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硌着王妃,会叫她不舒服。一会儿便穿回去。”
再醒来时,她眼前便已没有了那茫茫雪原与挂月夜幕。抬眼望见的是一道房梁,绘着富贵花鸟。角落亮着一盏灯,灯芯将尽,光焰已渐趋微弱。身下垫着厚实的长绒暖毯,被角掖得严严实实的,四下暖适如春,舒服得紧。
她本就有孕,更嗜睡一些。因着四下暖适,便干脆闭眼又睡了过去。昏昏沉沉不知多久,她才被一道细细的少女嗓音唤醒。
“王妃娘娘,起身用些茶饭吧。”
姜灵洲听着这声音,才睁开了眼儿,却见到是个十三四岁的清秀小丫头,端了热腾腾的饭食来,此刻正小心翼翼候在她枕边。
恰好,她确实觉得有些饿了,便简单地漱了漱口,令丫头将饭食端来。那备餐之人像是知道她现在格外挑嘴似的,各式各样的菜色备了许多。姜灵洲用筷子这边拔拉、那边挑选,这才下了口。
她现在饭量比从前大,又挑嘴,便只管对着一道枸杞鱼汤动手。筷勺轮番动,停也不带停。好不容易,她才搁下筷著来,拭着嘴角,问那丫头:“我睡了多久?这是何处?还在召城内么?”
“自娘娘来到此处,约莫已睡了有两个多时辰了。”那丫头道,“此处是威宁,离那召城还有些路,是极安全的,娘娘大可放心。”
“王爷呢?”姜灵洲净了手,倚回了榻上。
“半炷香前才回来,此刻在外头接待贵客呢。”丫鬟答道。
姜灵洲正欲说什么,却觉得脚底有些抽疼。她知道是最近睡得少了,连忙挤着眉眼,对那丫鬟道:“嗳……我……揉下脚。”
虽然她的话说的有些语无伦次,那丫鬟却机灵得很,一下子便去按她的脚底心儿。姜灵洲嘶了一声,觉得抽疼缓解,夸道:“真是个懂事的小姑娘。”
“王爷挑奴婢来侍奉时,可是着意问过奴婢懂不懂如何照顾有孕之人。奴婢家里两个姐姐生子坐月子,都是由着奴婢来伺弄的。”那丫鬟面色颇为自傲,道,“同行有三四个妇人,俱是不如奴婢,最后王妃娘娘见着的就是奴婢了。”
正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萧骏驰大步跨了进来,道:“王妃醒了?猜猜是谁来看你了?”
他卸了盔甲,着一袭常衣,已没了阵前的肃杀鬼戾。现在的他,便像是个普普通通的夫君,带着笑在妻子枕边坐下。
“还能有谁……”姜灵洲懒得理他,“别带个小妾来见我就成。”
她话音未落,那门外便又走入了一个男子,身着紫袍白绔,带饰金钩,裙摆下隐着一条登云四爪龙,绣纹如滚赤黄波浪。
他的面容,是姜灵洲再为熟悉不过的。
姜灵洲一见他面孔,登时直起了身,口中喃喃道:“……皇兄?”
那后进入之人,正是姜灵洲一母同胞的兄长,齐国太子姜晏然。
“河阳,是为兄。”
此刻,他负着手,慢慢踱至姜灵洲身旁,仔细打量她一阵,道:“……许久未见,你倒是……未改多少。”
话至末尾,姜晏然也有了感慨之意。
遥记得去年孟秋,他亲自背着这自幼宠爱大的妹妹,送她坐入了马车,眼睁睁看着她华亭发嫁,远去异国。回宫后,饶是他那向来爱闹脾气的母后,也扯着手帕哭了好几日。
本以为,那一别后,便再也见不到这远嫁异国的妹妹了,谁料今时今日,竟还能在这边境处的威宁再见她。
眼前的姜灵洲面容未改,却又添了一分柔美妩媚。因有身孕,身子难免丰盈柔润一些,这让她不再和从前一般,细细瘦瘦、看着便惹人心疼。
看来,萧骏驰待她应是不错的。
姜晏然心底微微舒了一口气,可却依旧隐隐藏着一股咬牙切齿之意。
不管这萧骏驰对她好不好,姜灵洲一定遇着了许多事。她嫁过去这些时日,魏国上上下下发生了不知多少事儿;又是太后暴毙,又是陛下削权,又是萧骏驰被褫去摄政之权……如此颠沛动荡,一点儿都不安生。
总之,萧骏驰一定对不住他妹子!
