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把这段往事说完,不觉已经到了晌午。
我猜到太子的这段过往或许有些不堪回首,没想到这样血淋淋的惨烈,也庆幸没有冒然同太子揭开这道旧伤疤。
我心头梗得慌,颇觉怅惘,不知不觉连叹了好几声。
这一怅惘,便发现平素最会讨人欢心的张都统今日却没瞧见他影子。
张都统平时有事没事就会来趟小院,可能今天他知道华楚过来,所以故意躲着华楚,以免他暗投太子阵营被四哥发现。
他这样鸡贼,脚踩两只船,难道不怕我兜他底?我摸着下巴思索该如何拿这个再敲张大人一竹杠。
丫鬟们在大厅摆饭,请我和四哥过去。
饭菜清淡适宜大病初愈的人下筷,四哥胃口不大好,略吃了两口便将筷子放了下。
从前看着四哥,固然是清清冷冷的一块冰疙瘩,但不会有现在给人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
华楚目光顿在我的脸上,眉间轻蹙,探手抚了下那条浅疤:“这是怎么回事?”
我想跟四哥解释,现在他才看见这伤,正说明疤痕已经淡的几不可见了。
但我看得开能算什么,这壳子是苏瑄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在我占用苏瑄壳子的时候在她脸上弄上了一条疤,怎么都有点说不过去。
我干笑了声,与四哥敷衍道:“不小心蹭的。”
四哥听出我的敷衍语气,淡然收回手,重新捧回酸梅汤,问道:“为何好端端提起祈碌?”
“我听见太子做梦时叫过他的名字。”
四哥清浅一笑,不再提祈碌,只状似无意的道:“你失踪许多天,去了哪儿?”
我夹着菜的手一顿。
我感觉四哥是知道了什么,偷偷瞄着四哥脸色。
四哥垂眸看着酸梅汤,大厅里冰块的凉气吸入肺腑,混杂着木樨香,是四哥独有的清冷气息。
他凉凉问我话,勾起我对四哥的最初印象。
后知后觉的悟到,他只有对苏瑄才是柔情似水的模样,抛去那层柔情,华楚本就冰冷彻骨。
☆、第 26 章
门外走进一个小丫鬟,小心翼翼看看华楚又看看我,道:“苏姑娘,那天打听这宅子的人又过来了,还带了京兆尹衙门的人来,说是要登记户籍,喊姑娘出去呢。”
小丫鬟一打岔,将四哥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去,暂停对我的问询,先我一步出门去看。
我跟在四哥身后,也想看看是哪个这么大胆子,连张都统的面子也不给。
小丫鬟们拦着不让他们进院子,为首的官差面露难色,倒没有硬闯,态度还算良好的道:“既然这位姐姐不让咱们进去,就请你们把这院子的户主请出来,不要让我们难做。”
说着话的人我并不认识,四哥倒像认识他,缓步走到官差跟前,我因站在四哥后面,这会儿看见华楚背影,才觉四哥大病一场瘦了许多,背影清寂的很。
华楚先与官差打了个招呼:“沈司户。”
被唤沈司户的那位大人忙揖首道:“卑职拜见裕王殿下。”
华楚摆手,问沈司户:“不知是何人让你过来的?”
沈大人面色甚艰难,犹豫道:“此事……此事起因颇为复杂,殿下可知太子爷有位宠妾赵良媛?”
华楚颔首:“知道。”
沈大人道:“赵良媛的妹夫秦玉是桓王殿下的护卫,在京中有些关系,前些日子赵良媛托她妹夫四处找个叫苏瑄的女子,秦玉又将这件事托给京兆尹大人,大人命我等在京中搜索,这些天我们寻遍京城,才打听到消息,苏瑄就住在这个小院子里,这事情本可告一段落,但是秦玉帮赵良媛找人这件事被桓王殿下知晓,桓王就让我等把这院里的苏瑄带去桓王府让他瞧瞧,还说届时要看看这个苏瑄是不是他认识的苏瑄。”
我不知四哥有没有听明白,反正我是听得迷迷糊糊的,四哥手背在身后,我见那手慢慢攥紧,半晌舒展开来,掌心微红着。
华楚声音冷了些:“六弟凡事都喜欢搅一棍,不怕有天会引火烧身么?”
