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出来的眼泪又那样真实。
我不明白,他若真的舍不得我死,我与他成婚以来,他又为什么视我如无物。
我不明白,我一次次朝他靠近,他又为什么躲开。
我更不明白,为什么给我下毒,即使那毒是有解药的。
可是那些疑问,随着他一遍遍喊我名字,一点点让我丢盔弃甲,我忍不住走到言昭身后,下意识抱住他,告诉他我在这儿。
可是我的魂魄没有实体,透过他只是抱到一团空气,只有这时候的手依旧是暖的,他捂着我的手,不住呵着气,我依稀看见尸体的指尖仍是惨白的模样,并没有回暖的征兆。
他这是,后悔了吗?
言昭突然起身,走到门边把门给封死了,环视四周以后,拿起桌上的蜡烛。
他该不是……
原来害我还不了魂的那场火是他放的!
说不埋怨是假的,若不是他把我尸体烧了,我也不至于两次回魂都以失败告终。可是看言昭这架势俨然是想和我的尸体同归于尽,心里又有点奇怪,他莫不是,真的喜欢着我?
正旖旎着心里很自恋的想法,我感到背后被人踹了一脚,痛的差点迸出眼泪,仓促间回头,似乎看见白无常促狭的笑。
“可恶!”我揉着腰,“你就不会轻点?”
然而,我感到脸颊正火辣辣的疼。
额,脸颊怎么会疼呢,明明方才李承徽打我的时候我都没感到疼。
这么一想,我垂下头观望,大红色的敛服被扯得凌乱,肩头凉飕飕的,我下意识捂着肩,手心的火热熨帖着,触到一片冰凉。
再抬头,言昭发愣看着我。
我很确定的看到了他脸上没干透的泪痕。
他居然还在哭。
原来他真的是爱我的。
我从前但凡瞧见言昭有一分被暖化的征兆,被臆想成五分,这时明明看见他十分的不舍,却忍不住疑惑到底是不是真的。
可是言昭还傻站在原地。
我忍不住问道:“言昭,你是要烧了我吗?”
言昭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未曾见过他这么木讷的时刻,忍不住追问:“难道我死了,你也不想活了?”
他把蜡烛放回原处,背着我擦擦脸,我隐约听见他说:“……是。”
我刚想出言嘲笑他哭鼻子,恍然间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我不自知的擦着眼睛,疑惑这些泪是哪儿来的。
言昭朝我走过来,道:“华仪,我不是在做梦?”
我不是确定,拍了拍他的脸,手触到他的脸上,却不忍用劲,只轻抚着,言昭笑了笑,吻了过来。
帐绡薄,花烛透,高枕暖卧叠声嘶,夜半鸳颈交。
次日一大早,我颇有点羞涩。
言昭的手搭在我腰上,看着比我还羞涩,此举让我感觉自己像个轻薄良家郎的纨绔。
我们盖着被子在被窝里厮磨,管家敲了门,站在门外清了清嗓子道:“驸马爷,出殡的队伍已经安排就绪了。”
我们穿戴好出门时,管家的下巴被惊吓的合不拢,言昭牵着我像是炫耀战利品,逢人便道我活过来了,若不是我活生生的跟在他身后,那些人该是以为他疯了。
我从来没有见他笑的这样开心。
下午去宫里给父上请安,言昭站在门前看我换装,我透过镜子的倒影看着他,心里忍不住偷着乐,若说他是怕我活过来是个梦,我更怕他这时候对着我的笑是我虚构的。
他慢悠悠从门外走过来,蹲到我跟前帮我描眉,淡淡道:“华仪,帮我生个孩子吧。”
我差点被他的话噎住,一旁的婢女们捂着嘴笑,我脸上一阵发着烫,言昭待我回话,我努力佯出正色:“嗯,我考虑下。”
轿撵驶进大内,我发现今个宫里的气氛不大好。
亭台楼阁目之所及都挂了灵幡,这样大的阵仗自我出生来没见过几回。
我先去了皇后宫里,皇后与一种妃子肃穆坐着,平素话格外多的年轻妃子这会儿不大敢开口,倒是皇后道着:“一日之内,瑄公主与裕王相继离世,陛下哀痛不已,你们也当安分些。”
我方迈进门的步子一顿,缓缓缩回去,方才若还没听错,皇后说,四哥他,死了?
我能感到脸上的笑渐渐消失,这会儿绷得紧,我急忙转身,便撞见了人。
“公主?”裴昭仪揉着肩,望向我,却淡淡道,“还是苏瑄?”
我一刹那失了神,裴凝碧怎么会知道,我曾经是苏瑄。
她浅笑着与我擦身而过,我拽住她的手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裴凝碧笑笑转身,目光顿在我的手上,淡淡道:“我知道的只有这些,其余的,你去明灯那儿找吧。”
☆、第 78 章
我前往东亭山半山腰的云陀寺,住持明灯大师安坐在禅房,我推开门扉,闻得他道:“你来了。”
他似乎早知道我会来。
他面前放着一个瓷坛,正诵经超度,我缓缓走到明灯对面坐下,便听见明灯道:“你想问什么?”
