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氏跌坐回床榻上,揽住黎娇哭起来。
黎娇从没见过母亲这个样子,吓得反而忘了哭,胡乱安慰道:“娘,您别哭……祖母一定会补偿我的,对,一定会的……”
想到大福寺发生的一切,对黎娇来说就是一场噩梦,她下意识缩了缩身子,躲在伍氏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嘲笑的、轻蔑的,她长这么大都没见过的各色目光遮挡在外。
“傻丫头——”
当着满京城贵夫人们的面被毁掉的名声,要拿什么来补偿?她的女儿,被那老虔婆彻底毁了啊!
伍氏眼中闪过强烈的恨意,心腹婆子看在眼里都有些心里发毛。
伍氏拿帕子擦了擦眼,恢复了以往的稳重,把黎娇从怀中拉出来道:“娇娇,莫哭了,无论如何,你祖母是为了你打算才这么做的,以后你对祖母依然要好好孝顺。”
京城热闹多,近来先拘着娇娇少出门,等过上两年人们淡忘了此事,再费心给她寻一门靠谱的婆家就是了,哪怕嫁到外地去也无妨。
想到这里伍氏就是一阵心疼。
她当心肝宝贝养大的女儿,何曾想过要嫁到京外去!
都是那老虔婆,以后总有要她还的那一天!
“嗯,女儿知道。”
祖母一开始是为了她好的,要不是无梅师太命她当场写字,又怎么会露了馅?
那些太太姑娘嘲笑她的眼神,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她明明从没想过冒名顶替的事!
是了,要不是黎三为了风光抄写了那样一部经文,根本不会发生今天的事!
祖母的权威不敢反抗,母亲教她不要怪祖母,黎娇心中委屈无处可诉,瞬间找到一个发泄口。
都是黎三害的,自从她被拐后回府,就没有过好事。
她怎么不死在外面呢!
“娘,我想去西府。”她要找黎三算账去,凭什么让黎三踩着她的脸风光无限?
伍氏看着女儿愤怒的神情,心中了然,摇头道:“不必去西府了,你以后少出门,这样人们才能慢慢忘了今天的事。”
“娘,我只是想去西府——”
“娘知道你为何想去西府,只是娇娇啊,这事怨不着别人,更何况西府还有你叔祖母在呢。今非昔比,她不会容你放肆的。”
要是邓老夫人像往常那样礼让东府,三姑娘那册佛经就不会被送出去了。
“以后呆在府中好生学习女儿家该学的东西,等将来你出阁,持家有道,恭顺公婆,再生几个儿子,这些事就算不得什么了。”
黎娇垂眸听着,一颗心却凉了。
母亲的意思是以后都不让她出门了?
黎府的姑娘中最该被禁足的明明是黎三,她被拐丢了名节,就该远远打发到庄子上自生自灭,为何到头来被禁足的成了她?
“娇娇,娘说的你可明白了?”
“女儿知道了。”黎娇始终没有抬头。
今日的京城,因为阵亡将士们的棺椁进城,少了平日的喧嚣浮躁,多了几分凝重低沉。
邵明渊回到靖安侯府,洗去一身疲惫,等到夜深人静时才叫来邵良、邵知问话。
“将军,冠军侯府还要一段日子才能入住。”邵知回禀。
邵明渊轻轻颔首,看向邵良,嗓音沙哑:“那叛逆的情况,可查到什么线索?”
“将军,苏洛峰是孤儿出身,早已没有了任何亲人,属下跑遍了他出生的村子都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只知道他是十二岁那年进了北定城混生活,后来因为打架厉害,机缘巧合混进了卫所。”
“这么说,线索断了?”
邵良半低着头,一脸惭愧。
邵知狠狠啐了一口,骂道:“那个混蛋,为什么要这样害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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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梳理(第三更求月票)
苏洛峰,北征军副将之一,虽算不上将军的嫡系,可这些年来跟随将军奋勇杀敌,早就成了与他们生死与共的兄弟。
到现在邵良依然想不通,为何那日苏洛峰会拿了代表将军身份的令牌把他诓骗回去,从而把护送将军夫人的队伍引上另一条路,然后让早已埋伏好的北齐人把将军夫人掳了去。
“他这是叛国!”邵良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不敢看邵明渊的眼睛,“将军,都是我混蛋,要不是我上了当,夫人就不会——”
别人只看到了将军大胜封侯的风光,可他们这些最亲近的人才能看到将军的痛苦。
将军其实是很希望战争结束,与将军夫人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吧?
