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过脸望着沐元瑜的红眼圈,有点后悔。
跟父母隔了这么远,大年下肯定是想家的,还用他问么。
这可好,把人招哭了。
跟林安要了帕子过来,难得地把声音放软:“别哭了,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了。你怕生,跟着我就是了。”
沐元瑜也不想能把自己说红了眼,非常羞愧地摆手:“多谢殿下,我自己有。”
她就要取自己的手帕,不想朱谨深嫌弃地道:“你那帕子不是才擦过嘴?”
硬还是把一方雪白的帕子塞给她了。
这洁癖,居然还记得这种细节。沐元瑜又被弄得想笑,就哭不出来了,拿帕子意思意思地擦擦眼睛,想着以他的洁癖,被她用过的帕子他应该也不会要了,就自己塞进了袖子里。
朱谨深呆了一下——只是借她用用,顺手牵羊是什么意思?
算了,一个帕子也不值什么,要回来倒显得他多么小气。
伸了手给她:“过来,你没父母在京,我给你当个兄长也还当得起。人都怕我,你跟我一道,就算有什么疏忽失礼处,想来一般人也不至于敢说你了。”
沐元瑜犹豫了下,这是在教她狐假虎威?
有点感动地牵上去,她在值房里呆了一阵,身上已经回暖过来,倒是朱谨深体弱,掌心仍是冰凉,她握到手里,不由搓了两下。
朱谨深微拧眉:“你做什么?”
“殿下,你手太凉啦,我给你捂捂。”
“……随你。”
第70章
御宴就在奉天殿里举行,只是此时吉时未到,皇帝没有升座,臣子们也不能抢先进去,都在丹墀上站立等候,互相说些闲话。
见到朱谨深携着沐元瑜缓步上阶,身后内侍簇拥,群臣不由皆是眼前一亮。
这一对皇子并王世子的名声都很微妙,彼此间还生过不那么斯文的矛盾,但不得不说,二人这般并立行来,只看外表的话,如一双玉璧,气质都是文人易生好感的那一种。而那清致的风度与他们脚下的汉白玉石阶,以及玉阶上的辉煌宫殿匹配起来,又更生出一种不容轻亵的尊贵。
群臣回过神来,都忙站过一边行礼。
此时留下的都是高官显宦,内阁六位辅臣也在其中,朱谨深也不能托大,挨次还了礼,口称“先生们”。
这一任的内阁首辅姓沈,与沈皇后同姓,但并没有什么亲眷关系。沈首辅过了正旦,寿数已是六十有二,这个年纪有的官员已经垂垂老矣,各种老年病找上身来不得不致仕还乡,有的官员则老当益壮,又见识过许多大风大浪,正可为朝廷发挥余热,是定海针一般的人物。
沈首辅是后者。
作为百官统率,见过礼后,他第一个与朱谨深说话:“殿下这么早便来了,老臣观殿下,近来身体似健壮了一些。”
朱谨深微微笑了下:“阁老说的是,我自己也觉比往日有精神些。”
沐元瑜闻言扭头,分辨他说的是客套话还是真心。
他要是真能养好一些,那比什么都强。
朱谨深暂没理她,继续与辅臣们说起话来。他往年便是来,也是打过一声招呼后就让内侍们围绕着到一边去了,极少与朝臣多话,此时见竟例了外,丹墀上的朝臣不由渐渐都聚拢了来,就不与朱谨深说话,也默默留神看一看他,在心里评估着这位往常没机会了解的皇子。
沐元瑜老实地站在旁边充当背景板,不多时,就见到朱谨渊也来了。
沐元瑜眼尖地发现,朱谨渊进午门时的脚步还是从容舒缓的,往丹墀上一望,脚步一顿之后立即加快了起来。
看见兄长不走寻常路,忽然与朝臣打成一片意外着急了吧。
沐元瑜无聊地乱想着,只见朱谨渊快步走上玉阶后,站到朱谨渊身侧,拱手行礼道:“二哥这么早便来了。”
朱谨深随意地点点头。
朱谨渊也不以为意,和煦如春风般地和朝臣们打起了招呼。
群臣挨次行礼,面上一团和气,心里各有一本账。
这两位皇子是同住在十王府的,来参加赐宴,却没有一道前来,朱谨深却是跟滇宁王世子混在了一处。
内里的微妙处,引人深思。
再说得一会,朱谨洵也来了。三位皇子齐聚,沐元瑜再挤在群臣的包围圈里就有点不合适了,她拉了下朱谨深的手,悄悄道:“殿下,我去和国公爷说一会话。”
朱谨深垂眼看她:“嗯,赐宴时辰快到了,别跑远了。”
沐元瑜点点头,松开他的手,自然地往后退。
此时丹墀上十分热闹,四品以上的高官加公侯勋贵们有好几十人,再有内侍宫人们不停地往里运送桌椅膳食等物,布置宴席,还有乐工们也在重新编排入殿,以便圣驾来时奏乐迎驾。
勋贵与文官是泾渭分明的两个圈子,文国公等没有来凑这个热闹,隔了段距离自成一圈,在另一边闲话。到处散落的人潮里,沐元瑜努力运目寻到了他,正要往他走去,身后传来一声低语。
那一句话的音量实在很小,但于这场合里响起来,却于一道霹雳,震在沐元瑜耳中。
“你不要乱来。”
是一句暹罗语。
此次正旦朝会并无藩国外邦来朝,这丹墀上怎么会忽然冒出来一句外语来?!