“我究竟是谁?”
明灯拨动佛串,眼睛阖着:“你觉得自己是谁?”
我卸下肩膀:“我不知道。”
明灯睁开眼,将佛串放在瓷坛上,与我道:“在这之前,我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自我被噎死被还魂以来,听过许多个故事,可是那些都是旁人的,这遭听的是自己的,然自己的故事却是从旁人口中得知,便颇有些不自在。
可是明灯说的,似乎又不是关于我的故事。
他说:“佛祖从前有位弟子,欢喜人间一位女郎,他求佛祖放他还俗,与那女郎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佛祖道,这□□不曾禁锢你,这诫疤不曾阻拦你,何来放过呢,那弟子便还了俗。”
“他在佛前修学百余年,已经超脱生死,那女郎的红颜却渐渐老去,终于有天,她快要死了。弟子抱着女郎跪在佛祖前,求佛祖给她续命。他求了三天三夜,佛祖没有出现,他便生出怨怼,咒骂佛祖:都说我佛慈悲可究竟是怎样的慈悲,让红颜终有老去,让有情人离散,让世上所有美好变得面目全非,莫不是因为只有如此的慈悲,佛才长长久久的享有香火朝奉,因一己自私,让万物在苦海中煎熬。”
“他的咒骂响彻九重天,又从九重天传至冥王境,冥王出现在弟子面前,与弟子道:你当真爱着这女郎么?
弟子点头。
若是用你的命来续她的命,你也愿意吗?
弟子还是点头。
若是你死后,她再嫁给旁人呢?她不再爱你,甚至将你忘了,你对她的好,她生生世世不再记得,你还愿意么?
弟子说,那再好不过。
于是,从此世间有了一种秘术,叫冶命术,须得极爱之人的血为引,续命将死之人,此术后来经过演变,可以通过丸药服下。那年苏姑娘病重之际,裕王殿下问我,有什么法子可以给苏瑄续命,我将这个说给他听,老衲那时问殿下,他爱的不是公主么,这法子只用于挚爱,旁人即使服用也不会有效果。殿下与我道:苏瑄不就是华仪么。”明灯望着我,“瑄公主,你还要问自己是谁么?”
苏瑄就是华仪,原来他早知道。
那年我来云陀寺取药,明灯说一定要四哥陪我一起,原来是要四哥给我放血。
那时我以为四哥不晓得这药的真正效力,可其实一直不晓得是我。
明灯将佛串从瓷坛上拿下来,“公主可否帮老衲一个忙。”
“你说。”
“这坛子里装的是老衲一位小友的骨灰,他年华早逝,生前不曾听挚爱说过一句喜欢,临死前也未能见到挚爱一面,是以魂魄久久不散,公主能否替他的挚爱说一句欢喜,让他早早去投胎。”
我抱起坛子那一刻,心里很难过,似乎能透过这坛骨灰,感觉到他生前的绝望,我的脸贴在冰凉的瓷面上,缓缓道:“我喜欢你。”
明灯双手合十,长叹道:“去罢。”
从云陀寺出来,我失魂落魄走到大街上,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不觉走到东大街街市口。
许久不曾见过的贺水嫆面色寡白,素衣白袖的打我跟前走过去,我唤了她一声,她恍若未闻,现下我没有找她报仇的心情,便回头继续走路,不多时便听见有人仓皇喊叫着:“溺水了!快来救人呀!”
我挤过人群过去看,只见被救上来的贺水嫆怀里抱着一件旧衣服,那些人捶打她的胸口,她却再没有发应。
那旧袍子抖开,是我四哥的。
人群里有人议论,昨日裕王死讯传开时,贺大人就逼着她女儿嫁人,贺小姐宁死不肯,未曾想到今天便投了河,当真是位烈女子。
我垂首听着,还是失魂落魄着,怎样都提不起精神。
路过明月楼时我打包了一碟子酱牛肉,天际将黑时才走到裕王府。
裕王府白日里必是热闹过的,此刻冷清下来,才格外的凄凉,四哥的棺椁已经封死了,我扒不开,我便把酱牛肉放到四哥的棺材前,跟他聊了好一会儿。
月色悠悠的,嗓子渐渐哑了,门前又进来两个人。
我若是没看错,是裴凝碧和六哥。
该是六哥从宫里接的她出来,裴凝碧怀里抱着的瓷坛子我看的眼熟,或许我坐在四哥棺材跟前,他两没看见我,裴昭仪与六哥道:“冶命术续命,得抽干人身上最后一滴血,那会儿他该是痛极了,我去云陀寺还愿,路过禅房,他竟把我当成了华仪,想来竟觉得凄凉,我还记得华楚牵了我的手,让我忘了他。”
裴凝碧把骨灰坛子放到灵案上,“他怕华仪看见他被抽干血的样子,为他难过,一定要明灯把他火化,可是我去接骨灰时,看见明灯把经过讲给华仪听时,华仪半点没有伤心。”
“她的心真冷啊,我听说贺水嫆给他殉情了,可是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有给他。”
六哥默默站在一边听裴凝碧数落我,半晌微皱了眉道:“娘娘此话说的,小王也不曾流泪,难道小王的心也是冷的?”