他永远忘不了,每当战事稍缓的闲暇时间,将军就会坐下来,伴着北地屋檐垂下的冰凌和窗外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一笔一划写着家书。
只可惜一封封家书寄出去,将军从没收到过回信。
将军夫人心里定然是怨将军的。
所以在突然接到消息,将军夫人已经北上将要到达之际,他才主动请缨前去迎接。
他要在夫人面前多多替将军说好话,希望夫人能原谅将军成婚两年不能归。
可最终——
邵良缓缓跪了下来,声音嘶哑:“将军,都是我的错——”
邵明渊弯腰把他扶起,好一会儿才道:“不是你的错。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苏洛峰多年来毫无异样,可身上却有仿造令牌,可见其处心积虑已久。”
邵明渊闭了眼,脑海中闪过与苏洛峰交集的画面。
雪地里,苏洛峰扶着受伤的他走了整整一夜终于安全回营;厮杀时,苏洛峰纵身而起,替战友挡住致命袭击;篝火旁,苏洛峰眉眼温和,借着火光读着家书……
邵明渊猛然睁开了眼。
“邵良,明日你前往北定城继续追查,就查北定城的青楼画舫,可有苏洛峰熟识的姑娘。”
“将军?”邵良颇为惊讶。
邵明渊眉宇间是掩不住的疲惫,可眼神却是雪亮的,他声音低哑,给邵良解释:“我曾看到过苏洛峰读信,当时他说是家书。既然他是孤儿,何来家书?十有八九那信是相好女子寄来的,甚至——”
邵明渊顿了顿,接着道:“甚至有可能是以青楼女子为幌子,传递什么消息。”
到现在,邵明渊依然不相信苏洛峰是通敌那么简单。
苏洛峰在他手下征战已经数年,应该很了解他的性格。
在那种情况下,他除了亲手射杀自己的妻子,一方面不让北齐军的威胁影响大梁军士气,另一方面不让妻子受尽侮辱惨死,根本不会有别的选择。
那么苏洛峰蛰伏多年只为了此举就很值得玩味了。
邵明渊大步走到桌案前。
桌上摆着一副草图。
“你们来看。”
邵知与邵良围过去。
邵明渊指点着图纸:“邵良,你是在队伍即将到达这个山岔口之前让苏洛峰诓骗回营的。到达山岔口之后,苏洛峰就领着不熟悉北地地形的队伍转去了这里,然后就遇到了埋伏。那些北齐人目的明确,掳走……掳走夫人后就迅速撤退,除了苏洛峰与他带去的士兵出现部分死伤,其他人都无大碍。”
邵知与邵良频频点头。
听邵明渊声音沙哑得厉害,邵良倒了一杯茶递给他:“将军,先喝杯茶吧。”
邵明渊接过茶水一饮而尽,随手把茶杯放置一旁,指向图上某处:“可是后来派去的斥候调查到,在队伍原本的必经之路,这里,同样埋伏着鞑子。”
“会不会是鞑子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邵良问。
“刚开始我也有这般想法,后来觉得不大对劲。斥候从埋伏处的印记推断出鞑子的数目远比你带去的士兵少。如果当时没有苏洛峰,你按着既定路线走,就算遇到这群鞑子也不足为惧。”
当时,他接到传信,母亲怜乔氏独守两年,送她来北地与他相聚。更出乎意料的是,当接到传信时乔氏已经快要到了,那时正值两军对战最关键的时候,为了乔氏安全,他特命最信任的属下邵良前去迎接,甚至让他带走数百人的护卫队,却没想到苏洛峰的叛变。
“你们觉得,出现这种情况最大的可能是什么?”
邵良与邵知面面相觑。
“我思量良久,觉得出现两拨鞑子有一种可能,就是给他们通风报信的不是一拨人,得到消息的鞑子亦不属同一首领!”
北齐鞑子同样派系林立,为了抢功出现互不知情的情况是很有可能的。
“什么?除了苏洛峰还有别人?”
邵明渊神情冷凝,眸光湛湛:“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原定路线埋伏的鞑子数量不及邵良带去的护卫队。因为另一拨报信的人错估了护卫队的人数。他们一开始没有想到我会派那么多人去接乔氏!甚至……没有想到我会派人去接!”
