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雪融,扫净雪沟,所以作‘舁尽春泥’……”刘琮忍住瞥向门外的眸光,声音平平地同她说文解字。
在殿门外等候接见的一干人等,反复徘徊,却苦等刘琮不至。这其中有秦、周二人,也有贺奇。终于,负着手原地踱步的贺奇按捺不住了。他顾不得有闲杂人等在旁,便扯着嗓子,高声地嚷了起来。
“陛下!萧骏驰发兵了!他都要打来家门口了,陛下莫非还在和皇后卿卿我我不成?!真是不像话!”
此言一出,周围人皆是大惊。秦大人连忙拽住贺奇手臂,道:“贺大人万万不可如此大声,此乃军机密事也,怎么能声张呢……”
贺奇甩开秦大人的手,不耐烦地喝道:“陛下!那竞陵王妃也被傅徽这叛贼带走,你若再不出来,可是要满盘皆输了!”
这一声吼得极为响亮,终于惊动了刘琮。
他将手臂从格胡娜腕下抽出,立时去开了门。贺奇一见刘琮出来,立刻上前,也不行礼,极是无礼地直言道:“真是急煞人也!那竞陵王不借兵也就罢了,偏偏还在这个时候发兵打来,也不怕姜家人将他扣死在这儿!”
刘琮看着贺奇满面恼怒焦虑,愣愣道:“你……你说什么?河阳被带走了?”
“是!”贺奇声音极是恼恨,“陛下就不当留下傅徽!此人惯是个背主之人,果真又背弃了陛下!现在姜灵洲不在手中,又如何压制那萧骏驰?便是只有一小支玄甲军越过境来,我等也是扛不住的……”
刘琮听闻此言,面色骤白。
他本就不是个擅政之人,匆匆忙忙间被推上帝位,大权又旁落在贺奇手中,自己便如个傀儡般,别人提一下、他动一下,他从来也无什么自己的考量。自从来了召城,便整日只顾着躲在诗画书籍之中。
因而,这召城上下,包括刘琮,都未曾料到傅徽会再次背主。
刘琮苍白的面色,在夜晚的灯火映照下,便似幢幢鬼魅一般。他失了一会儿神,很快便稳下心来,问贺奇:“萧骏驰的玄甲军到了哪儿?”
“探子回报,说戌时刚越过了关口;照行军之速,后半夜便能到召城之外。”贺奇一双眼瞪得有如铜铃,怒目圆睁,道,“便是姜家人现在发兵去阻拦萧骏驰,也是来不及了!”
“贺大人可能抵挡一二?”刘琮急急追问。
“陛下莫要为难臣!”贺奇的唾沫星子几乎要飞溅出来,“小小一支贺家军,如何与萧骏驰匹敌?挡是挡不住的!”
刘琮微微蹙了眉,道:“贺大人莫急,我有一计,你且按我说的去做,便可拖上一二时间。”说罢,他低头对贺奇耳语一阵,说出自己计谋。
贺奇听了,满面狐疑:“此计真当可行?若是不成,那可真是满盘皆输了!”
“便是不行,也得试上一试!”刘琮一攥袖口,道,“贺大人前去抵御那玄甲军,我便趁此机会,去追河阳公主。”
在旁的秦大人一听,立刻“哎哟”一声,急急劝道:“陛下三思呐!陛下万乘之躯,怎可亲自前往?只需派支轻锐精兵……”
“不。”刘琮眼帘微垂,道,“这一次,我一定要亲自去。”
独独她,是绝不能放走的。
秦大人又颤着一把老嗓子,好一阵劝说,可刘琮却心意已决,定要亲自前往。无奈之下,秦大人与贺奇只得领命,各自回去准备。
待众人离去后,刘琮侧身,便望到格胡娜的身影。她正稳稳坐着,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诗纸。虽然满面不在意,她却时不时偷偷瞄一眼刘琮。
刘琮想到她刚才缠着自己习诗的场景,心底便有了七八分猜测。继而,刘琮问道:“格胡娜,你方才缠着我学字,是不是在为河阳拖延时间,好让我不得脱身?”
格胡娜撇了下嘴,笑了一声,极是坦荡地认了:“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正是如此。”一会儿,她又玩着袖口上的流苏,满不在乎道,“你要怎么罚我都成,休了我、宰了我,我都不畏,还欢喜得很。”
听她这样说,刘琮便默了下来。宫室内灯火惶惶,可他眼底却不甚明亮。许久后,刘琮道:“我为何要罚你?我知道,河阳是你密友,你愿意救她,实属常事。”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格胡娜听见他的说法,微微一愕。
她倒是没想到,向来文绉绉、脾气文懦的刘琮,还会有这样大方的一面,竟好似……与她已相处了许久,极了解她似的。因而,也能原谅她的所作所为。
格胡娜摇了摇头,将这错觉甩出脑海,匆匆将桌上的诗纸折起来纳入袖中,出门追了上去。她先去了马厩,随手便牵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她一边揉着那骏马脖颈,一边低声道:“你乖些,我们一道追刘琮去。”
刘琮出行宫也是骑马,格胡娜料想自己追上他也不难。谁知她刚跨上马,便有一群提着灯笼的姑姑、婢女围了上来,挥着手要拦她。
“皇后娘娘要去往何处?没有令牌是出不得行宫的!”
