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池灿显然无心欣赏美景,转瞬来到杏子林前,翻身下马,把马拴在一棵树上,领着众人从杏林中的一条小路穿梭而过。
乔昭悄悄握了拳,手心全是汗水。
她居然会紧张成这个样子,就是当初大婚,都不曾如此。
这就是近乡情怯吧,人之常情。乔昭这样安慰自己。
走在她前面的池灿忽然停了下来。
乔昭心头一跳:“怎么了——”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眼前的断壁残垣让她瞬间白了脸,身形摇摇欲坠,要死死抓住身旁之物才勉强稳住身子。
池灿目光下移,看着少女抓住自己衣袖的手。
那只手小巧纤细,柔白如玉,其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池灿沉默了片刻,看杨二一眼。
杨二会意点头,前去查探。
片刻后他回转,语气沉重:“是火灾,看样子就是前不久的事。”
三人面面相觑,忽然就明白了那些村民的异样。
以乔家在此地的声望善行,家中遭此惨变,村民为其穿白并不奇怪。
风起杏花落,如簌簌而下的白雪一般清冷。
一时之间无人言语。
乔昭的心比燕城城墙上那一箭穿心还要痛。
不,这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那时,一箭穿心而过,她瞬间痛过,甚至还来不及再体会就陷入黑暗。再睁眼,她就成了小姑娘黎昭。
而这一刻,这痛绵绵不断,永无绝期。
她做错了什么,要死而复生,面对这样的惨景?
乔昭下意识攥紧拳。
“你抓痛我了。”池灿淡淡道。
杨二与朱彦对视一眼。
别人不知道,身为好友的他们却清楚,池灿此刻心情很糟糕。
奔波千里而来,却是这么一个结果,换作谁心情都不会好的。更可况,除却所求落空,眼见乔家如此遭遇,没有人能心里好受。
乔昭回过神来,迎上那个俊美无俦的男子冷然淡漠的脸,慢慢松了手。
祖父教她自尊、自立,她的心情当然不能麻烦别人收拾。
“走吧,去问问那些村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池灿转身走进杏林。
乔昭深一脚浅一脚跟着,双腿如灌了铅,慢慢落到最后。
朱彦回了头,停住脚步等她。
小姑娘虽然没有哭,可给他的感觉,哀恸极了。
她为何如此?
“你还好吧?”
乔昭看着他,牵了牵嘴角:“显而易见,我很不好。”
朱彦犹豫一下,从袖中掏出一方折叠整齐的洁白手帕递过去:“若是难受,哭出来更好。”
尽管他不知道小姑娘为何伤心成这个样子,心中却生出几分不忍。
原来,有的时候女孩子不哭比哭起来,更让人觉得心酸。
这样的好意,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乔昭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她伸手接过手帕,擦了擦眼,又擦了擦鼻子,真心实意谢道:“朱大哥,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朱大哥:“……”
好一会儿,他才回了句:“你好些了就好。”
穿过杏花林,朱彦看了看情绪明显低沉的池灿,迟疑了一下,问乔昭:“要不我载你?”
乔昭顿了顿。
池灿目光冷淡淡扫过来,不耐道:“磨蹭什么,还不上马!”
他伸手把乔昭提上马背,向前奔去。
四人重新回到白云村,用一块碎银子让一个半大少年把他们带到了村长那里。
“几位客人是来拜访乔大人的吧?”村长开门见山地问。
池灿情绪不佳,朱彦便替他开了口:“不错,我们远道而来,正是拜访乔大人的,不料过了杏子林,却看到——”
村长长叹一声:“几位有所不知,乔家前几日遭了大火,乔大人一家都葬身火海了……”
乔昭浑身一颤,所幸她坐在角落里,无人留意。
“好端端怎么会失火?”池灿忽然开口。
村长一脸悲痛,叹道:“那谁知道呢。火是傍晚起的,等我们发现时火势已经很大了,根本进不去人。乔家玉郎不顾众人阻拦冲进火海,冒死救出了他小妹子,然后屋子就塌了——”
“乔家玉郎?”乔昭听得心神俱碎,直到听到这四个字,心猛然跳起来。
她大哥还活着?
