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傅徽又是安静了好一阵子,像是经不住萧骏驰的打趣。好一会儿后,不知怎的,他幽幽地叹了一声,道:“如此甚好,都依王爷所言吧。夜色已深,徽就先回去休息了。”
萧骏驰不以为意,披了衣继续伏在案上,道:“早些歇息吧。过两日还要你出去找那应君玉的行踪,这竞陵王府可少不了你。”
傅徽应了是,便退出门外,将那门合上了。
夜色戚戚,偶尔有一声残存的夏虫弱鸣。风已经停了,树影巍然不动。傅徽久久地立在门外,对那合上的门扇深深一躬,口中道:“徽,谢过王爷,十年知遇之恩。”
终于有夜风起了,树影又动了起来,婆娑细碎。
傅徽的声音,似乎也弥散在风中,再不得闻了。
傅徽直起了身,黑色的长发被吹动,衣袍翻飞如云。他并没有朝着王府走去,而是向着姜灵洲居住的楝花院去了。一路走,他一路忆起自己这十数年的所作所为来——
他六岁时便失去双亲,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后来,他被祆教传教者捡拾归教,自此便皈依了这以“善”治教的火祆。
他自幼流离失所,深明百姓之苦厄;虽入祆教,可彼时之祆教,尚以“化疾苦而求善同”为教宗,抚育孤儿,教书习字,再传授其武艺。傅徽一心为国,只想以己之力,换百姓安泰,是以笃信祆教至深。
后来,毫州王忽而力助祆教,向祆教内拨入了一笔豪资,成了大祭司的入幕之宾。自此,这祆教便悄悄变了模样——
不知何时,祆教裂为两派。一派是以国为先,一派却是争权夺势,妄图令教法凌驾于国法之上。最终,祆教令先帝萧图骥身死,因而也惹来滔天大祸,最终在魏没落。
十年前,正是祆教登顶魏国之时,少年傅徽在毫州王授意之下,加入玄甲军。机缘巧合之下,步步高升,最终得以与萧骏驰相识。
此后数年,他与萧骏驰一道出入战场,生死与共、历经恩仇战场,盈了一腔家国豪情热血。他险些忘了,自己本就是毫州王打入萧骏驰麾下的一枚暗桩。
只是,毫州王并未遗忘傅徽。
毫州王知晓姚家一双儿女投在萧骏驰麾下,化姓为宋,便令傅徽接近宋采薇,意在得到她手中所藏之物——
一柄由应君玉所造之秘钥。
那柄秘钥,正藏在姚大夫人留下的蕉叶缠丝银簪中。那枚发簪形制之所以厚重古朴,不似簪,反倒似两股合一的粗大发钗,正是因为其中别有洞天,藏着足以致毫州王身死之物。
傅徽奉命行事,然,却在不知不觉间情根深种,再不能拔。
后来,河阳公主远嫁入魏,毫州王为挑拨离间,三番五次对河阳公主下手。傅徽生性犹豫,既不能拂逆毫州王之命,又不愿违背祆教教义,于是,便只能做出折中之事——
虽掳走河阳公主,却又回禀于萧骏驰,望萧骏驰能救出妻子,以保战火不起。
河阳公主在西宫被掳一事,乃是傅徽亲手所为。他假意昏迷,又亲自从背后打晕河阳公主,运出宫外。若不然,凭借傅徽一身精锐功夫,怎至于被区区一根迷针药倒?
