁结于心,旧病不去,恐怕新症又生,可不是治标不治本吗?”
不想她不问这句还好,一问林安居然大胆瞪了她一眼:“世子还问为什么,殿下不是告诉你了吗?你全没放在心上!”
他很为自家殿下的“明珠暗投”生气,但也觉得沐元瑜说的确有道理,遂不再纠缠于她,耷拉着脑袋自己去了。
留下沐元瑜站在门洞里,吹着寒风,挖空心思想了半晌,把前日朱谨深和她说的每句话都寻出来想了一遍,终于抓着了点头绪——
有什么好不好的,好起来也就不过那样?
她当时没留意,听过就算了,现在加上了林安的背书,她方读出了它的真实含义。
这句听上去像是随口的抱怨之语,却很可能是朱谨深人生的真实写照。
她上辈子那里有句话说得好:有什么别有病。
一个健康的人,很难理解一个长年累月病着的人的痛苦。
“好好吃药病很快就会好起来”这种美好的哄劝朱谨深大概是从小听到大,但残酷的是从来没有成真过。
他是早产儿,胎里带来的不足,治了这么多年未见明显起色,大堂里露了下大腿回去就躺倒了,一旦能代入他的心境,就会发现他不愿喝药并不是多么奇怪的行为。
——喝了又怎么样?
又不能治好。
仍旧这么虚弱地活着。
没意思。
这再发展下去,妥妥的厌世了。
她和朱谨深接触不多,不确定他这个心态具体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但从林安已经病急乱投医到找上她这一点看,他的情况应当不容乐观了。
——死亡的威胁固然可怕,但病痛缠身一样让人无法专心感受生的乐趣,活着对他来说,因此不具备那么大的吸引力,未必所有人都有强烈的求生意志。
若有至亲的慰藉或许会好很多,但朱谨深丧母,亲娘的面都没见过。
和皇帝谈父爱,则有点奢侈——当然他有,可是已经不知被分成多少份了,而传闻里,朱谨深是不为皇帝所喜以至于被早早挪出了宫的那个。
大冬天里,沐元瑜硬是把自己想出了一身汗,她思维发散得连朱谨深此时还在青春期、思想容易走极端的因素都想到了。
她入京前,听到的是朱谨深是一个残暴欺凌兄长的病秧子,入京后,亲身接触到的却是一个冷清厌世的中二少年。
这两个人设的差异会不会太大了点?
如果有的选,她宁可选前一个。起码现在她的纠结要少很多。
知道别人有厌世倾向,她可能提供帮助而袖手旁观,真这么做了,以后她的良心能不能过去这道坎?
当然,有非常非常大的可能她去了也一点作用不起,林安根本就是自己想太多,这听上去本就荒谬。
就她本人来说,她是一点点都不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居然会对朱谨深有了影响力。
所以——
沐元瑜一脚在前,一脚在后,陷入了深沉的思索里。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她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林安忧心忡忡地回到了十王府。
轻手轻脚地掀开帘子进到室内,只见朱谨深坐在炕上,面前炕桌上摆着一副棋盘,黑白纵横,朱谨深右手虚悬,二指间捏着一枚黑棋,棋子乌黑,衬得他手愈如白玉,金色的温暖阳光自窗棱洒落进来,整个场景犹如一张画卷。
林安却没心情欣赏,他第一眼只见着炕桌角上那碗黑沉沉的药汤了。
他走时什么样,那碗药汤现在还是什么样,唯一的区别是它不再冒一丝热气,已然凉透。
朱谨深听到动静,抬眼望了他一眼,低低开口:“你再拿那个脸色对着我,就出去。”
林安忙把丧气的表情收了收,搭讪着起了个话题道:“殿下猜我刚才去见谁了?”
朱谨深懒得理他。
林安只好自己接下去道:“我去找沐世子了!”
朱谨深要往下放的黑棋顿住,总算看了他第二眼。
林安得到鼓舞,忙道:“我看殿下这两天都病着,没有到前殿去上课,独自闷着无聊得很。上回沐世子来,他这个人虽然和京里的规矩不合适,但他来了,我们这里还热闹些,我看殿下也不厌烦他,所以想请他来陪着世子说说话,排解排解。”
给他八个胆,他也不敢说想把沐元瑜找来给他们殿下灌药。
朱谨深没说话,但那枚棋子始终没有放下去。
这就是要继续听的意思了,林安表情转为气愤,“但他居然不肯!我劝了半天,他也没有松口,我只好回来了。”
朱谨深默了片刻:“——谁跟你说我无聊的?”
