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人绕到我身前打圆场,道:“怎能够,万没想到公公来的这样突然,若早知道,我绝不会挑这时候带苏姑娘出门散心。”
岚公公一脸你当我是三岁的小孩的表情看着张都统,末了又是声阴阳怪气的笑:“散心好,人忙了是得多散散心,不过张大人像如今整日在太子爷和裕王间忙碌的日子怕是快要到头了,太子一日未登基就还是太子,就算有朝一日登基,天子上面还有太后,子顺母安乐,反过来也是一样,纵然是天子总归还是要听他的母亲的,张大人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我似乎似锦前程雨打飘零去所带来的心碎声,张大人脸色如猪肝,忙辩解道:“卑职未敢欺瞒皇后娘娘。”
岚公公摆手打断他的话:“张大人委实太谦虚,奴婢来之前已打听清楚了,现在这小宅子,可还姓着张呢。”
张大人彻底说不出话,岚公公朝我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我甚乖巧的走过去,岚公公与我笑语:“姑娘是个有造化的,平平之姿竟能让太子和裕王殿下对你神魂颠倒,皇后娘娘今日要亲自瞧瞧你,你欢不欢喜?”
我也是笑着,努力让苏瑄这张脸做到眉眼弯弯的可爱模样,声音极力清脆的答:“能得娘娘召见,苏瑄自然是欢喜的。”
从宣恩侧门往正阳宫去,需要经过一十二座宫殿,三架云水桥,六道禁卫军盘查,不过今日跟在岚公公身后进宫,侍卫们瞅都没瞅我一眼,只目不斜视的望着并没有尽头的天和云,仿佛方才我就是一阵空气,飘过了就飘过了,连阵气味都没剩下。
到了正阳宫岚公公的步子开始放缓,回眸看了我数眼,我瞧着他的眼神阴测测的,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我与岚公公等在殿门口,奉茶的小宫女见着岚公公先是福了下,再道:“公公且等等,华仪公主这会儿正跟娘娘叙闲。”
岚公公颔首立在一边,我也跟着站在一边。
只是心里盘算着,不知道待会儿的毒酒是皇后赐给我的,还是灌给我?
☆、第 28 章
皇后有梦魇顽疾,我十四岁那年在皇后宫里留宿,乳娘带我睡觉,夜半我听见皇后那屋传来阵阵凄厉的惨叫,我被尖叫声吓醒,乳娘连忙掩着我的耳朵道:“公主莫理会,过会儿就消停了。”
后来我才知道,皇后就寝时身边一定要有人侍候,夜里的灯也不能灭,从前有个宫女守夜时不小心睡着,殿内灭了火光,皇后一时醒转分不清梦境现实,险些酿成大祸。
那婢子虽是无心之失,却还是被岚公公拖出去叫人乱棍打死了。
皇后的病来的蹊跷,数不清的太医给皇后瞧过,宫外的神医也请了不少,流水价似的汤药不间断的供养到上阳宫,数年来不曾见过半分效果。
或许也是因为皇后的病症太过离奇,父上数年未和皇后共寝,夫妻间的温情脉脉,渐日淡的像水一般。
我回溯往昔时,眼神常空洞的很,换句话说,一望便知我在发呆。
岚公公将手在我眼前摆了一摆,哼道:“苏姑娘,这种时候你还能走神?”
我忙收回思索,朝公公道:“咱们要进去了?”
公公“傩”了声,尖细苍白的下巴扬着一个方向,我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闻得岚公公道:“你走神那会儿华仪公主已经走了,裴昭容方才进去给皇后请安,下个才轮到咱们。”
裴昭容我认得的,是父上的新宠,冷若冰霜的病美人。父上对她如珠如宝的爱着,捧在掌心都怕暖化了她。
裴昭容体弱多病,人未近到跟前便能听见一阵紧过一阵的咳嗽声,因为她身体不大好,平素很少跟宫中的妃嫔往来。
日上三竿才来中宫请安,阖宫之中也只有她能干的出来。
等在门口,不时听见昭容的嗽声,不一会儿,昭容出来,我与岚公公接连俯身拜见,抬起头时,只见昭容怔怔看着我。
她的唇在开合,一个很模糊的字眼吐露出来,我尚未听清,昭容便又掩着袖子咳嗽,再望向我时,那眼神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匆匆在我脸上扫过,转而问岚公公:“这位姑娘好生面善,不知可是陛下的新宠?”
岚公公尖声尖嗓的回着:“这姑娘叫苏瑄,今个儿头一回进宫,没有娘娘的好福气,皇后娘娘今日召见她,她来宫里走马观花一趟也就罢了。”
昭容的脸色一变再变,末了强颜淡笑,不再相问,昳丽宫装渐行渐远,我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岚公公唤我第二次回神。
可能是夜里睡不安稳,白天时皇后有大半时光是躺着的,此刻也不例外,眼角凤尾细细,瞟着人的样子与太子如出一辙,我甚乖觉的站着,由着皇后把我从头到脚瞟上数个来回。
她瞟的够了,方问道:“苏瑄,你可知道你错在哪儿?”