乔氏到达北地的时间实在是太微妙了,正是两军全力以赴,几乎腾不出兵力来的时候。
“陪夫人出京北上的有侯府护卫、部分羽林军和远威镖局的人。邵知,你悄悄寻那些人问问,看苏洛峰接手队伍后有什么异常。”
邵知心中一沉。
将军的意思,下黑手的除了苏洛峰,还有一拨很可能是来自……
邵明渊抬手,轻轻揉了揉眉角,露出浅淡疲惫的笑容:“你们分头去查吧,真相没有查清楚之前,不必胡乱猜疑。”
尽管,他心中的猜疑已经疯狂长成草,缠得他痛彻心扉,可他依然想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是。”邵知与邵良齐齐抱拳。
邵明渊背靠椅背阖目片刻,睁开眼来见邵知与邵良依旧站在面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道:“还有什么事?”
邵知给邵良使了个眼色。
邵良摇摇头,示意他开口。
邵明渊轻蹙眉头:“回了京,你们两个怎么学的婆婆妈妈了?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手染鲜血无数,甚至最后染上的是妻子的热血,他还有什么不能背负的?
邵知被推出来,暗暗吸了口气,终于开口:“将军,您恐怕还不知道,嘉丰乔家大火,只逃出了乔公子与幼妹——”
轻响声传来,邵明渊直接按断了椅子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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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难眠(第四更求票)
“将军——”
邵明渊低着头,好一会儿才抬起来,一张脸比冷玉还白:“乔家大火?”
“是,您出城那天传出来的消息。嘉丰乔家因为一场大火没了,皇上派了钦差前去调查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邵知回道。
“乔公子如今……是不是住在寇尚书府上?”
“将军猜得不错,乔公子与幼妹如今正住在寇尚书府上,只是——”
“说!”邵明渊薄唇微启。
“外面都在传言,乔公子为了救幼妹毁了容!”
毁了容,那不是相貌丑陋那么简单,而是失去了科举的资格,这对读书人来说是最残酷的事,等于漫长的寒窗苦读都化作虚无,再没有鱼跃龙门的机会。
“将军,您……节哀……”邵知小心翼翼地劝。
他们比谁都清楚,将军亲手射杀了夫人,被心中愧疚折磨许久,如今再听到这种噩耗,定然是极难受的。
邵知向邵良使了个眼色。
平日里鬼机灵,这个时候怎么成了锯嘴葫芦?
邵良强扯出一脸笑容:“将军,要不要喝酒?属下才去鼎鼎有名的春风楼买了两坛——”
邵明渊摆摆手,露出清浅的笑:“我无事,你们下去吧。”
邵知与邵良对视一眼,只得默默退下。
屋内空旷下来,烛火摇曳,灯罩渐渐暗了下去。
邵明渊坐在断了扶手的椅子上良久,忽地伸出手遮住了脸。
他许久不曾动,直到室内彻底黑下来,才起身躺到床榻上。
京都的夜要比北地的夜热闹许多,此刻能隐约听到低低的虫鸣声,像是缠绵低婉的小夜曲,催人入眠。
邵明渊翻了一个身,过了片刻又翻到另一个方向。
肋下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伸手按了按不见效,便随它去了。
曾有人问,上了战场的人,是不是就习惯了杀戮?
他不知道别人如何,可他从不曾习惯过,只是,不得不举起刀剑。
就好似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就算旧伤好了添新伤,他依然会疼的。
没有人会习惯痛苦,只是……习惯了忍耐。
邵明渊想,明天他要去寇尚书府,见一见那位舅兄。
有了这个念头,他慢慢睡着了。
乔昭是被黎光文催起来的。
天刚蒙蒙亮,乔昭睡眼惺忪,问等在外间精神抖擞的父亲大人:“父亲,这么早有什么事?”
黎光文一脸兴奋:“昭昭,为父听说你写得一手好字,昨天得到了无梅师太的召见?”
都怪昨天下衙后跑去书斋翻看话本子入了迷,等回府后用过晚饭,无意间听闻了女儿的惊人之举已经太晚,不便过去,只得捱到了今早。
“嗯。”总算达到了第一步目标,乔昭一下子松懈下来,就觉得睡不够,直到此时依然有些迷糊。
“听你祖母说,你的字和乔先生如出一辙?”
乔昭这才醒了神,淡淡道:“祖母谬赞了,女儿临摹乔先生的字只得其形,风骨还相差甚远。”
黎光文摇摇头:“昭昭不可过谦,你的字既然能入了无梅师太的眼,那定然是极好的。来来来,咱们移步书房,让为父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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