“你不难过,是因为华楚刚烧了你的画影楼。”
六哥哼了一声:“我晓得他为什么烧我的画,他为了华仪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但我这般宽宏大量,事后有找过他麻烦么?我不难过又不是因为我记恨他烧了我的画,只是为他高兴,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他自己愿意的事情,有什么可难过的。你说华仪冷血,可我现在最担心就是她,你不明白,她不是能想的开的人。”
他俩放下骨灰闲聊完,六哥送裴昭仪回宫。
我从棺椁后走出来,只感觉四肢冷得发颤,目光锁在骨灰坛上。
今天早上,我还同他说早点走,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走了,我现在说话他还能不能听到。
我感到心口很痛,却是钝刀子割肉的疼,迷惘间,仿佛看见庭前木芙蓉下站着的四哥,他朝我浅浅一笑,淡淡道:“我欢喜的那个人,不喜欢我。”
☆、终章
我深吸几口气,俯身去搬骨灰坛,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的糊了满脸。
可是心里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疼到极致了,就是没有感觉的。
“四哥,我现在说喜欢你了,你能听到吗?”我掀开瓷坛的盖子,眼泪滴进骨灰,很快融进去,凄迷的月光下,只有一道很浅的印痕。
庭前木芙蓉下的这口井,浇灌木芙蓉百年。
我站在井口前,把骨灰倒进井里,晚间风清月明,井底深不见底,我解开绣鞋抱着瓷坛,一跃而下。
冥间好冷啊,我从三途河渡到浮尸海,遥遥五千里。
浮尸海,幽冥第五河,尸浮其上若不沉,阴灵则不散。
经久尸腐,余骨骸,凫水累彻,阴灵嗖嗖而泣,其声若埙,苍茫无疆,百里无光。
经由的海水浇灌的彼岸,花开艳红,百年不败。
彼岸花花开绚烂,我渡过浮尸海,上岸,顺着延绵不绝的花海走到奈何桥前,等四哥的来世从这里过。
六十年的光阴一刹而逝,瓷坛不再光可鉴人,我的头发渐渐花白,从奈河的倒影中看到的人也不再年轻。
我阳寿未尽却回不去原身,华楚给我的六十年即将用尽,白无常与我道,若是不迈过这桥,我便会魂飞魄散。
可是我还没有见一面四哥,与他说,他喜欢的那姑娘,其实也喜欢过他。
等在桥边久了容易忘事,或许也是年纪大了的缘故,白无常便时常与我聊天,聊聊我过去的事情。
他拎着一壶酒,喝的醉熏熏,“天公造物以来,名家鸿儒对于大道各有说辞,似乎各有所言亦言之有物,但物法大同,抛出浮世表象,谁又能真正说出个所以然来。
逍遥游讲究随心所欲,编书的人随心率性,后人皆效仿,千年来却再没出过一个逍遥子。
拾人牙慧津津乐道了许多年,便容易把自己当成编书的那个人,然而一枕黄粱过后,梦醒再看,何曾不是仍在浩浩乾坤下反复煎熬,戴惯了尘世枷锁,先放下的那些人被当成了疯子,还睡着的那些俨然成了好人。世人便是种种看不透,喜欢自己骗自己。
便如你,命中注定活不过被噎死那天,以苏瑄的壳回到过去的三年,也是你四哥给的,在苏瑄身上的一个月是回溯的准备期,生魂难养,要和壳磨合一个月才能回到过去,你四哥帮你改命,可不是想让你在这破地方待一辈子,你便是有点良心,也不该这么消磨自己,听我的话,过了这桥,喝了汤,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一弹指是二十瞬,一瞬是十二念,六十年过去,我苍白了头发,终于参透因果。
我始终没能在奈何桥畔等到华楚,即将魂飞魄散时,我回望着彼岸花蜿蜒着的地方,做好消失的准备。
白无常又是一脚,把我踹到了奈河里。
汤汤奈河水灌进喉咙,那感觉就像是六十年前在木芙蓉下的那口井里,沉溺着。
无常道:“你呀,还是太天真,好好回去过日子,别再瞎折腾了。”
听说裕王府的家丁把我从井里捞出来,一个劲喊我回魂,我浑身湿漉漉打着颤,口中一直喊着四哥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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