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故人
李通抚着白须,笑道,“好,外祖为你安排周全。既然你“身上有伤”,那便在这里好好陪我一段时日!”
“自然。”谢昀笑意柔和,周身也放松许多。
李通想起一事,恍然道,“要将此事做得天衣无缝,须得将庄上众人都瞒过去,可外祖在门口见你时便喊了你,你也并非逃难之后的模样,这可如何是好?容我好生想想……”李通眉心紧皱,不得其解。
谢昀方才那一跪便是含了深意,因为前世他来到凌云山庄时,外祖已经西去了,偌大的山庄皆由舅舅李恩管理。如今不过早来几年,外祖便是这般生机勃勃、精神抖擞的模样,叫他一时间感慨万千。
若外祖注定要在几年后辞世,他便要在这几年中用心奉养,叫外祖心中无憾才行。
看着李通冥思苦想的模样,谢昀安抚道,“外祖不用想了,父皇他根本不会查这些。”他本是陈述事实,李通却听出些不一样的来,一个父亲对儿子要有多漠不关心,才会连这些缘由都不细查?
“阿昀……唉!”李通长叹一声,背过身去,叫谢昀看不见他的神情,“都是你娘亲不好,叫你受连累了。”
“外祖,我不怪母妃,她只是心里太苦了。”谢昀看着李通瘦削的背影,“我这段时日细查过此事,母妃在当年之事中充其量只是一把锋利的武器,她被人利用了。”
李通一听这话立即转过身来,目光锐利而急切,“此话当真?”
谢昀点头,缓缓道来,“珍妃荣宠极盛,又是初来乍到,宫里嫉恨她的嫔妃不在少数,诸多手段不胜枚举,但母妃不一样,她很得父皇信任,在宫里也以真性情而闻名,旁人难以对她过多防备,就是这些特质叫一头心地歹毒的狼给盯上了,她暗中多次挑唆,叫母妃对珍妃越发不满,就连最后那事也是她的谋划。”
“母妃本是想给珍妃下一些令人周身发红发痒的药粉出出气,那幕后之人却收买了她的丫鬟,将药粉换为大剂量的催生药。而那名唯一可以作证的丫鬟也已经遭了毒手,母妃身上的污水这才几年都难以洗去。”
“那人就是——容妃。”谢昀目光沉沉,语气却平淡如常,“外祖,那个幕后主使至今仍是风光无限,除却珍妃的荣宠,皇后的地位,便是她了,稳坐妃位数年,惯会笼络人心,在宫里颇有声名。”
李通气得面色涨红,一掌将案几拍成齑粉,“岂有此理!皇帝小儿为何不彻查个明白?叫真正的恶人逍遥法外!害我也以为我的云儿被那腌臜的后宫给染黑了,心里气了她许多年!”李通一听李展云是受人教唆,心里是又恨又怒,但对李展云的那点心结倒是消了不少。
谢昀抚了抚李通的背,“外祖莫气,我总会叫她付出代价的。”谢昀面上笼了一层淡淡的阴影,语气低沉,“但母妃确实动了歪心思,为恶人提供了契机,父皇已经厌弃她了。前些日子我还想送母妃出宫,她也不愿。”
李通牙关紧绷,片刻之后涨红之色方才渐渐消退,“当初就不同意将你母妃嫁给他,如今犯了些错这一辈子都毁了!唉,造孽!阿昀,外祖届时与你一同进宫,与皇上交涉交涉,若他不肯好好待云儿,便将云儿接回来,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理他作甚!”