沈司户听出四哥话里不满,忙躬身道:“卑职只是奉命行事,原不知道苏姑娘和殿下的关联,若冒犯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华楚淡淡道:“与你无关,此事我会和六弟说,你们且回去。”
沈司户眉间一喜,大有终于摆脱一个大麻烦的解脱感,朝华楚抱了下拳,便带着手下极快的撤离了。
我不知四哥为什么生气,六哥喜欢猫抓耗子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我脑回路转的有些慢,送走四哥以后天色接近橙黄,我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托腮想了半晌,终于将此事相通。
太子偷偷摸摸把我藏着,是不想有人知道四哥府上的歌姬到了他手里,太子府的宠妾找苏瑄未必就是要来找事,否则先前京兆尹衙门的人已经找到我的住处,她大可以找人过来打外宅了。
找人可以托的府衙有许多,秦玉偏偏找上京兆尹,无非是看重京兆尹散播消息最快,让人都知道苏瑄做了太子的外宅,太子越是偷偷摸摸,赵良媛他们越是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如此一来京城的人都会知道苏瑄事了二主,苏瑄以后还怎么见人。而且以后太子就算怪罪首先也只会怪罪京兆尹不会办事,左右怪不到自家宠妾头上,想来这便是沈司户为难的地方。
如今六哥要沈司户把苏瑄带去见他,就是要把这事从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的坊间再闹给宫里知道,大有挑衅太子之意。
所以沈司户不挑太子或是张都统来小院的时候过来抄户籍,偏偏选四哥过来的时候装作恰巧碰上,便是想避开这颗大炸弹。
我心头有些凉,可能在六哥眼里一个小歌姬不算什么,且这小歌姬对裕王始乱终弃,他添一把火彻底毁掉苏瑄的名声已经便宜了她,但当我是苏瑄,真的设身处地了,才发现,皇权践踏起平民来,真的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替我摇扇子的小丫鬟问道:“苏姑娘,你怎么了?从上榻到现在你翻滚十来回了。”
我揩了把脸,只道:“热。”
夏天闷热,人易暴躁,可是心头凉意浇灭燥火,寒得很。
其后几日衙门的人没来滋事,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贺府派人送了请柬来。
我看着烫金的请帖看的云里雾里,直接让小丫鬟把请柬退回去。
请柬退掉,晌午方过,贺小姐又来亲自登门拜访。
日头下面看美人,越看越销魂,这么毒的太阳照着我貌美如花的表妹反倒把她白皙的肤色照的淋漓尽致,白绸似的手抚着衣袖,见着我时,居然先福身问礼:“苏姐姐,小妹水嫆,久仰姐姐大名。”
我表妹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虽然她常年得了好东西便往公主府送一半过去,但那都是看在我四哥的份上。
贺水嫆一心想当我四嫂,这点我老早就知道,以前看在她孝敬我的份上,我还跟四哥提过这事,四哥大约不记得有这么个表妹,经我提示半晌,恍然道:“莫不是姬家未过门便守了寡的儿媳贺氏?”
我便知道,这事彻底黄了。
水嫆有个好习惯,到哪儿去都不会空这手,此刻朝左右拍拍手,跟在她身后的婆子丫鬟们紧跟抬出一只漆红的大箱子。
丫鬟打开箱子,我朝里看,金银珠宝华衣美服,以见面礼来说未免重了些,更像是水嫆的嫁妆。
我咳了咳,问水嫆:“贺小姐这是何意?”
贺水嫆眉眼风华,可怜巴巴的看着我:“这些东西给你,你能否离开京城,离开裕王殿下。”
说着话的她颇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且我无论如何没想到这话不是太子妃或是赵良媛来说,而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小姐登门来当说客。
我顿时有点懵,且不说宝石玉器华衣美服对我来说诱惑不大,以表妹给我的这箱遣散费来说,若变成现银不过是我在公主府时一个月的花销,我与其抱着这箱东西出去自生自灭,还真不如紧抱太子和四哥的大腿。
何况,我现在顶着苏瑄的壳子,怎么可以为了钱背叛四哥,那才是真的伤四哥的心。
表妹用帕子擦着脸上泪珠,端的是可人怜的模样,弱声弱气的道:“苏姑娘,我知道你未必看得上这点东西,但你既然跟了太子,又何必招惹四殿下,水嫆并非诋毁苏姑娘一身事二主,但四殿下的名声若为姑娘所累,姑娘于心何安?”