“乔公子还活着?”朱彦把乔昭最想问的问了出来。
“乔家不是除服了吗,那日乔公子恰好出门访友,这才躲过一劫。乔公子回来时正赶上家里起火,于是冲进火海把他幼妹救了出来。”村长解释道。
“这么说,乔公子与乔姑娘都没事?”乔昭尽量收敛情绪,轻声问道。
村长口中的乔姑娘,是她的庶妹,乔晚。
村长看了乔昭一眼,道:“乔姑娘貌似没什么事,乔公子——”
“怎么样?”几人异口同声问。
“乔公子那张脸毁了。”村长长叹道。
脸毁了?
池灿三人都是见过乔墨的,脑海中不由闪过他风华绝代的模样。
乔墨在京城时,美名与池灿不相上下,难以想象那样一张脸毁了是什么样子。
“真是可惜啊。”村长说出众人心声。
乔昭嘴唇翕动。
不可惜,她的兄长,只要活着就好!
“那乔公子现在何处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乔家的后事还是村上人帮着乔公子一道处理的,等处理完,乔公子就带着妹妹不辞而别了。他脸上还受了伤,也不知能去哪里。”
“京城。”乔昭脱口而出。
众人诧异望来。
第7章 所求
乔昭自知失言,迎着众人诧异目光,抬眸望向池灿,定定问道:“什么时候回京城?”
池灿三人一时有些沉默。
到底是个小姑娘,遇到这样的惨事,心心念念不忘的还是赶紧回家去。朱彦想。
杨二则在想:小姑娘胡乱插话,拾曦该更生气了吧?
池灿确实很生气。
这丫头口口声声说崇敬乔先生,面对乔家灭门却无动于衷,只一心想着尽快回家去,可见心性凉薄,说不定她所谓对乔先生的崇敬也是糊弄他的。
乔昭收回了目光。
她的失态算是勉强应付过去了吧?至于旁人的厌恶,她全然没有心情应对了。
“原来几位贵客是从京城来的,失礼了,失礼了。”村长亲自给四人添了茶水,打破了微妙的尴尬气氛。
乔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按时间推算,自己的死讯还未传到这边来,她的婆家在京城,他们外祖一家也在京城。大哥离开这里,最可能去的地方无疑是那里。
可家里糟了这样的横祸,大哥为什么没有留在杏子林守孝,而是急匆匆离开呢?
乔昭隐隐觉得奇怪,可巨大的悲痛压在心头令她难以深思,便只剩下一个念头:回京城去,一定要找到大哥!
旁人又说了些什么,乔昭全然没有听进去,直到池灿站起来淡淡道:“我们还要赶回嘉丰城里去,就不用饭了。”
她浑浑噩噩跟着三人往外走。
池灿牵着马,眼风不悦扫过来:“磨蹭什么,再不快点,你就留在这里好了。”
留下?
乔昭睫毛轻轻颤了颤。
若是可以,她比谁都想留下来,这里是她的家啊!
“真的想留下?”池灿扬眉,越发不耐烦。
乔昭摇摇头,上前一步,冲池灿伸出了手。
池灿毫不客气抓住她手腕,直接提上马。
风声烈烈,如刀割在乔昭脸上,同时割在她心里。
春日的风,原来也这么冷。
乔昭这样想着,最后一次回头,深深看了被抛在身后的村庄一眼。
彼时晚霞满天,与那片隔绝了一切丑陋与美好的杏子林连成了一片,只剩下村庄的静谧安宁。
袅袅炊烟升起,一切都仿若往昔,只有那骑马远去的少女才知道,她失去了什么。
当马蹄溅起的烟尘全然消散时,一道人影从杏子林一隅闪过,同样离开了这里。
乔昭一行人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挑了城中上好的一家客栈住下来。
当城门缓缓合拢后,有人匆匆赶来。
“已经关城门了,想进城明日赶早!”守卫不耐烦道。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在守卫面前一晃。
守卫立刻变了色,结巴道:“原来是……是……”
“啰嗦什么,还不快把门打开!”
“是!”守卫慌忙打开城门,待那人走远,才敢抬手擦了一把额头冷汗。
“头儿,那是什么人啊?”属下凑过来。
守卫左右环顾一眼,才低声吐出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字来:“锦鳞卫!”
那眉眼普通的锦鳞卫在城中极为熟悉地走走绕绕,进了一处院子。
院中海棠树下有一黑衣男子,独坐在石桌前,正自饮自酌,不远处数名男子默默站着。
那锦鳞卫一进来,数名男子立刻神情戒备看过去,一见是他,这才松懈下来。
那人很快来到黑衣男子面前,行礼道:“大人。”
黑衣男子把酒杯放下,看他一眼,问道:“杏子林有什么异常?”
