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昭脑海中闪过那人的样子。
一身疲惫,满面风尘,下巴上的青色胡茬冒了出来,却衬得脸更白,如雪玉一般清冷,可他眸子里是有温度的,让人撞进去,会激起心底的柔软来。
一位手染无数鲜血的将军,却有这样矛盾的气质……
“你们不一样。”乔昭实话实说。
“如何不一样?”江远朝笑眯眯问。
就算那小子生得比他白一点儿,俊一点儿,就能这么区别对待?现在的小姑娘未免太现实了。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许是注意到这个小姑娘太久,终于与她面对面说话,连江远朝自己都没有察觉他比平时多了许多话。
乔昭眨眨眼。
这人是在无理取闹吧,她怎么想的与他有什么关系?果然锦鳞卫都是不能招惹的。
她退了一步,回道:“看他的姑娘太多,我喊他大叔,怕被绣花鞋砸死。”
江远朝愣了愣,轻笑出声。
他的声音很温和,笑声也柔和,连带着整个眉眼都是温润的,可只有这一刻才笑达眼底,就在刚才他对她说笑时,还如春夜的雨,细腻温柔却笼罩着春寒,大意的人便会在毫无防备中染上风寒。
乔昭本能地不喜欢这样性情的人。
她欣赏祖父那样的男子。
痛快地饮酒,高声地笑,活得潇潇洒洒,坦坦荡荡。
“所以大叔,我可以走了吗?”乔昭问。
“叫江大哥。”
“江大哥,我可以走了吗?”乔昭从善如流。
这人比她大八九岁的样子,叫大叔明明不失礼,这样执着称呼也不知图什么。
“咱们真的没见过?”江远朝似笑非笑。
乔姑娘一脸严肃:“江大哥忒爱说笑,我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从哪里见过你呢?”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先前被拐走的是谁啊?
这小姑娘很有当锦鳞卫的潜质,撒起慌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乔昭笑看着江远朝。
有本事揭穿她啊,那她就要问问,他一路北上会留意到她一个小女孩是什么目的了。
思及此处,乔昭忽然心中一动。
等等!
池灿三人南下纯粹是贵公子们无聊之下的消遣,按理说不会引起锦鳞卫的注意。也就是说,江十三不是因为先注意到池灿他们才继而注意到她。
那么,他们四人当时哪方面引起了江十三的主意?
乔昭再往深处想,便得到了一个答案——杏子林,乔家。
难道说,锦鳞卫的人一直盯着她家?
乔昭不由抬眸看向江远朝。
那么此人是不是知道一些那场大火的内幕?
乔昭心跳急促起来,当察觉江远朝琢磨她的神色时,忽地展颜一笑:“不过咱们还是可以认识一下的。”
说不定有机会探探情况?
江远朝:“……”现在的小姑娘都这样不按常理出牌了吗?他已经完全摸不透她的心思!
江远朝错愕之际,乔昭已经大大方方道:“我姓黎,乃是黎修撰之女,家里排行三,住在西大街的杏子胡同里。”
反正这些信息此人恐怕早已烂熟于胸,她没有任何遮掩的必要。
江远朝后退一步,心生警惕。
小姑娘对他说这么详细做什么?他又没打算去府上提亲!
“不知江大哥家住何处呢?”
江远朝脸色微变,咳嗽一声道:“咳咳,我忽然想起还有急事,就先告辞了。”
说罢一个抱拳,迈开大长腿转身就走,三两下就不见了踪影。
留在原地的乔昭眼中浮现一抹笑意。
居然被吓跑了?
她摇摇头,转身走了。
江远朝回到树底下,一脸严肃对两位等候的属下道:“走吧。”
两位下属面色古怪。
“怎么了?”
“大人,刚才——”
“刚才的事不得对旁人提及!”江远朝脸色一冷。
回到京城不比在嘉丰时自由,有些事情还是谨慎为妙,那个小姑娘,他暂时不想让她进入那些人的视线。
她到底在哪儿见过他呢?
江远朝一边琢磨一边往前走。
两名下属对视一眼。
先前开口的人低声道:“是不是我眼花了,我怎么觉着刚才大人是被那位姑娘吓跑的呢?”
另一人深以为然点点头。
江远朝忽地脚步一停,转头冷厉扫向说话的属下。
那人腿肚子一哆嗦,飞奔过去道:“大人恕罪,我胡说的!”
另一人追过来,庆幸刚刚没有开口,急慌慌在上峰面前表现道:“就是,胡说什么实话呢!”