表妹说完还偷瞄我脸色,我学着太子的招牌姿势瞥着水嫆,温言道:“苏瑄原以为名声之说只是坊间的三姑六婆们如珠如宝的看重,没想到贺家小姐亦如此惜名,既如此,贺小姐原先订婚于姬家,如今未婚夫早亡,为何不秉着未亡人的名声过门去照顾公婆,给你名义上的夫君正正经经守上三年寡,才不负大家淑女的美名。”
水嫆脸色僵住,手里帕子一紧,咬着牙细细与我道:“苏瑄,我好心提点你却不识好歹,为人宠妾尚有鼻息可仰,你做人外宅无名无份,太子素来薄情,哪日厌倦了你,你能有什么好下场。”
我如今闲着也是闲着,便与表妹笑语:“难为贺小姐连我的下场都预先假设好,我会有什么好下场自有我的来日,于贺小姐何益?况且今朝都未过完,谁知道来日是何种情形。”
表妹蓦地拔高气势,居高临下着:“苏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就知道以初遇处心时那小丫头跋扈的性格,我表妹肯定不是什么柔弱白莲花,果然,表妹发起怒来,当真和处心一个模子。
我摆了摆手道:“贺小姐何必动气,身正不怕影子斜,小姐不必宽解我,苏瑄看得开,自己没做过的事,又不会因为别人说说就成真,即使有天变成真的,我认准的事情,自求我的多福,管别人怎么想作甚。”
言尽于此,我转身朝小丫鬟们道:“送客。”
我未再回头,只能听见水嫆声音寒得很,抚掌讽笑着:“好,很好,水嫆弱质女流,本该慎言少行,不敢耽误苏姑娘安身立命。”
我很羡慕她,她知道自己的缺点,改正就可以了,像我经常苦思冥想我还有什么缺点,都找不到地方去改正。
送走表妹,这小院清净许多天,连日来太子和四哥没来找我,张都统倒是来院里添置过几回家当,我问他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张都统的有意遮掩,让我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感。
我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我忘记了,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也就浑浑噩噩的混日子。
今日八月初一,还有四天,就到了我回魂的日子,届时把苏瑄的壳子还掉,又是欢欢喜喜大团圆。
☆、第 27 章
翌日一大早,我窝在水榭的小亭里乘凉,此际日头还不大,婢女们三三两两在树荫底下钓鱼。
窝了一会我正是百无聊赖之际,张都统风风火火的跑来小亭子。
张大人为人富态,一运动起来便是淋漓的汗,以手作扇,气喘吁吁的与我道:“苏姑娘,快收拾行李,马车在院子外候着,我带你去云陀寺避两天风头。”
夏日的人总是倦倦的,我抬首不解的看着张大人,问道:“避谁的风头?”
张大人缓过气,一把将我从桌上拽起来,急切道:“来不及解释了,上了马车再说。”
副都统是习武之人,这一把拽住我就像拽一只小鸡。
上了马车,张都统揩了几把汗,与我道:“云陀寺明灯大师与四殿下交情深厚,一时半会也就那里还算安全。”
我不了解张都统说的这个安全是什么意思,难道太子把我藏起来的那处小宅子已经不安全了,我竟是不知的?
张大人看我对他一脸怀疑之色,便解释道:“如今皇后娘娘已经知道苏姑娘与太子和四殿下的事情,以娘娘眼里不揉沙子的性子,下功夫料理苏姑娘也不过这几天的事情。”
“况且……”张大人的脸色顿时奇怪了些,只道,“姑娘且躲两天,自古顶风路难行,待这势头过去再说。”
我疑惑道:“皇后深处后宫,怎会知道我?”
张大人犹豫道:“可能……可能是六殿下走露的消息。”
电光火石之间,我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很可怕的念头,张大人看哦蓦然沉默,安慰道:“六殿下或许无心之失,苏姑娘不必太难过。”
华采向来多事,我已经习惯了,我沉默是因为,连日来总是有种重要的事情被遗忘的感觉,此刻突然之间便浮现在脑海,迅速的过了一遍。
总结起来,不过一句话:六哥跟我描述的苏瑄和华楚还有太子纠缠的经过,与现在的情景何其相似。
我朝着一个相反的方向兜转了那么久,却还是在原地打转,我想这事这搁谁身上都会觉得难以置信。
张大人把手在我眼跟前摇了一摇,问道:“苏姑娘,在想什么?”
我推开他的手,撩开帘子径自与车夫道:“停车!原路返回去!”
张大人大惊,连忙拽住我袖子,问道:“眼看就到云驼山,苏姑娘这时候掉回小院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我挣不开张都统铁爪,只得缓缓说道:“你信不信,就算我躲进寺庙,不出两天,皇后照样能把我找出来,不同的是我现在自投罗网,皇后的气小一些,抓去拷问的人也少一些,若是把皇后耐心耗尽,我只是死路一条。”
张大人大约觉得我说的有理,刨去我逻辑清晰果断决绝之外,他定是晓得若是皇后使出铁腕,他作为太子爷跟前新近的红人,绝对会被第一个抓去拷打。
张都统朝车夫喝道:“快!回小院!”
素来清净的小院,今日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官兵,下了马车,张大人随在我身后,我朝水泄不通的小院子错眼瞅过去,只见搬了把椅子坐在我家门口的那个,是皇后心腹岚公公,不知为什么,在宫里呆久了的人,身上总常年萦绕着一股压抑感,压得人喘不上气。
此刻就像有人拿着白绫一层层缠我的脖子,陷我于窒息的恐惧中。
岚公公瞅见我和张都统慢悠悠的过来,手里的拂尘掸了一掸,讽笑着:“奴婢以为张大人已经带了姑娘跑路,丢下这一院子水灵灵的小丫鬟,奴婢正愁着该拿谁下刀,你们就自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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