“回禀大人,今日有三男一女去了杏子林,女子作男装打扮,然后四人去见了白云村村长。”男子说到这里顿了顿,接着道,“他们是京城来的,现在已经进城了。”
黑衣男子点点头,转头扫众人一眼。
几名男子立刻一脸肃然。
“你们都去查一查,那几人是什么来路。”
“是。”
翌日,天还未大亮,乔昭四人就悄悄出了城,弃马换船,一路往北而去。
他们的情况很快便报到了黑衣男子那里。
“长容长公主之子池灿,泰宁侯世子朱彦,留兴侯世子杨厚承——”黑衣男子念着三人姓名,语气一顿,波澜不惊的面上带了几分困惑,“黎修撰之女黎三?”
他沉思片刻,喃喃道:“一个小姑娘与那三人,是怎么凑在一起的?”
几名手下皆肃手而立,显然是不敢打断上峰思索。
黑衣男子吩咐下去:“从京城到嘉丰定要经过宝陵,联络驻守宝陵城的锦鳞卫,看他们那边有没有什么信息。”
“大人,杏子林那边呢?”一个眉眼普通的属下问。
“继续盯着吧,乔家这场火有些不寻常。”
正说着,一位属下进来:“大人,京城的信。”
黑衣男子伸手接过,把信打开,只扫了一眼,便愣了。
“大人?”众属下忍不住开口。
黑衣男子把信捏紧,语气淡淡:“替我收拾行李,大都督命我尽快进京。”
众属下大惊,黑衣男子却没解释,负手踱出屋子,仰望着刚刚结出花苞的海棠树,牵了牵唇角。
来到嘉丰这么久,他也该回去了,只是不知江五犯了什么错,大都督要把他替换回去。
黑衣男子很快把这点疑惑压在心底,想到将要和那有点意思的四人同程,不由笑起来。
乔昭四人回程的船上,气氛却不怎么好。
朱彦捏着棋子,一贯温和的他已经到了崩溃边缘,无奈道:“拾曦,你心情不好就发泄出来啊,这样闷头下棋岂不是折磨人?”
池灿掀了掀眼皮,凉凉道:“我这就是在发泄!”
朱彦被噎的一窒。
敢情他就是那个受折磨的!
他不由向杨厚承投去求救目光。
杨厚承摊摊手,示意爱莫能助,冲乔昭的方向努了努嘴。
朱彦眼睛一亮,随后摇了摇头。
罢了,他受折磨就算了,何必再把人家小姑娘拖进来。
池灿把二人的眉眼官司看进眼里,见朱彦拒绝了杨厚承的提议,眼风扫过静坐一隅的乔昭,淡淡道:“黎三,过来陪我下棋!”
乔昭闻言眉毛动了动,随后默默站起来,来到池灿对面。
朱彦抱歉看她一眼,起身让开位置。
乔昭坐下,接着二人的残局下起来。
靠着栏杆,朱彦低声埋怨杨厚承:“拾曦憋着火气,何必牵连别人。”
杨厚承看背对他而坐的乔昭一眼。
少女坐姿优雅,如一株幽静绽放的梅。
他低声笑了,打趣道:“子哲,你这是怜香惜玉了?”
“休得胡说,那还是个没及笄的小姑娘呢——”
“这么说,等人家及笄就可以了?”
“杨厚承!”朱彦沉了脸。
见好友真的恼了,杨厚承这才收起玩笑,低声道:“拾曦那个阴晴不定的臭脾气你还不知道吗,要是不把火气发出来,这一路咱们都别想好受。”
“我这不是一直陪他下棋么。”朱彦叹口气。
谁让这趟嘉丰之行是他造成的呢,有什么倒霉事他先顶上,只能认了。
“那有什么用,难道你没看出来拾曦正看那小姑娘不痛快吗?谁让小姑娘说话太满,偏要说带上她去拜访乔家才能得偿所愿,结果——”
二人正说着,就听清脆的撞击声传来,齐齐望去。
池灿把棋子掷于棋罐中,冷冷道:“不下了。”
乔昭捏着棋子,不疾不徐看他一眼。
这人,定力太差,难怪当初祖父不教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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