沐元瑜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转头——她寻不到的,此人既小心到连语种都换了,不可能会留把柄候她回头去抓,她只能大概分辨出这句语意十分紧张的话来自于官员圈中。
这就很麻烦了。
因为她身后看似是一个大包围圈,环绕着三位皇子,但事实上又按派别分了几个小圈,并且随着各自关注皇子的不同,就在沐元瑜走出来的时候,这些圈子还在变动,她完全无从分辨身后离她较近的是哪些官员,那句话是从谁口中说出来的。
唯一明确一点的是,她的身后同时还走过一队乐工。
她确定那句话八成是对乐工说的。
原因很简单,因为假使是一个官员要警告另一个官员,那从先前的大朝到现在,这个人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进行——但乐工他无法接触,所以只能在此刻冒险出口。
并且很可能是,他现在才发现到了这个乐工的不寻常,所以紧迫之下别无他法。
沐元瑜放慢了脚步,她身后仍然熙熙攘攘,谈笑之声不绝,看来没有人注意到那一句话。
中华天朝上国,除了鸿胪寺四夷馆等少数几个专与外邦打交道的机构外,一般官员都不屑于去学外邦文化——有句讲句,这时候的外邦,在文治上实在也没什么可学的,只有他们不断遣使来京中上贡习学的份。
沐元瑜慢慢走到了文国公那边的圈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中,心里在飞速运转筹算。
这种情形下,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有人预谋行刺。
但这也太不可思议。
从进第一道宫门起,层层守卫,森严无比,都是她亲眼所见——但这个叵测的人仍是混了进来。
在她上辈子差不多同时期的时空里,有一个皇帝差点让宫女勒死在了龙床上。
没有真正滴水不漏的护卫。
那么——拼演技的时候到了。
沐元瑜控制着表情,吸着冷气,蹙起眉头,抬手捂住肚子。
文国公很快注意到了她:“贤侄,你怎么了?”
沐元瑜微微弯着腰,低下头含糊而不好意思地道:“我先前饿了,吃了块糕,现在好像不太舒服……”
文国公忙道:“要紧吗?若十分不舒服,贤侄不要硬撑,快出去找个大夫看罢,我稍后替你向皇上告一声罪,想来皇上会体谅的。”
沐元瑜摇着头:“不是很要紧,我——嗯,国公爷,我失陪一会。”
她就捂着肚子弯着腰甚是狼狈地转头走了,文国公料着她是去找更衣处所,原要跟上去指点她,但见她飞奔而去,挤到了那边去找朱谨深,想着大概是问他去借个内侍引路,内侍在宫中行走原也比他们这些外臣方便,就停了步。
宣山候立在他旁边,轻声道:“我才回京,不想沐世子与二殿下倒是很处得来。”
“少年人,快意恩仇,梁子结得快,解的也快。”文国公就笑着与他说起了之前的事来。
沐元瑜挤到朱谨深旁边,很不见外地拉他的手:“殿下,殿下,我肚子疼。”
朱谨深让她拉得往旁边走了两步,眉心微拧,打量着她:“怎么回事?”
“先前在值房里吃的点心可能不太新鲜,”沐元瑜苦着脸跟他抱怨,“我、我想——”
这娇气包。
吃点糕饼也能吃出问题来。
朱谨深看出她的意思,就要招呼林安,不想手心忽然让掐了一下。
他心头一凛,改了口:“那你就回去罢,我替你向皇爷禀报一声。”
“我不回去,头回参加赐宴我就出了岔子,到时候众目睽睽,人人都知道我闹毛病出来,我多丢人啊。”沐元瑜求恳他,“殿下,我知道你身边的内官懂一点医术,你让他给我看看罢,若不要紧,我就坚持一下——嘶,好痛,我、我现在想——”
“就你多事。”朱谨深斥她,“点心都是才赐下来的,有什么不新鲜。我看你是在这里吹久了冷风才对。好了,别在这里啰嗦了,跟我过来。”
就领着她走。
大朝礼节繁琐时辰冗长,有些年老的臣子支撑不住,有过倒下的先例,沐元瑜太年少,头回来参加,出点小问题不算奇怪,她找朱谨深也正常,两人原就是携着手来的,众人都看在眼里。
现在见他们走了,众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继续谈论起来。
朱谨渊还挺高兴,朱谨深叫人拖了后腿,这一走,被他夺走的臣子们的注意力就到他身上了,他卖力地抓紧这难得能与这么多重臣交谈的机会继续交际起来。
出了侧面的东华门,长长的宫城夹道里只有两三个内侍远远地在前面行走。
沐元瑜改回了脸色,匆匆把自己听到的那句话及当时的具体景况形容给了朱谨深,末了道:“——殿下,我听到的是就这么一句,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事,或者是我想多了,但兹事体大,我觉得我应当都禀给你。”
朱谨深“嗯”了一声,面色冷肃,脚下不停:“你做的没错,现在我们去见皇爷。”
第71章
皇帝正在乾清宫里休憩。
大朝时臣子们在广场上吹冷风,他在殿里正襟危坐,保持威仪,一坐将近两个时辰,其实也不容易。
听说儿子拉着沐元瑜来求见,他挺诧异地挑了眉,道:“二郎和沐家的小孩子?这两个怎地又凑到了一起,还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起来了。让他们进来罢。”
皇帝要清静,此时殿里除了一两个贴身的近侍外没别的人,朱谨深进来,没多的废话,直接把事说了。
皇帝默然听了,全程没有打断。
这时离着赐宴的时辰已经很近,所以乐工们才都往里进场准备。
一旁的汪怀忠面色大变,忙道:“皇爷,竟有这样大逆不道的事,皇爷万金之躯,万万不能涉险,还请皇爷下令,奴婢这就去将那些乐工先拿下再说。”
“二郎,你说这事要如何处置?”
