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院中摆设,该是出自品味甚挑剔的女子之手,这处小宅以前定是张都统养小情儿的巢穴。
照这个情况来看,我算是被太子包养了。
难怪张都统对我的态度骤然好了那么多。
我学着华章的样子斜觑张大人:“这个院子尚可,不知道大人为我配了几个丫鬟伺候?”
张大人额前青筋绷了下,甚艰难的道:“两个煮饭的老婆子,院子里扫洒的俩个婢女,还有两个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共六个。”
华章的招牌姿势我做来甚别扭,只觉苏瑄的短的很,扭得我脖子发酸,但既然要做就要做全套,哪里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便仍旧斜觑张都统:“才六个,伺候我自然够了,若是殿下来了,这六个人大门都不够站,顾得来前院顾不住后院的,太子不像我这人心地良善好说话好脾气还特别不记仇,他若心里恼了,大人都不知太子是如何恼的。”
张大人咬牙切齿:“那么,苏姑娘觉得再添几个人合适?”
“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就再加十个吧,不够了我再向大人要。”
张大人诧异的望着我:“十六个人伺候姑娘,如何还会不够。”
“这可真说不准,我打个比方,太子喜欢喝粥,此粥自然不是平常喝的白米粥,而是慢熬了一天一夜的细米,盛出时撒上一把研的极细腻的茉莉花瓣粉,这些茉莉花瓣决不可以用店铺里卖的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陈年旧货,需得三天前的新鲜花瓣阴干,用绣扇慢慢扇到一点水分都没有,用绣帕一片片擦到一粒细尘都不沾。自然,这只是一件小事,但就以这件小事来说,张大人觉得需要几个手脚伶俐的丫鬟来做?”
张大人面色已如锅底,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他既然想向华章邀功,我就成全他,让他见识讨好太子爷是件如何艰难的事业。
今日天气也不大好,沉闷得很,我以手作扇,绕开张都统朝亭子里走,张大人迈出前步又收回,犹豫半瞬,到底跟着我一起迈进亭子。
池塘芙蓉花开并蒂,碧油油的荷叶擎在水面,细水于怪石间流长,是徽派园林的手笔。
置欲石桌的漆盘上摆放了许多瓜果,正中央摆放只西瓜,这西瓜选的是南方瓜,精致玲珑,只一面手掌大小,我看见西瓜,条件反射的抖了下。
张都统好容易平稳住情绪,见我似乎对西瓜情有独钟,主动让丫鬟切一片过来,我连忙摆手:“不必了。”
面对张都统狐疑之色,我感到噎得慌的喉咙,好容易解释出声:“西瓜过敏。”
华章都可以梨子过敏,我为什么不可以西瓜过敏,而且过敏还需要亲自去吃去碰,我都不用碰,只消看上一看,便觉喘不上气了。
张都统示意婢女退下,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又看看地,似乎在寻思找一个恰当的话题,消弭我和他之间不愉快的记忆,将他对我拎小鸡崽似的丢来丢去的行为抛诸脑后。
我想这个话题相当难找,他苦思冥想半天,终于一拍大腿道:“苏姑娘,你会钓鱼否?”
他说的这么文绉绉并且还想了那么久,我还以为他所说的钓鱼并不是我平常理解的字面意思上的钓鱼,所以目光颇有些期待的看着张大人。
张大人解说:“今夏天气炎热,此处相距温凉河不过数里,行车半个时辰就能到,那处地界清静宜人,河堤荫凉,最适合钓鱼。”
经他一提,我想起来,在温凉河我有处行宫。
每年暑热我都会往温凉河的行宫避暑,言昭从来不跟我去,如今想来,我走的那些时候他正以斐言的身份忙着跟朝廷作对,肯和我去才怪。
今日七月二十,华仪公主已经摆驾回京中公主府。
不知道我回去后,言昭心里是否还在惦记着苏瑄。
☆、第 23 章
太子百忙之中来我的小院里瞥一眼。
张都统很有分寸的距离太子两步远,深知不宜过远也不宜过分亲近的道理,在为太子无私奉献了自己的小院后还能这么知进退,别说太子,我都感动。
太子瞧着我身边跟着侍奉的六个丫鬟,轻笑了声,却未说什么,那随军的老大夫手法好得很,太子现在慢慢走着半点看不出伤残来。
再细想想,太子这种程度的也算不得伤残。
太子还是改不了架子大的毛病,平常走路就比别人慢半拍,现在脚上不轻便,挪了许久才从门口挪到凉亭。
我身边服侍的小丫鬟们甚伶俐,扶太子落座,又是斟茶又是递水的,太子被服侍的受用的很,先是赞赏的看了张都统一眼,再道:“张大人挑人独具慧眼,这几个小丫鬟甚合孤心意。”
张都统莫不狗腿上前道:“都是苏姑娘教的好。”
我是斟茶递水都不会的,如何会是我教的。但看在张都统受赞还拉上我一起的份上,我未加推脱,做出浅笑默认的样子。
太子捧着茶与我道:“我已经和四弟说了我将你安排在这儿住,他有病在身,恐怕沾染给你,过几日会来看你。”
我很乖巧的点点头,太子被我样子逗笑,跟摸浅之似的摸了下我的头,笑意未减:“不行,我现在看着你这张脸做这个样子就觉好笑。”
张都统看我和太子偷情开始,便很识相的领着婢女们退下,这时候的凉亭清风徐徐,吹皱清水一池。
“太子,你没什么想问我?”我支着下巴望着水面,感觉太子素来有担当,做什么都是一副胸有成竹,我认定就一定不会有错的样子。
华章颇有些感慨:“你若是想说我堵着你嘴你也会把话写下来,你要是不想说,我怎么套你话都没用。为兄看得开,你这性格已经是这样改不来了,你也不必自责。”
除却最后一句,华章前面说的还算是人话。
太子问我:“你用这面孔见过言昭没有?”