河阳公主也定会记得,那掳走她之人连夜驾车,却戴了一双布手套——那是因为傅徽为了雕木簪,在手上留下了数道疤痕。如果不加以掩饰,聪慧如河阳公主,定能一眼识破。
傅徽掳走河阳公主后,自己则孤身返回竞陵王面前求援。他深知河阳聪慧,必能拖上一拖,
于萧骏驰面前,傅徽说他在河阳公主身上留下“一味香丸”,因而才能循着香味找到河阳公主。然而,这尽是无根无据的谎话——所谓香丸,毫不存在。他之所以能找到河阳公主,不过是因为是他亲手掳走了她罢了。
以是,在真假王妃之事中,他才无法借助所谓“香丸”寻到郭世通踪影。
小路走至了尽头,楝花院到了。
傅徽上前扣了扣门,喊道:“蒹葭姑娘。”
蒹葭出来应门,见是傅徽,便揉了揉睡眼,道:“傅将军,这么晚了,是出了什么事呀?……今日又待到这么晚,是在和王爷一道处理政事么?”
“王爷命我来送一件物什,须得由徽亲自交到王妃手上。”傅徽笑了笑,道,“我也不知是何物。我早点送完,也可早点回去休息。”
蒹葭“噢”了声,便敞开了门,道,“傅将军,请吧。”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嘻埋了好久的伏笔终于可以慢慢提起来了
第64章 见故人
姜灵洲坐在摇晃的马车里, 眸光低垂。
两道粗粝麻绳,分别捆缚住了她的手腕与脚腕,使得她无法挪动。但,这看似粗陋的马车里却细致地垫了帛绣的软枕与毛皮毯子,暗格下还置了个黄铜小暖盆, 以让室内温暖如春。若非她被缚住双手, 定会觉得这辆马车是接她出游的。
姜灵洲心底虽有几分乱絮微长,可更多的却是沉静冷然。她未喊也未叫, 只是对着车帘外问道:“蒹葭、兰姑姑她们, 不曾有事吧?”
“王妃放心, 不消两个时辰, 她们便会醒来了。”
车帘外传来一道声音,儒雅清朗, 极是熟悉, 属于傅徽。
闻言, 姜灵洲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继而, 她死死地盯住了自己的脚下,开始回想起方才那短短的一炷香所发生之事来。
事情是如何变成现在这幅模样的呢?
傅徽奉萧骏驰之命,前来楝花院送物。姜灵洲睡眼惺忪地起了床,原以为傅徽替萧骏驰宋的又是一副三岁画像,或是封写着风尘女子名录的信件;可她在外间看到的,却是一地东倒西歪的侍婢,还有傅徽茕茕身影。
“傅将军,这是何意?”她问。
“……王妃娘娘, ”傅徽低垂了头,声音温润一如往昔,“为了腹中骨肉,还请王妃不要伤及己身。大喊大叫、惊扰他人,也是使不得的。徽已犯下大过,不想再伤及萧家子嗣。”
不等姜灵洲将疑问问出口,她就被缚徽制住,又掩住了口。碍于身孕,她不敢随意动弹,只得寄希望于王府侍卫。
可是,王府侍卫又怎会阻拦傅徽呢?
傅徽与萧骏驰有着近十年战场情谊,为萧骏驰出生入死,乃是被萧骏驰的心腹与左膀右臂。他与宋枕霞陪着萧骏驰从一介少年之身,一路走上摄政之位,如今又陪他重归竞陵。
因有这份殊外恩宠,他和宋枕霞从来都是自由出入王府的。傅徽与萧骏驰,便如姚用与萧图骥,又如伯牙、子期,或是羊角哀与左白桃,从来都是知己。
车轮发出吱呀轻响,碾过空无一人、铺满夜霜的石板,向着郡府城门外走去。宵禁巡逻的郡府兵卫,看到来人乃是傅徽,纷纷退避行礼。
姜灵洲知道傅徽的身手很好,若她在此地出声求援,怕是只能惹来所有人都死在这里的下场。于是,她没有出声。
待出了郡府城门,她才放缓了声音,道:“傅将军,这是王爷同我开的一个玩笑,是么?王爷又藏了什么事儿,想要我来猜?”