“皇兄……真的是你!”姜灵洲面有惊喜,声音里盈满了悦意,“华亭可好?祖奶奶近来身体如何?冬日天寒,她的咳病总要犯上一犯;大嫂的身孕……对啊,大嫂应当已诞下了孩子,你都不曾和我说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她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可姜晏然却没回答。他轻轻拍了下姜灵洲的手背,道:“河阳,为兄一会儿再与你说。”说罢,他转向萧骏驰,道,“竞陵王,可否借一步说话。”
“请。”萧骏驰答道。
两个男人出去了。
屋外是安静的夜,萧骏驰与姜晏然走远了,姜晏然才皱着眉,开口道:“竞陵王,魏国这一年许,动荡不安,着实不是个好地方。河阳马上便要生产,这妇人生产难是个生死关,诞下孩子后也要好好养着。以是,这段时日,河阳还是留在齐国为好。”
萧骏驰听了,慢慢点了点头。
“那竞陵我……”
“竞陵王大可回魏国去。”
萧骏驰的眼底有了一丝惑色。他指了指自己,对姜晏然道:“王妃生子,留在齐国;大舅子你却要赶我回老家?”
“竞陵王,河阳在竞陵过的想必不大安生,如此,不好么?”姜晏然说。
“太子殿下的意思是,竞陵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之事么?”萧骏驰愈发狐疑了。
姜晏然想也未想,脱口而出一句“是啊!”迎着萧骏驰疑惑之色,他才支支吾吾地临时找起借口来:“你竟敢……你竟敢……”
哪儿来的借口啊?
他只是不爽自家妹妹嫁给这个男人罢了。
“我把好端端的妹妹嫁给你,你竟敢让她大了肚子!”最终,姜晏然脑海一空,说出了这句道理不通的话。
萧骏驰:……
他让老婆大了肚子又怎么了!!
大舅子,你到底有没有亲妹子已经嫁了人的自觉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大舅子与妹夫撕逼现场
第72章 兄妹话
“我把好端端的妹妹嫁给你, 你竟敢让她大了肚子!”
沉默。
沉默。
姜晏然瞅着妹夫脸上奇怪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句怎样的话来。他不自在地咳了咳,道:“罢了罢了,你当是我胡言乱语吧。只是妹夫你也知道,现在河阳几近生产, 实在不宜颠簸, 你不能带她去竞陵。”
“这一点,竞陵自是知道的。”萧骏驰答, “竞陵愿意陪伴王妃留在齐国。”
“竞陵王, 齐国允你玄甲军入关, 只是为了让你将河阳救出来;可如今河阳既已平安, 这玄甲军便没有再留在齐国的道理。”姜晏然语气之间,故意吐露出一分担忧之色来, 浑似个处处替人着想的好长兄。
“竞陵既娶了王妃, 便不会什么都不做。不如让玄甲军助齐一臂之力, 一同讨伐刘琮, 如何?”萧骏驰笑道。
“这刘琮不过区区蝼蚁,要想剿灭易如反掌,父皇只是暂时无暇理会罢了,自然也无须玄甲军出手帮忙。”姜晏然露出个礼节性的笑来,道,“我自是知道妹夫你不是别有所图,可落在旁人眼里,难保不会非议你竞陵王想要插手齐国政事。”
萧骏驰的面色微微一凝。
姜晏然呵呵一笑, 垂了手,道,“还是说,妹夫你愿意屏辞玄甲军,孤身一人,留在齐国陪伴河阳?”
姜晏然心里底气十足。
这对于萧骏驰来说,真可谓是个两难之题。齐国是绝不允许玄甲军留下的。萧骏驰只有两个退路,一是与姜灵洲告别,带着玄甲军回齐国去。待姜灵洲产下了孩子,再老老实实等着他们将姜灵洲送回去;二是命玄甲军回魏,他自己孤身留在齐国。
不过,如此一来,没了玄甲军的保护,又身在敌齐,萧骏驰可是十足危险。
姜晏然几乎可以肯定,萧骏驰是绝不会留下的。
“如此,”萧骏驰慢慢点了下头,道,“太子殿下说的着实有理,竞陵深以为然。明日,竞陵便让玄甲军后撤至关外。这段时日,竞陵就要在威宁叨扰了。”
听闻此言,姜晏然有些吃惊。
萧骏驰竟然要留下来?
没了玄甲军在身侧,他这岂不是变作了案上鱼肉,任人刀俎?
姜晏然蹙了眉,忍不住道:“妹夫,你可要想好了。若是出了什么事儿,齐可是担不住的。”
“能出什么事儿?”萧骏驰笑道,“谁不知道河阳公主和亲魏国,使得齐魏停战修好、亲如一家?如今我们可不是什么敌人,而是盟友。”
姜晏然皮笑肉不笑的,也点了点头:“竞陵王说的极是在理。我与河阳许久未见,这就进去同她说说话,是我叨扰竞陵王了才是。”
说罢,他推了门,又朝屋内走去。未几步,姜晏然便坐到了姜灵洲枕边。他重打量一边妹妹的容貌,低声道:“河阳,你受苦了。”
姜灵洲摇了摇头,道:“王爷待河阳甚好,皇兄大可放心。”
“我能不知道你?”姜晏然的语气里有了一丝急躁,“你的信里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只提花鸟风|月,不说那宫闱惊变,你当我不懂你在遮遮掩掩着什么?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何必瞒着为兄?”