李通声音低下来,恨恨嘀咕道,“也不知那混小子愿不愿卖我这个师傅的一个脸面了!”李通当初进宫教导皇上时,皇上还是个羽翼未丰的太子,但小小年纪便已经初露峥嵘,他悟性极高,心有玲珑窍,周遭的人无一不是敬他爱他,便是李通也颇为欣赏他,李展云喜爱上皇上后,李通虽有些不赞同,可总归是觉得皇上不会亏待她。
这几年下来,事实在他那张老脸上狠狠扇了一个巴掌。皇上没遇到真爱之前,谁嫁他都无可无不可,珍妃出现之后,先前飞蛾扑火嫁进宫的李展云自然得不到他一分一毫的垂爱。
谢昀心中微喜,若是能由外祖将母妃接出来,母妃自然可以避过云霞殿大火一劫。且他也颇为母妃不值,母妃年轻时也是江湖上受人追捧的迷人女子,在凌云山庄想娶她的人也是一抓一大把,可她偏偏将一腔真情错付,她爱的人根本不懂得珍惜他人的真心。
也活该皇上至今未得到珍妃的爱。
李通将谢昀安置在李展云出阁之前的房里,待一切布置妥当之后李通才回屋,提笔铺纸。心中却暗暗感慨他的这个外孙竟出落成这般模样,沉稳多智,重情重义,模样也令人见之忘俗,当真是一点不输他当年的风采。
就是少了些少年的朝气。李通想起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又是一口闷气叹出来。若阿昀这孩子自小养在自己膝下,今日应当是个鲜活又闹腾的少年郎了。
李展云的闺房在这十数年间没有作丝毫改动,梳妆台,垂帘,幔帐,皆是最初的模样,但看得出来时常有人来打扫,久旷的屋子里可谓窗明几净,便是那一面老旧的铜镜,也仍能清晰地映照出来人的模样。
可见李通虽对女儿德行有亏恼怒至极,却仍是放不下这个女儿。
李展云会武,却也善画,案几旁的画缸里规整地放着十数轴画卷。谢昀起了兴致,取出一卷来,徐徐展开。看着母妃少女时期的画作,一时间心情有些微妙。
这幅画里是一个雪衣公子执伞临风而立的图景,墨发飘摇,只见背影。看来母妃少女时期心中倾慕的应当是这类男子才是,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爱上了父皇。父皇眉眼凌厉,周身气势惊人,年纪轻轻便坐稳了皇位,其手段心机可见一斑。可以说与母妃心中所想相去甚远。可见这样年少时的幻想是做不得数的,真到了沦陷的时候,一切标准都是那个人的模样。
谢昀将画卷好,放回原处,却听门外小厮喊道,“公子,有一玄阶弟子求见。”李通暂时还未想好如何瞒天过海,“救了他”的弟子也没有安排好,便叫伺候谢昀的人皆唤他“公子”,连姓也喊不得。
谢昀先是疑惑,随后却露出一丝笑意来。没想到他都“隐姓埋名”了,那个孩子仍是能猜到来人是他,并且第一时间便要来见他。
真是倔强啊。
“叫他进来吧。”话音刚落,门便被推开,来人不紧不慢地将门关好,随后看向谢昀。
“恩公。”他拱了拱手,低头敬称,再抬起头来时,谢昀便见到那一双凌厉坚定的眼,修长明晰的眉。来人不过十岁年纪,却心性沉稳,意志坚定,仅用了两月左右的时间便由黄阶升为玄阶,此种天赋与刻苦,便是整个凌云山庄也寻不出来几个。
先前在船上遇见的那个玄衣男子也是玄阶,却比眼前这人要年长十岁不止,其间差距可谓天堑。
这人正是易云长。在京城的时候还不显,现在每日吃饱穿暖,练功习武,两月与他而言活像两年一般,模样也变了许多,竟与日后的样子有了七分像。他是精致的长相,若是皮肤也与女子一般白皙,怕是说他是个漂亮姑娘也有人信。
谢昀见他这执着模样,便知道他仍将那包蜜饯的恩情铭记于心。他就是这般倔强的人,又惯来不愿欠下人情。
谢昀想起前世易云长不论是居家还是外出,哪怕是刀口舔血的时候,身上都备着一小包蜜饯。也难怪他对谢昀这份绵薄的恩情执着若此,不肯与自己和解。