没有回答,唯有车轮的吱呀响声,在耳旁回荡着。
姜灵洲等了许久,都等不到傅徽的回答。她的呼吸略略急促了起来,声音里有一丝不可置信:“傅将军……你与王爷,相识已近十年。我知道你替他挡过伤,也知道你救过我。……十年啊!傅将军。”
此时此刻,她是真的无法猜明傅徽的意图。
若说他背叛了萧骏驰,可从前的戏未免也做的太真。十年生死与共,从低微到显赫一齐并肩走了一遍。这样的情谊,又是怎样的代价才可以换来的?
忽而一阵夜风起,将厚厚的车帘吹得纷纷扬起,露出在前驾驶的傅徽来。他脊背笔挺,身姿如鹰,束起的乌发被风吹乱。忽而间,他扬起手,戴着布手套的右手抽了一下马鞭——
这一幕落在姜灵洲眼中,却令她的瞳眸急遽缩小。
这一幕何其熟悉?
她在太延西宫被掳走时,那黑衣人便是这一模一样的姿态、一模一样的手套。便是化成灰,她也无法忘却。
姜灵洲的声音有些颤,她问道:“傅将军,西宫掳走我之人,是你么……?”
厚重的车帘垂下了,遮去了他笔挺背影。傅徽的声音传来时,被夜风吹得有些许模糊了。只是他未回答姜灵洲的问题,只是喃喃说了一些叫姜灵洲听不大懂的话。
“年少懵懵之时,徽以为好运乃天赐之物;若是运道好,便唾手可得。如今想来,方知这所谓气运,都是以物易物,前生便以明码标了价。所谓‘厚生行善’,徽前世之善已然不足,今生之幸,怕也是需要赔了上去。”
之后,他再没说过话。
马车一直不疾不徐地向前行去,看方向似是往南去了。可出了这竞陵郡,便是齐的国土。傅徽这是要送她去往何处呢?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才停下。从窗里缝隙看去,是一家凄清驿站。傅徽下了马,扣响了驿馆门,不多时又回来了。他上了马车,手里端了一个木盘,上置热汤与吃食。
“路途绵长颠簸,王妃用些水与热食,好好睡一觉吧。”他说着,便端起清淡的汤水来,慢慢吹温了,姿态温煦。
放了葱末的汤面泛开一阵纹路,他舀起一勺汤,奉至姜灵洲面前,神色谦谨:“王妃大可放心,这汤中无毒。”
姜灵洲默了一会儿,还是喝了汤。
这一路上,若是傅徽想伤她,有几千、几百个机会可对她动手。可傅徽没有,还依旧奉她如主,可见他并不是想杀死姜灵洲。
她现在是有身孕的人,不可与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于是,她依言用了汤食。
傅徽拨暖了黄铜火盆,又为她加了一身粗绒毯子,这才重回去驾车。车轮滚动之声又起,姜灵洲倚在软垫上,竟真的有了几分困顿之意。
要怪只能怪傅徽与她太熟悉,实在生不出“这人是敌人”的想法来。
——况且,无论出了何事,萧骏驰都会来救她的。
于是,她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怎的,这在马车上的一觉,竟让她梦到了幼时在华亭的往事来:刘琮送了她一串双阳极连环,允诺若她解开,便应她一件事。
那连环虽难,可也不算太难,想必也不是所谓“应家之作”。只费了小半个月,姜灵洲便解开了它。当刘琮问她所要为何物之时,年幼的姜灵洲想了想,道:“本公主现在还未想好,以后再与你说。”
这一等,便是纷纷扰扰的十年。
直至她出嫁的那一日,她也没向刘琮提出任何一个要求来。
也不知那幼时的诺言,如今还作数否?