我连自己是何时错的都不晓得,如何还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但这句话我是万不会说出来,眼下能说的话也只有两句。
一句是求皇后饶命,然后磕头磕到皇后心软放过我。
一句是死鸭子嘴硬,一口咬定都是旁人陷我于不义。
前者我做不来,后者我是傻了才会去做,思来想去,以不变应万变才是亘古不变的硬道理。
☆、第 29 章
太后生前有一株极喜欢的牡丹,经花匠妙手培植,常年花开不败,太后觉得此花寓意与正阳二字相得益彰,便赏给了皇后,皇后视之心头宝,摆在殿内,数年不曾挪动。
皇后问我话,我将目光放在牡丹上,半晌没有应答。
皇后本摆在榻上的手,柔柔抚了下髻上步摇,淡淡道着:“你不说话,是在心里埋怨本宫?”
我福身道:“民女不敢。”
皇后进宫早,与当今圣上同龄,只是脸上不大显得出来,瞧着甚是年轻,殿内安神香烟气漫漫,皇后撑起身子,玉手理鬓,声音淡得似水:“你看着倒是个懂事的孩子,说说吧,外界传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抬首望着皇后,又极快垂下头,将自己伪装成皇后口中懂事的乖巧孩子。
皇后正仔仔细细的打量我,静谧大殿蓦然响起一阵孩子哭闹声,我听着这动静,只觉脑瓜子疼。
其实没看见人,我就能猜出来,哭声如此娇气的男孩子望遍宫难找第二个,定是我那个号称鼻涕虫的小侄子熙权。
宫人把熙权抱过来,沉甸甸的鼻涕虫一落地,便拖着比他个子还高的抱枕,滚滚身子一步一挪的靠到皇后身边,边朝皇后榻沿挪边道:“皇祖母,熙权方才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
那声唤的比糖还腻歪的皇祖母引得皇后颇怜惜的望着熙权,问道:“梦见了什么?”
这小混蛋端的是可怜非常的模样,腻歪着:“想不起来了。”
我不讨厌小孩子,但是极讨厌华熙权这样的孩子。
华熙权在皇后那儿极尽所能的撒娇求宠,半晌皇后将他的哭闹声安抚下来,鼻涕虫抽抽搭搭着鼻涕串望到了这边,小手指着我与皇后道:“她看着我时的样子和瑄姑姑一模一样。”
闻言我与熙权福身道:“民女不敢与公主相较。”
皇后目含冷霜,讽笑着:“苏瑄,你左一句不敢又一句不敢,大不讳的事情你做的还少么?”
我记得皇后最讨厌别人与她持相反意见,太子未成年时勾搭上一个面貌姣好的女官,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且那个女官家境不错,外祖父曾是镇远大将军,父母一辈亦是官宦世家,算的出身名门。
但皇后眼中向来揉不得沙子,初时把女官叫去训斥,言语之间的大意是,太子好色是好色的,虽不是什么洁身自好的好人,但并非生冷不忌荤素均宜,若没有人教唆,太子不会做这样不知礼数的事情。
这句话挑开来说,便是她的儿子虽然不是好人,但是这个小女官也不是省事的,太子虽然好色,也不是见人就上,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无论是在宫廷还是在民间,女子们把名节看的比性命重要,女官为自己的名节辩驳,十分的牙尖嘴利,将皇后辩的哑口无言,皇后一时恼羞成怒,让岚公公将那女官勒断气,之后还下令拔去她的舌头,嘴里塞满麸糠,让她即便变成鬼亦不得向太子诉说苦楚。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我只得再福身道:“民女不敢。”
皇后以我记忆中皇祖母的招牌姿势躺在榻上,素手扶着额,都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皇后的手嫩白的像葱段,泛着珍珠色,熙权扒拉着绣榻,拉扯着皇后的衣袖,皇后摆手示意宫人将熙权带下去,继而打了个呵欠。
她昨夜定是又做噩梦了,眼底下淤青一片。
“苏瑄,你不要以为本宫是太子,会被你的表象迷惑,你这样的女子,本宫见得太多。”
☆、第 30 章
我都不知自己究竟是何种女子,就更不知自己是否为皇后口中那样的女子。
因为我对自己的评价一向高于旁人对我的评价,而做人首先要遵从于自己的内心,所以在旁人的评价与自我认识相出入的地方,我往往会归咎为这是旁人对于我深切的嫉妒心理作祟下的言不由衷。
比如六哥曾经说我嘴巴太坏,做人太自恋,我常不以为然,须知自恋也是一种境界,已臻化境时旁人的话是听不进去半点的,我还能听进去六哥的话,说明我的境界还没修炼够。
