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兰坐在车中靠在闵清则的怀里打瞌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耳边一声“到了”。
君兰迷迷糊糊睁开眼,撩开车帘朝外望过去,便见不远处是座酒楼。不大,只两层高。位于闹市中,生意着实红火。
闵清则看君兰似是没睡醒,就揽着她又多歇了会儿。待她醒来,方才给她戴上帷帽,与她一前一后地往酒楼行去。
二楼是雅间,隔开的一个个屋子。每间屋子都不算大,胜在清幽。不需像一楼那样听着众人的吵嚷声用膳,也不用在举箸时接受旁人不时投过来的目光注视。
闵清则择了最中间的屋子。
君兰有些诧异。方才店家明明说旁边还有空屋,譬如右手边最末端那一间就是还没客人。
九叔叔喜静。依着他的习惯,应当是会选择最偏的那间才对……
就在君兰疑惑着的时候,店伙计已经推开了门。
她跟在九叔叔的身后迈步而入,就也把刚才脑海中闪过的刹那疑问抛诸脑后。
这家店的东西算是不错。只是对于君兰来说,吃着有点油腻,不若九叔叔厨房里的厨子们手艺好。
君兰就捡了清淡的蔬菜吃。
吃饭的时候,君兰发觉九叔叔一道道菜尝过去,不时地拧眉,便问:“九叔叔也是头一次来这里吗?”
“嗯。”闵清则确实是头回来这儿。他看排骨和鸡都烧得口味太重,就只挑了虾和鱼往她碗里搁。
君兰虽然有口味的偏好,但也不是特别挑食的人。毕竟那时候在芙蓉院做活儿,是有什么吃什么。
她只是有些疑惑。
九叔叔好似也不喜欢这里的饭菜,为何会带了她来这儿?
君兰选了几道自己觉得味道不错的给九叔叔夹了些。正要问九叔叔合不合口味,就见九叔叔正微微侧身,朝着外面街道看过去。
不多时,他调转视线,朝着隔壁西边那间屋的方向看了过去。
君兰诧异,刚要细问缘由,就听外面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低声吵嚷。
“你快些下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只是来找个人。”
“找人也别来我们店里啊!你若想吃饭,下去下去。一楼有的是地方。”
长明正守在门口处,听闻后下意识就要推门出去。
闵清则朝他摇了摇头。
长明手一顿,收了回来。
外面的吵嚷声更甚。间或有推搡的举动,引得那女子连连喊道:“放开我。放开我。”
长明又朝闵清则看来。
闵清则依然让他按住不动。
外头有拖拉的声音,好似那女子在被伙计拖走。
这回君兰也有些坐不住了,问询地看向九叔叔。
恰在此时,旁边吱嘎一声响,隔壁屋子有人推开了门。
“怎么回事?”有少女扬声问道:“怎么这么吵?”
先前争吵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这位可是丁姑娘?我想求见丁老爷。不,丁大人。您可否帮帮我?”
听闻少女声音后,君兰觉得耳熟,回想了下,愕然,“淑眉?”
闵清则轻轻颔首,却是按住了她的手臂,不让她轻举妄动。
丁淑眉说了个“好”字便转回了屋里去。
不多会儿,有男声从外面过道传来,“我与你说过,此事不归我管,我爱莫能助。你且回去吧。”
就在他话语中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闵清则忽地朝长明点了点头。
长明推门而出,高声问道:“怎么回事?这么吵。”他朝旁边一看,拱手道:“原来是丁大人。失敬。不知现下是怎么回事?”
丁灏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见到长明。
闵九爷身边的亲随,他自然识得。看长明身后屋门半掩,丁灏问道:“九爷可在?”