林安想说“殿下总是一个人坐着”之类,不等出口,朱谨深已接着道,“你在这里,我都觉得很烦,出去。”
“……是。”
林安委委屈屈地倒退出去了。
室内重新陷入他熟悉的安静,朱谨深低下头,自己默默对着棋盘望了一会儿。
林安是打小起就跟他的心腹,他的感觉其实没有错。
他对那个云南来的沐世子的容忍度确实要高些,这种由心而发的感触是假装不来他也不想压抑的。
那少年的说话做事都透着股明快,令他联想到书里看过的云南风物,听说那里四季如春,艳阳天格外通透灿烂。
他没有什么朋友,以前也不觉得自己需要,但见到沐元瑜后,他忽然想和他交个朋友。
人有千百种脾气,这一种似乎正好合上了他的。
但他被拒绝了。
砰。
朱谨深听到自己心里头一回主动向人开启的友谊的大门,关上了。
小剧场:
一般少年的中二期:
暴躁,骚动,骚动,暴躁,搞事、搞事、搞事!
朱二的中二期:
呵呵。
没意思。
什么都没意思。
叮。
前方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人。
他走远了。
朱二:呵呵。
没意思。
什么都没意思。
第44章
直到进入十王府所在街区的时候,沐元瑜都还在犹豫着。
先前林安特地跑去请她她不来,现在反悔自己跑来了。
她一般很少让自己陷入这种难以抉择的境地里,要么做,要么不做,总得个痛快。
马车在十王府那片建筑群的外围停住了,沐元瑜下了车,迎面一阵凛冽的穿堂寒风刮过来,差点把她刮得站立不稳。
北地真是太冷了——
她戴上兜帽,裹紧斗篷有点哆嗦地加快了脚步往里冲。
不管那么多了,来这一趟,有没有成效另说,总之她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这一片朱门虽多,但目前只住了二皇子和三皇子两个人,府邸里有无人居住的差别还是很明显的,沐元瑜虽只来过一趟,也顺利摸对地方了。
但接下来就不顺利了。
因为里面传了话出来跟她说:“二殿下不见客。”
这可怪不得她了。
沐元瑜的心理负担一下尽皆撤去,她开开心心扭头就走。
没走两步,让从另一边过来的一行人叫住了。
那行人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弱冠年纪,穿一身大红衮龙袍服,翼善冠上围一圈暖呼呼的暖帽,相貌端正英武。
他身后跟着的三四个人则进一步说明了他的身份——都是内侍打扮,紧簇左右。
出声叫住她的是为首的年轻人,他嘴一咧,露出大大的笑容道:“你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沐元瑜躬身向他行礼:“臣滇宁王之子,沐氏元瑜见过大皇子殿下。”
大皇子朱谨治惊讶地“啊”了一声:“你倒认识我啊。”
能穿皇子常服又是这个年纪的还能有谁。
就这短短两句话的功夫里,沐元瑜看出来了,这位大皇子的脑袋可能确实有些——不足。
单听他的话其实没什么问题,但配上他的表情,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微妙怪异感,可能是他的语调缺了点什么,也可能是他看人的眼神过于直勾勾的,总之,他身上确有与常人不那么一样的地方。
但朱谨治并不是个招人讨厌的人,他的态度还很热情,又问道:“你是我二弟的新朋友吗?我听说他病了,所以我来看看他,你也是来看他的?”
沐元瑜含糊地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不进去呢?”朱谨治应该是不大懂人际间的微妙关系,直通通地就问了出来,“我在那边就看见你了,你一直站在这里。”
沐元瑜老实道:“二殿下可能病着,不舒服,所以说不见客。”
她心里同时把传闻打了个问号,朱谨治作为一个先天智力发育迟缓以至于储位至今未定的人,是不可能做戏的,他能这么阳光地来看望弟弟,可见至少他和朱谨深的关系没有传闻里那么坏。
“见客是很麻烦哒,又要换衣服,又要和人说好多话。”朱谨治同情地点了点头,“二弟原来就不喜欢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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