姜灵洲听了,鼻子一酸。一忽儿,她道:“虽风波多了些,可王爷确实是待河阳极好。这一点是确确实实的,皇兄不用忧虑。”
为了不让姜晏然不再问起她的事儿,姜灵洲连忙转了话头,道:“祖奶奶身子可安泰?几位妹妹亲事定下了么?她们也快到了订婚之时,二妹妹尤是如此,也不知父皇替她们找了怎样的驸马……”
“太后身子还硬朗着,前两日还说是定要看到河阳再回华亭的模样。至于那几个小丫头么……”姜晏然有些不耐道,“就那副模样吧。父皇是什么样的性子你还不知么?左右挑的都不过是那几家的人。姜清渠的婚事已差不多谈妥了,选的是许家的长子,她自个儿也欢喜得很。”
提起这件事,姜晏然就有些气。
许家乃世代公卿之家,祖父袭了国公名头,一族里也都是些俊杰之辈。那许公子尚了姜清渠,日后自是平步青云,前途无量。姜灵洲这样好的妹妹,被远嫁了异国去和亲;讨人厌的姜清渠却能够嫁给许公子,真是令人火大。
好在姜灵洲却不大在意,还笑道:“那可真是好极了,那许家也是诗礼传家,听闻许大公子也是个儒雅君子,想必日后待二妹妹也是好的。……对了,河阳出嫁前,大嫂已有了身孕,后来皇兄也不曾在信里和我说是个女孩儿还是男孩儿,现在可说了吧?”
姜晏然握着她的手倏忽一松,表情微黯。许久后,他道:“原本我是不想与河阳说的,免得惹你忧心。可既然你当面问我,我也不得不说了……玉儿的孩子,没能保住。”
许久后,他重重叹了一声,道:“那时她已近生产之日,却偏偏……孩子没保住且不说,险些让玉儿也去了一条命。那时恰好是竞陵王被剥权之时,我想你本就烦恼缠身,便不想让这事扰了你……”
姜灵洲眼神一动,面露怅惘之色。
“女子生产本就艰难,以是,为兄望你万万要保重身体。”姜晏然低声道,“你不便长途颠簸,这段时日,你便留在威宁好好养着。竞陵王也说了,会留下来陪着你。旁的事,你就不用忧虑了。”
姜灵洲知道这是兄长在关心自己,便点了点头。
她虽点了头,可脑海里还有些凌乱思绪。眼看着姜晏然便要起身,她连连拽住他袖口,道:“皇兄,我虽不会再管这些事,可问我还是要问的。刘琮的事儿,父皇打算如何解决?”
“……唉。”姜晏然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性子。答应得好好的,可是该问的时候,却一点儿都不含糊。你便放心吧,父皇定不会放任刘琮胡作非为,已派了卫大将军领兵前来;更何况,二皇叔还驻守在武杨,凭借区区一个刘琮,是绝翻不起风浪来的。”
听姜晏然这么说,姜灵洲便放心了。两兄妹又说了一阵子话,姜晏然说自己奉齐帝之名前来监军,还要去见见那卫大将军,这才与姜灵洲道了别,又说明日还会再来看看她。
姜晏然出了这园子,便要了马车,连夜向着威宁城外去了。卫大将军奉命讨伐叛军刘琮,此次就将大军扎营在威宁城外。
姜晏然坐在马车里,想到那卫大将军,就有些头疼。
这卫将军本名卫烈,是个少言寡语的闷性子。因而,连齐帝都常常摸不透这手握重兵的卫将军在想些什么,只知道他和姜晏然的二叔,嘉宁王姜恒素有不和,常在带兵打仗之事上闹出些事儿来。
从前齐魏尚未停战时,这卫烈就常常提起议和之事,说齐国连年征战、军士疲惫,齐帝要学那武帝穷兵黩武,实在不好;但是嘉宁王却是个爆裂性子,一定要将魏兵打退,还常在墙头嚷着要拿萧骏驰的头做下酒菜。以是,这两人若是碰到一处,便会有些摩擦。
齐帝虽不说,但心底却是有些怀疑的,觉着当初嘉宁王之所以会被魏兵掳走,让萧骏驰敢胆大妄为地提出“以河阳公主换嘉宁王”,便是这卫烈从中捣鬼。
卫大将军像是也猜到了齐帝在猜忌他,自此后,愈发闷闷少言了。
不过,猜忌归猜忌,齐帝却依然重用他。齐国上下崇文轻武,华亭城内只有那清贵公卿才受到追捧,武将常常被冠以“粗人”之名,因而除了卫烈这个将军尚能在魏国军队前挣扎三四分外,华亭竟无其他武将能与萧骏驰匹敌。
这次齐帝派卫烈来讨伐刘琮,又不放心卫烈,便索性要了姜晏然一同来监军。
马车在城外停下了,姜晏然下了车。远远地,便有几个身材粗矮、身披铠甲的人迎了上来,打头一个便是卫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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