江远朝:“……”他眼瞎,弄了这么两个货当心腹。
“滚!”
恼羞成怒的江大人拂袖而去。
乔昭回到马车上,邓老夫人笑容可亲地问:“怎么回来了?”
“人太多,怕再丢了就见不到祖母了。”乔昭真心实意地道。
要是再被拐一次,她可不见得能这样顺利脱身了。
邓老夫人年轻守寡,坚硬了大半辈子,哪里听过这么暖心的话,当下就心一软。
哎,她当祖母的居然还因为这孩子被拐而气闷过,嫌她惹祸连累家里,实在是不该啊!
邓老夫人一把搂过乔昭,拍着她道:“昭昭啊,别怕,都过去了。”
第56章 黎皎挨训
都过去了。
乔昭靠在邓老夫人怀里,心中一暖。
有些事情过去了,有些事情过不去。
无论如何,她能以黎昭的身份醒过来,都该庆幸。
“祖母,我不怕的。”她坐直身子,冲着邓老夫人笑。
十三岁的少女芳华初绽,可依然带着稚嫩。
邓老夫人就这么近距离看着小孙女波澜不惊的笑容,那些蛮横的、粗俗的、刻薄的影子似乎一下子远去了。
她从来没与这孩子认真计较过,却没有想过有一天,这孩子会变得这样好。
真的是出乎她意料的好呢,哪怕那些高门贵妇们因为被拐一事永远不会把这孩子当成媳妇人选,她依然这样认为。
“昭昭啊,以后你可以出门了,不过东府的女学还是不要去了。”
乔昭没有露出任何异色,平静地道:“祖母,我还是想去上学的。”
邓老夫人以为她不明白,解释道:“今天你虽大大长了脸,可黎娇却毁了名声。以后你若是再去东府女学,怕会刺了别人的眼。”
乔昭笑道:“祖母说的我明白,不过我相信乡君宽宏大量,不会为难我一个小姑娘的。”
东府,她是不得不去的。
她的外祖父是刑部尚书,东府那位大老爷则是刑部侍郎,也就是说,黎府与寇尚书府是同一个社交圈子的,她想自然而然接近外祖父一家,将来能与兄长常见面,就不能断了与东府往来。只要她与西府姐妹们一道去女学,日后东府要出席什么场合需要带着姑娘们,就不会独独撇下她。
更何况,那位堂伯前往嘉丰去查乔家失火一事,等他回来,她更是迫切想见上一见。
乔昭太明白乡君姜老夫人那种人了。
死要面子活受罪!
今天黎娇出了大丑,姜老夫人同样没脸,然而不管心中多么迁怒她,只要她不行差踏错,姜老夫人在大面上就不会做的太难看。
想想那些对她不厚道的人心里恨不得她滚得远远的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忍受她天天在眼前晃的样子,乔昭觉得还是蛮开心的。
乡君宽宏大量?
邓老夫人嘴角一抽。
这孩子,说什么反话呢?
“昭昭,听祖母的话,我看你书法水平如此高超,想来其他方面亦不差,东府女学实不必去了。”
乔昭叹了口气。
看来有一位真心为晚辈着想的祖母,有时候也很为难。
“可是孙女还是想与姐妹们一起,将来等姐妹们出阁了,再想有这样的日子却不能了。”
邓老夫人张了张嘴,最终点头:“罢了,你既然愿意,那就去吧。”
“多谢祖母。”乔昭抿唇笑了。
她算是摸清了,这位祖母吃软不吃硬。
又过了一会儿工夫,黎皎返回了马车。
因何氏没有来,西府一共用了两辆马车,一辆坐着二房刘氏母女,一辆坐着邓老夫人与大房的两位姑娘。
“皎儿怎么也回来了?”邓老夫人颇为意外。
“都是一口口棺材,瞧着怪渗人的,还不如回来多陪陪祖母。”黎皎有些意外乔昭的存在,卖乖道。
乔昭垂着眸,微不可察翘了翘嘴角。
这位大姐平日里一副长姐风范,表现得隐忍懂事,可有些事上实在是拎不清的。
英魂回归故里,居然说瞧着渗人?
要是她这样说,她的祖母定会一记眼刀扫来,罚她头顶茶碗睡觉。
现在的祖母,亦不是糊涂人。
乔昭想的不错,邓老夫人果然沉下脸,训道:“不得胡说!”