三日后我回魂,如今这情形我恐怕是活不到三日后了,此刻我很想拍拍皇后的马屁让她放过我,便道:“娘娘执掌后宫凤仪天下,慧眼如炬,故而在娘娘面前苏瑄不敢妄动,不敢妄言。”
皇后淡淡摆了下手,袖口金丝攒绣的凤凰振翅欲飞,一派贵气昭彰,她这一摆手,我将目光从她的袖口挪到榻边,望见皇后枕边放着一支玉簪。
皇后似乎注意到我视线,不懂声色抬袖将玉钗掩住,素手掩唇又打了个哈欠。
我垂下头,等待皇后发话。
我既不与皇后争执,皇后便无甚心思教育我,但她心里定是恼火着,只等着我藏不住马脚,露出蛛丝马迹来,将我一把拍死,她是帝后身份,世间最尊贵的女人,只要打定主意下手料理苏瑄,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皇后的玉手摆在枕边,袖子底下藏着玉簪,让我一度疑惑,在她最初的打算里,是不是想用这只簪子戳我脖子。
我干站了许久,蓦地听见门外一道清冷之声:“本王来向母后请安,你们也敢拦着。”
那畔宫女们也是为难,声音细糯的解释着,我竖起耳朵,未及听清,便闻得在榻上养神的皇后缓笑:“苏瑄,你能让老四冲进本宫这里要人,看来你与老四交情匪浅。”
皇后终于从榻上起身,漫手理云鬓,仿佛等的就是这一刻,伺候皇后的小宫婢们来连忙上前替皇后更上外袍,层层华衣衬的皇后气色好了些,皇后瞅着小宫女手里捧着的菱花镜,话道:“华楚的亲娘不管他,本宫去管反显得本宫多事,这孩子从小到大倒是争气,在一众皇子里样样出挑,陛下亦看重他,前段日子还与本宫闲谈裕王到了娶王妃的年岁,他母妃厌俗尘,让本宫看着操持,本宫倒是瞧上了一个和裕王般配的很,那丫头也一心向着老四,可老四就是不喜欢。”
言及此皇后斜斜望过来瞟了我一眼,声音只是淡:“不曾想,他喜欢你这样的。”
“你来时本宫头疼得很,若只是太子,死你一万个也是死了,伤不到本宫与太子母子间的情分,然而裕王自小与本宫生疏的很,他若是因此恨本宫,本宫怎么都觉亏得很。”
听着皇后这意思,莫不是要成全苏瑄和四哥?
我呆滞一瞬,忙道:“娘娘所言极是。”
皇后更衣换装,一扫眉间倦怠,朝一旁立着的岚公公道:“把酒拿来罢。”
岚公公喏了声,绕过穿花绣锦的云绸屏风,半晌端出漆红托盘,那方木盘上盖着黄绸,隐约可见里面酒壶模样。
皇后唤我坐,我坐到一溜黄藤椅的末尾,岚公公手脚利落将托盘放到我手边的几案,撩开盖着的黄绸,浅笑与我道:“苏姑娘,请吧。”
我不明白,皇后方才明明说觉得赐死我会让她与四哥生隙,这会儿为什么又要赐我酒。
我端起酒杯,望着杯里泛着酒香的佳酿,颇有点胆寒。
禁闭的殿门猛地被推开,四哥扫视殿中,先时望着我,然后望向我手边的托盘和手里举着的酒杯,最后把视线收回,推开殿门的慌张收敛了些,缓步走到皇后跟前跪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皇后坐在首座,岚公公给皇后添了杯茶水,茶香浓郁,夹杂殿内熏香,沉重的很是让人喘不上气,皇后声音依旧:“裕王过来请安而已,何以这样面色匆忙。”
☆、第 31 章
皇后并没有让四哥起身,所以四哥还是跪着,华楚背脊挺拔,眉间却淡的很,抬眸望着皇后,问道:“母后召见苏瑄进宫,不知何故?”
皇后浅笑道:“裕王想必听说了京中传闻,这女子留不得,本宫赐酒成全她的名节。”
“母后有所不知。”四哥揖手,袍袖高举,与皇后礼道,“苏姑娘是儿臣府上歌姬,月前太子来府,儿臣向太子举荐此女,太子欣然笑纳,再者,太子成大事者,如何会因一介女子与兄弟争风吃醋,坊间流言不足为信,若因此葬送人命,儿臣于心难安。”
皇后大约等的就是这句话,侧过头望了我一眼:“苏瑄,裕王所言属实?”
四哥也望了过来,素来冷情的人一旦沾上情字,也是十分不理智,人是太子藏得,与他什么相干,皇后迫他说出这句话,不过就是等着日后陛下问起,能将太子撇的干净,四哥这样上赶着把罪名揽在自己身上,就不怕他的心上人于心难安么?
我骨气了一回,也跪倒与皇后道:“回娘娘,并不是裕王所说的这样。”
“苏瑄不幸被贼人掳走,幸得太子搭救脱险,山崖之下两天三夜贱妾与太子互定终身,此事太子可以作证。”
我咬定太子不松嘴,让皇后的脸色难看了些,华楚回首望着我,面色如水,沉的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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