这性子本是谢昀极欣赏的,当下却叫他有些头疼。
果不其然,易云长开口便道,“我这几年会着重练习暗卫之术,日后跟随恩公五年。”言下之意,五年之后便两清了。易云长觉得这种报恩的方式最为妥当,毕竟如今他浑身上下最为值钱的,便是他的潜力了。
但他颇有信心,他认为,不出七年,他便能成为最好的暗卫。
“易云长,其实你不必如此,我那时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当不得你赔上这几年。”
“恩公,若不是你,我现在或许已经不知在何处了。”易云长不知晓前世事,只当他身在凌云山庄是托了谢昀的福。
“这仍旧是举手之劳,易云长,你做自己最想做的事便好。”谢昀细瞧之下,觉得易云长的神情气质确实与前世的他有些出入。前世他阳光上进,然而在醉酒后却毫无防备,抱着酒坛眼神孤寂,那时方叫谢昀瞧见了他心中的阴霾,而此时,他竟然满心想着报恩,像是有了前进的方向,双目有些晶亮的神采。
“待我报了你的恩情,随后再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迟,”少年语气坚定,随后漂亮的眼中却露出一丝迷惘来,“且我现在也不知自己想做什么,大抵将这段路走完了就能想到了。”
见了他眼中乍然泻出的空茫之色,谢昀忽地想到,前世的他是否表面乐观上进,如同一道阳光洒进他人心间,心灵深处却仍是那个迷茫不知所措的小少年。
罢了,若他已经将报恩一事作为追逐的目标,他还有何理由阻止呢?谢昀没有再反对。
易云长面上牵出一个笑来,他本就是极适合笑的面容,或微微勾唇,或开怀大笑,无一不叫人眼前一亮,精致却冷毅的面庞瞬时生动鲜活起来。
李通做事利落,短短时间便为谢昀编造好了来龙去脉,并安排庄上一名天阶弟子充作他的救命恩人。不过几日,凌云山庄住了位皇子的消息也渐渐传开,诸弟子好奇归好奇,却难以见到谢昀本人。
倒是舅舅李恩来了一回,李通为了与谢昀多些相处时日,几乎将庄内一应事务皆交给了李恩。因此能偶尔来几次已属不易。李恩在李展云未出阁之时便对她爱护有加,对谢昀自然不会差。
此时李恩笑得温和,与谢昀闲谈了几句。谢昀看着李恩优柔的模样,便想起前世凌云山庄的逐步衰落式微,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这段时日,谢昀时常与李通下棋饮茶,切磋武艺。谢昀在李通面前没有丝毫藏拙,李通惊奇于他的深厚内力和熟练精妙的凌云招式,彼时谢昀才与李通过了几招,气息未平,想起他自己都未搞清楚的重生一事,只好笑道,“母妃给了我许多武籍,闲暇时便钻研练习,可惜没有外祖亲自指导,武艺也浅陋了些。”
李通瞪他一眼,“你这叫浅陋?改日我叫那几个天阶的孩子与你切磋切磋,你便知道究竟算不算浅陋了!”
说这话时,李通根本察觉不到自己面上是何种骄傲自豪、与有荣焉的神情。
☆、心有所属
“咳咳,”李通见谢昀那一双内蕴星芒的眼里俱是柔和笑意,板着脸咳嗽几声,“既然你想要我亲自指导,那我就勉强指导你一二了,谁叫你还不是我凌云山庄的弟子呢?”他斜斜瞄了谢昀一眼。
谢昀会意,立马掀袍半跪而下,“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好说好说。”李通将他扶起来,“我是你祖父,你口上一说就成,何须跪下?”李通口上说着,却将一旁石桌上的茶壶往谢昀方向一推,佯作不满道,“且阿昀拜师茶也不奉一杯,单单跪下有什么用?”
没过几日,董决明便收到了阿容要送给谢昀的信,小丫头双目亮如寒星,笑容真诚而温软,还向他道了歉。
董决明看着这个只到他腰胯间的小丫头,觉得有些得趣,嘴角上扬好心情地问她,“为何道歉?”