老太太突如其来的变脸让黎皎大为震惊,一时间连疑问的话都忘了说。
“祖母年纪大了,喜欢清静,不用你急忙忙赶回来陪着。倒是那些阵亡的将士们,便是祖母这把老骨头亲自去送,亦不为过。”
黎皎一张脸陡然涨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她居然又一次在黎三面前丢了脸!更重要的是,面对祖母的责备只能哑口无言。
这口闷气黎皎实在难以下咽,忍了又忍才道:“是孙女错了。”
祖母同样的问题,黎三是怎么回答的?她真想知道!
黎皎自小掩饰惯了,认起错来很是诚恳,邓老夫人便不忍多加斥责,点点头道:“真的知道错在哪里就好。”
老太太看向窗外,叹道:“没有那些保家卫国的将士们,你们以为有这般舒坦的日子过?”
邓老夫人扭头问黎皎:“皎儿,你知道咱们老家在何处吧?”
“知道,在河渝县。”黎皎回道。
她是女孩,没机会跟着长辈们回老家祭祖,但老家在什么地方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嗯。”邓老夫人点了点头,看了乔昭一眼,对姐妹二人道,“河渝县紧挨着山海关。几十年前,我也是你们这般年纪,正赶上山海关被鞑子攻破了……我有一位手帕交,外祖家在山海关城,那时正巧随着母亲去了外祖家,就赶上了那一场浩劫……后来,逃回河渝的只有她一个贴身丫鬟。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丫鬟叫小蝶。你们可知道我那位手帕交怎么样了吗?”
黎皎迟疑着,摇了摇头。
乔昭却挺直了脊背,沉默不语。
她知道的,她见过。
甚至在明知她是邵明渊的妻子时,那些虏获她的鞑子还想当即凌辱她。
贫瘠的北地养成了北齐人彪悍的性格,偏偏女人稀少。也因此,当他们面对年轻秀美的大梁女子时,脑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根本就失去了作用。
最后,是他们的头领亲手斩杀了两个管教不住的士兵才震住了其他人,暂且保住了她的清白。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头领大笑着对手下们说,若是姓邵的杀神不退兵,他就在城墙上当场把她赏给他们,让大梁那些兔崽子们亲眼瞧一瞧,他们北齐人是如何占有他们大梁女人的。
被他们当做神一般崇拜的将军的女人!
就算燕城被大梁人夺回,也要让这份耻辱永远刻在大梁人脸上!
邓老夫人收回目光,缓缓道:“当那些鞑子进了邻家肆虐时,她与表姐妹们一起吊死在了后院的树上!就像河渝每逢冬季家家户户腌腊鱼一样,一条条挂在上面。”
第57章 背后的手
迎上邓老夫人沉沉的眼神,黎皎打了个寒颤。
这些年来,大梁的礼教已经很松散了,鲜少再听说哪家的姑娘因为名节有失就丢了性命的,远的不提,就说她身边坐着的这个,被拐走好些日子才回家,不也好端端的嘛。
像一条条腌鱼一般挂在树上……
只要这么一想,黎皎就不寒而栗,甚至有种想吐的感觉。
她不由看了乔昭一眼。
乔昭坐在邓老夫人另一侧,眉眼冷凝,神色重重。
黎皎心中嗤笑。
黎三为了讨好祖母可真是不遗余力啊,表现出这副感同身受的模样不觉得可笑吗?
邓老夫人显然很欣慰乔昭的理解,抬手拍了拍她,唏嘘道:“年纪大些的是自己吊上去的,年纪小些的是父兄挂上去的。花朵般的女孩子挂成一排,就这么没了!”
她扫了一眼面色发白的黎皎,叹息道:“你们不要觉得家人残忍,要知道一旦落入那些禽兽般的北齐人手里,那才是生不如死!”
“后来呢?”乔昭问。
她的后来,是一睁眼远在繁华祥和的南方,别人的后来又如何?
“后来啊——后来幸亏咱大梁的将士们浴血奋战,才赶走了那些豺狼!如若不然,山海关之后便是河渝县,要是让那些北齐人打进河渝,现在恐怕就没有你们了。”
邓老夫人扫了两个孙女一眼,语气郑重:“一寸山河一寸血,你们记着,没有那些马革裹尸还的将士们,就没有咱们的好日子,以后决不许用那般轻浮的语气议论他们!”
“是,孙女知道了。”这一刻,黎皎与乔昭异口同声。
接下来是片刻的沉默。
黎皎不知道在这般的气氛下该说些什么,乔昭开口问:“祖母,我听说北齐人作战骁勇,如狼似虎,当年大梁将士把他们赶出山海关很艰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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