我差点脱口而出见过,但是势必会带出沧海阁。
太子现在奉命剿灭江湖势力,有些话不可以给他知道。
但是我这一犹豫,明显是告诉了太子我见过言昭,得想个法遮掩过去才好。
在我心头涌现两个话题,一个是我皇嫂,一个是鬼面,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鬼面:“太子认识鬼……”
太子切断我的话:“华仪,你不要扯开话题,难道言昭就是斐言?”
我连忙摇头:“怎么可能,言昭整日待在府里,哪有时间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言昭在公主府里又不是整日和你相对,我若是没记错,你们俩已经许久没说过话,他就算在外面做了什么,你也不会是第一个知晓。”
我还是摇头,“言昭不会的。”
华章淡淡道:“也好,从今天起,沧海阁一个活口也不必留了。”
我心间一颤,又很怕太子是在诈我,想看我紧张起来好套我话,毕竟我在太子手上被他套过太多话,这回怎么说也得忍住。
“你不相信?”华章浅笑着,“现在沧海阁已成瓮中之鳖,只要我一声令下,霎时可灰飞烟灭。”
是的,我不相信,可是华章从来没骗过我。
大约气氛沉重了些,华章给我倒了杯茶,然后起身望着荷塘:“华仪,你从小到大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但是一旦牵扯到言昭,你凡事都要想上三重,心思转的比谁都快。”
华章欲言又止,只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大约觉得我在套你的话,但是华仪,区区沧海阁我从未放在眼里,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言昭和你想象的样子,确实不一样,你嫁的究竟是言昭还是你以为的言昭,你真的想过么?”
我觉得华章话里带话,意有所指,但是我没有细究。
想来可能华章回府以后同太子妃吵架了,心情不大好,便要告诉我这世上没有真情,以求我和他达成共识。
华章说完这两句便绕出亭子,我随在他身后,那些小丫鬟们看见太子出来,登时忙不递的持着扇子跑过来给太子爷扇风,太子眉目舒展同婢女们玩笑,我看着太子爷这做派,心头也是愁得很。
张都统居然可以在这样小巧玲珑袖珍可爱的小院里造了个冰窖,今早从制冰坊运来一车冰块,时约晌午,暑气最盛,张大人命人把冰块都搬了出来盛在大厅的冰鉴里,还特意冰镇了一壶酸梅汤,见太子来大厅里乘凉,紧赶着把酸梅汤端给华章。
不得不说,跟华章比起来,我这过的都不算日子。
我感觉以张都统这样的人才管理神机营未免可惜了些,若是能带到公主府给我当管家,把三句不离勤俭持家的商流换下来,我的小日子肯定得比以前好过上一倍不止,四哥慧眼如炬,从前居然把张大人给忽略了,真是暴殄天物。
太子坐定,张大人拍了拍手,舞姬们相继进来献舞,乐师们吹拉弹唱,真是我一心怀念的奢靡生活啊。
华章单手斜撑望了一会,兴趣乏乏,酸梅汤喝了没几口便丢在了一边,张都统小心看太子神色,连忙击掌让舞姬们都退下,望向我似乎是求助的样子,小动作指着太子,手摇了摇。
这暗号他之前跟我说过,是该怎么办的意思。
我把杯子放下,单手抹了把脸。
张大人会意,又拍了拍掌,进来一名面容姣好的歌姬,纤腰如弱柳的歌姬坐到乐师旁边奏着琵琶,歌声堪是凄婉动人。
我偷瞄过去,太子寡淡着脸,我还当太子转了性子不好色了,不想华章压根没听曲子,只是望着美人的脸瞧,半晌赞了句好。
张大人长舒口气,朝我小动作不停,我大概了解他的意思,不过是些哄好太子我给你包个大红包之类。
傍晚时分送走太子,张大人相继告辞,我进房睡觉,半晌过后小丫鬟过来敲门,问道:“苏姑娘,方才有人来打听这院里住的是谁,被我们打发走了,下次再有人过来问,我们该怎么说?”