阿容仰着头,笑得清甜,“阿容不该直接说董哥哥不如三哥哥好看!那天回去一想,觉得此话有些伤人。因为要是别人说阿容不如谁谁好看,阿容也会不开心。”
董决明笑脸一僵,看着阿容无比真诚的小脸,也不知她是童言无忌还是在逗弄他了,待他目光再次落到阿容那张白玉雕琢的小脸上,竟见到她那张真诚的小脸上一对桃花眼带着慧黠的笑意。
董决明心里哼了声,面上却大度一笑,“小丫头的信,我会带到的。真是个可爱的小丫头。”他上手揉了揉阿容的脑袋,力度不大却将她的发髻揉得毛绒绒的,藏在顺滑墨发里的些许浅短发丝都被他揉出来,颤巍巍地轻轻飘摇。
阿容还不晓得他做的事,顶着一头毛乎乎的头发与他笑着道别。
董决明眯着眼,满足地看着无知无觉离去的小丫头,须臾之后才将视线落在阿容给他的信上,信封上是娟秀又稚嫩的五个字——三哥哥亲启。
董决明撇撇嘴,觉得那个小丫头写出来的信件无非就是“三哥哥走的第一个月,想你!三哥哥走的第二个月,好想你!”他倒是没想到,阿容会在信件里向谢昀报喜讯,因为珍妃的旧疾有的治了,而阿容根本不知晓这事就是因谢昀而起。
将案几上的一个匣子打开,那匣子里头已然躺了一封信,董决明将阿容的信也放进去,随即才将匣子合上。不错,他也写了一封信,关于珍妃,再加些寒暄之辞。
谢公子走的第一个月,想他!
江州有一镖局,董决明此行的目的地便是这镖局。
听闻是他来,镖局的总舵头亲自来迎,惹得门口的小厮双目圆如铜铃,满是不敢置信的模样。
“董神医来了,快进屋谈。”总舵头先是对董决明爽朗一笑,随后不满地对身后的小厮道,“愣什么!贵客来了,快些上茶!慢着,再上几盘糕点水果。”
董决明见总舵头这模样,直言道,“舵头不必为我费心了,我这回来是有事请你帮上一帮。”
总舵头不赞同地看他,“董神医是我的贵人,将内人的恶疾治好,便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恩人来访,怎能慢怠?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恩人且说。”
董决明也不与他客气,将匣子放在桌上,“舵头掌管江州镖局,我此次来是要请你帮忙将这匣子送与一人。”
总舵头的视线在红木雕花的匣子上落了一瞬,笑道,“神医的这个匣子里头想必是什么极为重要之物,你放心,这是包在我身上,届时多派几个大镖师去,保证神医之物万无一失。”
董决明暗暗想着自己与小丫头的信件,微笑着默认了总舵头口中的“重要之物”。他也无法,驿站有些远,也不及镖师押送来得快,怎么想都是来镖局比较便捷。
这一趟出动多个大镖师,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董决明因着总舵头的关系是一个铜板都不用付。这腐朽奢靡的气息,真香甜。
这时候茶点上桌,两人的谈话暂时中断,董决明冲那上茶点的小厮微微颔首,随即拈了一块糕点,如抓药一般慢条斯理,糕点一角入口,细嚼慢咽,淡色的唇,雪白的粉糕,美如画卷。
总舵头的目光落在他文雅秀气的动作上,心中暗想,这神医当真有仙人风度,也难怪年纪轻轻便有这身本事了。
待董决明吃完一块,总舵头又亲自为他斟了茶,开口问道,“这匣子要送往何地?何人?预备何时送达?”
“凌云山庄,”董决明想起江州的搜寻令已然全部撕下,想必皇上已经知道谢昀人在何处了,却仍是道,“给李庄主。时间没有特别要求,尽快便好。”
董决明走之前留下了一张养颜的方子,总舵头爱妻如命,一听这方子有助于延缓衰老、养肤调血的功效,立时又惊又喜,连声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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