两三日过去了,傅徽的马车终于到了目的地。
这一路上傅徽将她照料得极好,每逢驿站便停,不仅找来使女服侍她洗浴更衣,还找了大夫替她看脉安胎。只是傅徽时时刻刻守在门外,让她无处可逃。
看这模样,傅徽倒是丝毫不在意让萧骏驰查到他的行踪,竟还有大张旗鼓留下线索之意。
马车驶过一道城门,窗帘外传来喧嚣市井之声。那带着方言口音的声音一入耳,姜灵洲便浑身一个激灵,立刻直起了背,将耳朵靠近了车壁——虽然与华亭官话相去有些谬误,可这却是确确实实的齐国方言。
此处竟然是齐国。
傅徽竟然带她返回了齐!
叫卖、嬉闹之声与马车外掠过,不绝于耳。那颇为熟悉的乡音,令姜灵洲心底一时百感交集。她远嫁去魏,本以为这一世都不得回齐。未曾想,竟在这等情况下归来故国。
马车穿过了几条小巷,在不知何处停下了。
有人问到:“可是祆教来使?”
继而,那马车便继续走了。最终,傅徽终于撩开了车帘,解开束着她双脚的绳子,躬身道,“王妃娘娘,烦请下车,前两天刚下过雨,路有些滑,万万小心一些。”
姜灵洲放眼望去,却看见这是一处旧朝宫苑。它本应当是破败的,不过却新刷了红漆、铺了琉瓦,看上去有些焕然之美。所见之处,乃是红墙绿树、长砖玉阶。不过,与华亭皇宫相比,这处前朝行宫却算不得什么。
傅徽送她至一处宫苑,便退避了。
这宫殿极是敞亮,雕花木窗分开雨后初霁之晴光。帘缀珠珰、壁饰泥椒;帐蹙金龙,翠幕窣地,一副宛然华美模样。
她走走望望,却见到窗前案几上,搁着一排朱云毫笔并青山松墨,都是她从前在华亭揽芸宫中惯用之物;翠幕旁的木架上,悬置着一袭仿若金缕织就的霓裳羽衣,竟也与她在华亭揽芸宫中摆设一致。
一瞬间,她竟以为是萧骏驰又折腾出什么花样来戏弄她了。
可萧骏驰又是怎么知道,她少时曾穿着这轻薄羽衣,于父皇寿诞上翩翩献舞一事呢?
所以,应不是萧骏驰。
红漆柱下,立了两个婢女,垂头静气,并不言语。她们见姜灵洲久久立在原处,这才大着胆子上前道:“奴婢染紫、澄碧,见过河阳公主殿下。”
姜灵洲闻声,侧过头去,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回殿下,奴婢二人是在这鱼藻宫内侍奉您的。”染紫答道。
“侍奉?”姜灵洲挑眉,道,“替何人来侍奉我,又是在何处侍奉我?”
染紫显然是被训教过的,答得有条不紊:“这些事,公主殿下日后便知道了。近来,主子在忙些别的事。日后,殿下定有机会见过那位大人。”
虽是答姜灵洲的话,却也和未答话没什么区别,什么有用的都没说。
姜灵洲四处走了走,见这宫殿倚水而建,风光极好,却只有一处门。那门外重兵把守,凭借她弱质女流之身,是决计出不去的;更何况,她也不能损碍了腹中孩儿。
正当她反复看着窗外湖光山色之时,忽听得一道悠长竹音,是那熟悉的《红豆》之声。这竹音犹如平湖微波,能让观者心渐静谧。她听着《红豆》,心思也渐渐安定下来。
既对方无意伤她,她便暂且只管坐着养胎就好。
傅徽这一路大张旗鼓的找侍女、住驿馆、请大夫,她不信萧骏驰还会发现不了她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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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紫与澄碧被调|教得极好,平素不言不语,安安静静的,叫人几能忘记了她俩的存在。做起事来,也是手脚勤快、稳妥得当;染紫擅梳发,能挽各式玲珑发髻;澄碧好眼光,会挑各色衣衫收拾。服侍她的时候,也甚为细心。姜灵洲现在有些挑厌饭食,她们便仔仔细细地记下了姜灵洲吃过什么、用过什么,次日再命人精心烹调了同样的食材来,只望她多吃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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