我睡眼惺忪,不甚在意的道:“不必理他们,就算是穿官服的来了,只叫他们找神机营的张都统好了。”
小丫鬟应着好,又问:“今早张大人让咱们研茉莉花粉,现在研磨的比胭脂还细,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张大人对太子真是比对他妈还好。不过我说什么他都信,也是太单纯。
茉莉花瓣并不适宜阴干佐粥,而且花瓣稍苦,若是研的比胭脂还细,洒进粥里粥还能喝?
最重要的是,太子爷喜欢喝粥,这句话我也是诳他的。
若是有一天,天下间能出现一样神器,能将达官显贵的喜好记录在册,世间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用法用途都详细列好,待到要查询时只要输入一个名称就可以一览无余,该是多么方便的事情,这神器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一呼百应。
两百年前我国边境口岸通商,往来的商人带来辣椒种子和红薯,在辣椒和红薯出现在我国以前,世间没人知道有这种东西的存在。
想来时间真是件奇特的事情,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两百年前的人可能怎么也猜不到他们的后世顿顿离不开他们闻所未闻的辣椒红薯,我若可以活到两百年后,保不准还能看得见一呼百应的问世。
夜里做梦,不知是否入睡前对一呼百应太过执着,我还真梦到自己活到了两百年后。
而且是很清醒认知到我是在做梦,梦里我苍白了头发,望着无边无际的苍茫大海,我所处的四周是从未见过的开的极烂漫的鲜红的花束,这么多一模一样的花,入目却没有一片绿叶。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站在那儿,可是却要长长久久的站下去。
这个梦做的我累得慌,我努力摆脱梦境,再睁开眼睛,天际已经大亮。
额上是丝质触感,抬眸望过去,不知四哥什么时候来的,正坐在床边,拾袖擦着我脸上冷汗,见我醒来,关切问道:“你梦见了什么?叫声这样凄厉。”
鼻尖是木樨香的气味,可能是四哥用来掩盖身上的药味临行熏染的,我望向他的脸,依旧是那个风轻云淡的华楚殿下,只是面上染着病容。
我感觉喉咙疼的慌,可能是太长时间没见过四哥,望见他时心里先是怅惘,接着一阵阵疼得慌。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但是明明距离上次见他仅仅十几天而已。
再想想,可能是这身体的主人看见华楚的缘故,我鸠占的这个壳,本来就不是我的,她原先也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一个人。
在人刚从梦里惊醒时,脑子会不大跟得上,我先掐了下手,疼的,不是在做梦,好了,既然不是梦,我得跟华楚行礼,继续装成他的瑄娘。
我连忙下榻朝华楚行礼:“苏瑄见过裕王殿下。”
☆、第 24 章
下榻走到院里转了几圈,我的脑子渐渐清醒,这会儿看见裕王比看见哪个哥都亲。
坐在亭子里,小丫鬟上完酸梅汤便立到一边,四哥望了望周遭风景,浅笑着:“此处幽静偏僻,太子果然会挑地方。”
我很想跟他讲这不是太子的宅子,是他心腹张大人的,但是忍住了。
四哥还在病中,如果让他知道他最忠心的手下给自己找了另一个靠山,我怕四哥会怀疑人生。
坐了一会,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华楚比我和六哥年长,想必知道太子和祈碌的往事,这几天我猜测祈碌是谁猜的食不下咽睡不安寝,便问四哥:“殿下可知道宫中有没有叫祈碌的?”
华楚应道:“有。”
四哥答得干脆利落,跟我说了段陈年往事。
华章年轻时喜欢沾花惹草,听闻顾丞相的小女儿清舒生的风华绝代倾国倾城,就花尽心思去追求美人。
美人对他芳心暗许,顾丞相去东宫和太子商量迎亲事宜,太子神色淡漠,反问丞相:“迎亲?什么迎亲?”
顾相好面子,脸皮薄,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太子对他女儿始乱终弃,便气的浑身发抖,回家以后卧床不起,中风瘫痪了。
华章追求顾清舒时京中无人不知,如今太子不要她了,京中也没人敢要,顾清舒被耽搁了两年后,抓住了青春的尾巴进宫去选秀,成帝一眼相中她,把她接近宫里封了昭仪,顾昭仪进宫后荣宠不绝,成了太子爷的小娘。
遥想当年太子兴风作浪的时候我还小,他做的那些事我只有一个笼统的印象,就记得他似乎极喜欢顾昭仪,还去她宫里调戏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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