“皇后娘娘,女子怎可骑马……”
“皇后娘娘,求您快回去吧!”
灯笼光在寒夜里四处晃着,模样滑稽极了。
格胡娜一勒缰绳,不耐烦地用小指掏了掏耳朵。随即,马蹄一扬,她便寻了间隙从婢女、姑姑间冲了出去。一声“驾”,她便策马冲上了宫道,一路横冲直撞,惊得沿途宫人、守卫惊呼不已。
及到了宫门,远远见着有人拦路,她干脆紧勒手中绳,令马身高高跃起,一气跳过了那道阻碍,在一片惊呼里向着宫外雪道疾驰而去。
只是,她终究落了刘琮一步,看不见刘琮的身影了。
***
刘琮带着一支轻锐出了行宫,但见宫外是一片茫茫白雪。行宫外本就是山野,如今则是一片覆了雪色的枯林。绵软如沙的雪地上,分出两条岔道来,其中一条岔道上,有着车轮碾过的车辙印迹。
“追!”
刘琮掖严实了身上斗篷,便率着部下朝那有车轮印的一道岔路追去。
马蹄飞溅起雪泥,一路穿行于林中,斗篷一角猎猎当风。追至林子深处,却见那车轮轨迹陡然失了踪影,林边只斜倚着一辆板车。刘琮一看,登时惊觉自己被诓骗,咬咬牙,又掉头原路返回。
待刘琮走后,那板车后的杈丫间才缓缓走出个人来,是傅徽。
他蹲下身来,查看一番地上的马蹄印子,用手抹开地上覆着的雪,这才折返身去,走入林间深处。那积着薄雪的光秃秃树木旁,正停着一辆马车。
他故意用浮雪覆去车辙,好令刘琮误以为自己上当受骗,以此争取时间。
傅徽走到车旁,道:“王妃,刘琮已走了,我们现下便继续赶路吧。”
坐在车里的姜灵洲“嗯”了一声。待马车动起来,她便轻轻撩开帘子,问那驾车的傅徽:“傅将军,我可否问你一桩事?”
傅徽稳稳驾着车,道:“王妃有话直言。”
“傅将军为何……又回来了?”她用细细手指攥着车帘,语气里透着一丝茫然,“我道傅将军这一去,便是不会再返,谁料竟还能再见到你。”
傅徽的眸光向后一扫,口中缓缓道:“王妃多虑了。徽自知是戴罪之身,因而此番救出王妃,只是赎罪罢了。待召城事了,兴许,徽也是再回不去王爷身旁的。十之六七,徽便会与王爷、王妃,就此别过。”
听闻傅徽此言,姜灵洲心底既有讶异,又觉得此事早在意料之中。
傅徽虽救她出了召城行宫,可此事本就是因他而起。他背叛了萧骏驰,乃是有罪之人。待了结此事后,他最大的可能也只是自请归去。且,萧骏驰也不可能如从前一般信他;他们主臣二人,必然是回不去了。
不知何时,细雪又落了下来,雪夜无声,微缺了一口的金月悬于云间。
***
傅徽携着姜灵洲逃出召城行宫之际,魏国玄甲军已越过窄窄关口,连夜赶路,奔赴召城城下。这召城虽为刘琮所据,可兵力却甚是虚少,只靠着贺奇手中的一支军队戍卫着。
未及子时,玄甲军便已近了召城。
贺奇站在城墙上,反复踱步,极是焦虑,额间直直淌下豆大汗滴来。每隔半柱香,他便烦躁地抓来部下,询问姜家人可有出兵。
他虽自负,却也明白自己手中的军队并非是玄甲军的对手。眼下,他只能盼着萧骏驰跃过关口的举动会惹怒姜家人,然后姜、萧便鹬蚌互斗起来,他则可在这召城里坐收渔翁之利。
只是,姜家人一点儿动静也无,似是全然不知道魏国人已经入了境一般,令贺奇愈发焦虑,直想把自己头顶的几根头发都拽秃。
“将、将军!玄甲军已在布设军阵……”一名侧将声音凝重,远眺着城外。那一片漆黑之中,陡然亮起一小簇一小簇的绵延火光来,显然是有人已抵达了城阙之下。虽还远着,却令人不自觉胆寒不已。
贺奇恨恨地跺了跺脚,道:“将那女子押上来!让竞陵王好好看看!”
他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军士,推推搡搡着个怀孕女子走上了城墙。那女子披散着一头乱发,穿一袭华贵衣衫,虽有孕在身,却能看出她原本就是个身量极好的美人儿。
那女子口中塞着帕子,只能“呜呜”了两声。贺奇不耐烦道:“嚷什么?爷花了钱将你找来的,好好干!现在反悔可不成了!”