对这等疑似干碍圣驾的要紧禀报,又时间紧迫,皇帝却没有立时雷厉风行地拿主意,反而先问起朱谨深来了。
既然有这个疑窦,这队乐工要被拿下审问是肯定的了。
怎么拿是个问题。
就近调拨锦衣卫闯入押走是最直接便捷的手段,但动静就有点太大了,若打算这么办,皇帝也不至于要问朱谨深。
正旦大宴上动刀兵之事,总非祥兆,既令大臣们起疑惧之心,这么多人瞒不住,届时传扬到外面去,也不太好听,对民心也有影响。
朱谨深没怎么思考,片刻后就道:“皇后娘娘在后宫宴诰命们,也需用乐舞,依儿臣之见,如今只说出了点问题,要将两边的乐工对调一下,将奉天殿里的乐工先哄出来,半途到文华门外时拿下,让侍卫们手脚利落些,尽量少惊动人就是了。”
皇帝嘴角微微翘起来,没对此置评,却转向一旁的汪怀忠道:“二郎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出去叫人照办罢,动静小些,别弄得人鬼哭狼嚎的,不吉利。”
汪怀忠忙弯腰应了,道:“还是二殿下考虑周全,奴婢是个粗人,想得少了。”
说着快步退了出去。
他是想的少了吗?当然不是,他是皇帝的奴才,大局怎么样,皇帝问到他他才要想,不问,那就什么也越不过皇帝的安危,他全部的态表在这件事上就够了。
沐元瑜心下感叹,人精子太多,略傻一点的,只怕在这宫里都混不下去。
她正想着,皇帝转向她了:“元瑜,你立的这项功劳朕记在心里了,恐怕打草惊蛇,暂且不便明着赏你,就先寄放在这里罢。”
沐元瑜忙躬身道:“皇爷言重了,臣不过听到一句话,将这句话转诉给皇爷罢了,哪里谈得上什么功劳。”
皇帝摇头道:“难道必要等刺客到了朕眼前,扑上来替朕挡了刀挡了枪的才算立功?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更为善举。唔——或是你想要个什么,直说出来也是一样的。”
沐元瑜心里立时嘀咕,能恕了她是个假世子就最好。不过这肯定不可能,她也不过下意识白想了一下,嘴上仍只是推辞不受,道:“皇爷准我与殿下们一道读书就是隆恩了,二殿下平时又很额外照顾臣,臣什么也不缺。皇爷能平安无事,统御万民,就是臣及天下百姓最好的福气了。”
皇帝听得禁不住笑了:“怪不得二郎看别人都桀骜,独能跟你处到一块去。这张嘴,可是比你父王能说多了,朕记得他可内敛得很。”
朱谨深淡淡道:“皇爷想差了,沐世子在儿臣面前可没有这样顺服,这样的好听话,儿臣也从没听见过。”
沐元瑜这就不服气了,道:“臣日日盼着殿下身体康健,殿下一点也不记得了。”
朱谨深道:“这算好听话?”
“这还不算?这都是臣的一片挚诚之心。殿下若不满意,要听别的,臣再说就是了。”
“我不要。好了,走了,皇爷还要处置公务,别在这里啰嗦了。”
皇帝正稀奇地看他们斗嘴,说的其实都是无聊话,但正因无聊,朱谨深还能一句一句地堵回去才稀罕。
这种小辈间的谑嘲有效地冲淡了他心中对于正旦赐宴上有人要搞事的阴影,见朱谨深说完拉着沐元瑜要告退,他点头:“去罢。”
两人出来。
因不想撞上锦衣卫拿人的场面,沐元瑜的脚步有意放慢了些。
朱谨深觉出来了:“你又怎么了?难道真有哪里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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