贺奇亲自举着火把,将那女子推上城墙。火把光焰熊熊,却照不清女子的面容,只能以明灭光线在雪夜里勉强勾勒出她的身形来。
“萧骏驰!”贺奇卯足劲,喊了一声。他的嗓门不可谓不大,在广阔的城墙前回荡了一阵,回声不绝。
许久后,他才哈哈大笑着接道,“看看这人是谁?可不是你捧在手心里的竞陵王妃!你要是再上前一步,这温香软玉的绝色美人,连带着肚子里的萧家小孽种,都要一道香消玉殒了!”
贺奇的声音极是猖狂,叫玄甲军士听得清清楚楚。
召城城下,一片漆黑肃穆的军阵之中,萧骏驰用手扯下面甲内的白罩来,呵了一口白色烟气。他略略挑眉,打量了一阵那城墙上的女子,悠悠道:“看身形,倒是挺像王妃的。”
宋枕霞也道:“末将也觉着这女子像极了王妃。王爷,如何?可要让兄弟们退一退?万一傅大哥不成,我们还可留一条余地。”
萧骏驰的手抚过黑马金羁,口中道:“身形虽然像,只是性子却不大像。”
宋枕霞有些疑惑,道:“王爷如何看出来的?”
“换做是王妃被人挟为人质,她早就不管不顾地跳下来寻死了,便是腹中有孩子也是拦不住她的。”萧骏驰扣上了面甲,只露出一双于暗夜中微流灯火的双眸,“她就是这样的女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若是她真被挟做人质,萧骏驰便需借兵给刘琮。届时,战乱四起,姜刘开战,那绝不是姜灵洲所愿看到的。
为换家国安泰,她宁愿远嫁和亲;被掳之时,也曾下了决心要自我决断。此情此景,若换了是姜灵洲当真在此处,她必然会直接从城头跳下来。
“刘琮不在?”萧骏驰又打量一阵那灯火密密的墙头,道,“我信子善,必然是已经带着王妃出宫了,我估摸那刘琮也是追着王妃而去,因而才不会亲临此处。”
说罢,他阖上双目,从手甲下取出一串念珠,放在掌心慢慢摩挲着,同时口中低念经文。雪夜一片寂静,唯有火把噼啪之声。漫漫玄甲军,却寂然无声,连盔甲摩擦之声都未曾发出,犹如死寂的兵俑阵似的。
他约莫诵了十二三句,便重睁开了双眼,竖起手掌来,对宋枕霞道:“杀吧,到城下即止,万万不可入城伤及百姓。枕霞留看此处,我寻刘琮去。”
宋枕霞抱拳,喝了一声“末将得令”,便转身勒马,扬起大旗来。写有“竞陵”二字的赤乌旗帜倏然飘扬,如染血锈之色。
玄甲军看旗得令,顺时便如开了机关钮一般,齐齐整整地动了起来。一片铿锵金戈之声,横扫过漫漫雪夜。军士如黑潮一般向前涌去,萧骏驰却握紧了缰绳,调转方向,策马朝着别处奔去,将那交战喊杀声响作一团的召城丢在了身后。
傅徽动手前,给他留了图纸,以是萧骏驰知悉傅徽撤退之路。此时此刻,他便一人一骑,循着纸上路线,向前疾奔而去。
***
姜灵洲所坐马车,车轮轱辘而响,碾过雪地。
忽而间,那车轮处发出一阵刺耳短促的响,继而那木轮子便落了下来,咕噜噜打着转滚远了,摔倒在远处。那马车向下一斜,半陷在了雪地里。
姜灵洲的身子微微震了一下,她忍不住探出身去。待看到那马车歪歪斜斜陷在雪地里的模样,她露出震惊神色来,道:“我只是怀了个孩子,却重成这幅模样,活生生把好好的马车给压塌了?!”
傅徽默了一会儿,劝慰道:“这不是王妃之过,是这道路着实崎岖难行,因而才会……”
他也未曾料到,这马车轮子竟然会半途损坏。
两人正在说话,冷不防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小片马蹄踏雪与抽鞭之声。傅徽面上一喜,即刻道:“是王爷来了么?”
话未落,月下便展露出五六人的身影来,打头便是玉冠策马的刘琮。他的面色映着这苍苍雪夜,似乎愈发地苍白了。他抿着唇,目光扫过那歪斜马车,道:“河阳,马车既坏,你也逃不远了,不如现下便跟着我回去罢。”
他身后跟着五个人,俱是作轻骑打扮。傅徽见状,拔了剑便横在姜灵洲面前。但姜灵洲却推开了他,低声道:“让我来和刘琮说。”
傅徽微愕:“王妃……”
“刘琮。”姜灵洲扶着车沿,下了马车,朝着骑在马上的刘琮远远道,“你以为你千辛万苦把我捉回去,就能让竞陵王借兵于你?莫不是我嫁去魏国太久了,你忘记了我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此言一出,让刘琮心底微沉。
他当然知道姜灵洲是怎样的性子——她从不是逆来顺受、乖巧柔弱的闺阁女子,心中时时都自有打算。如果他一意孤行,定要借兵攻打华亭;为了这齐国上下,她兴许便会一死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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