长明应“是”。
闵清则推门而出,眸光淡淡地瞥了旁边一眼,朝丁灏略一颔首,“丁大人。”这才指了被伙计们扣住的女子,“这位是——”
见闵九爷过问了,丁灏暗叹一声,挥手让伙计们退去。见那女子跪坐在地上颜面低泣,他对闵清则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这便去到了屋里。
闵清则进去的时候,抬眸看了看君兰。
君兰会意,出屋去寻丁淑眉了。
长明则守在屋门口,警惕地看着四周,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进屋关上房门后,丁灏与闵清则道:“扰了九爷用膳,着实抱歉。只这人不依不饶非要来寻我,我也着实无奈至极。”
“怎么回事。”闵清则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当先落了座。
等闵九爷坐好后,丁灏方才坐下,说道:“那人原是在我远房堂叔家伺候的。后堂叔……也就是丁斌。丁斌家出事的时候,她刚好回家照顾母亲,不在丁府,躲过一劫。现下她母亲亡故,她就来了京城寻人。”
“寻人。”闵清则抬指轻叩桌案,“寻谁?”
“她家少夫人。”
“丁家人不是惨遭灭门?”
“是啊。”丁灏无奈地拍着椅子扶手,道:“当年卷宗里也有记下,怀孕女子亦是亡故。可那春芳却不信,非说她家少夫人肯定来京城了。还三番两次地去寻我,求我帮忙找人。你说大过年的,总是有个人守在我们家门口不走,这算怎么回事?”
谈及此,丁灏喟叹不已,摇头道:“若是人还活着,我肯定帮忙。可人海茫茫,她说不出她叫少夫人去了哪里,也说不清她家少夫人怎能死而复生的。这叫我去哪里寻人!”
闵清则沉吟不语。
君兰刚刚走出了屋子,门就从里关上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这才望向前方,却意外地发现丁淑眉正上前去扶那跪坐在地上的女子。
君兰不知那女子是谁,只刚才听她和伙计争吵得厉害。如今看丁淑眉主动上前,她就跟着帮忙扶了一把。
女子站起来的时候腿还在打颤,显然刚才被拖行了几下后有点受伤。
“那些人可真过分!”丁淑眉气道:“不过是个吃饭的地方,凭甚仗势欺人来动手?”她担忧地看向女子,“春芳,你没事吧?”
春芳不过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却两鬓斑白,现出老态。
“婢子没事,牢姑娘挂牵。”春芳道:“不怪伙计动手。是我急着要见丁大人,没遵守店里的规矩。可我真的是没办法了。丁大人不肯见我,我只能打听到大人的去处找过来。”
说着说着,她的眼中就蓄了泪。显然心中藏着悲痛。
君兰朝旁四顾看了看。
她所在的雅间已经关了门。路尽头的盆景下倒是有张条凳。
君兰指了条凳道:“我们过去坐坐吧?”
丁淑眉知道她是看春芳腿伤到了站着会疼,感激地朝她笑了笑,说道:“不用。先去我们屋里吧。”
春芳赶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没事儿。我爹现在和九爷说事情,不在屋里。你跟我过去坐会儿。”丁淑眉说着,不由分说挽了春芳的手臂行至她们的雅间。
这间屋子的布置和隔壁基本相同,只空间略小一点。
丁淑眉让守在屋里的丫鬟拖了椅子过来,把春芳按到椅子上坐好,这便把丫鬟都遣了出去。
待到屋里只剩下她们三个,丁淑眉方才问春芳:“你可还好?”
“还好。还好。谢谢姑娘。”春芳说着,已经有了深深皱纹的眼角渐渐湿润。
她忽然站了起来,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拉着丁淑眉的手道:“姑娘,婢子只求您一件事。帮忙劝劝丁大人,看看我家老爷的案子吧。”
丁淑眉闻言,叹了口气,试图拉她起来。
可春芳铁了心跪着,根本拉不动。
“不是我不想帮。也不是我爹不想帮。”丁淑眉道:“只是那案子早已结了案,当年的匪徒已经斩了,再无旁的相关之人。这该怎么查?”
春芳哽咽不止。
君兰看她跪着的地方恰好是她刚才磨伤的地方,思量着这样的寒天里跪在冰冷的地上,伤势肯定加重。便道:“你先坐下再说。”
看春芳似是没听见,君兰回想着春芳刚才说的那些话,快速思量着,又道:“你尽管糟蹋自己的身子吧。须知你们老爷的案子就等着你寻人帮忙了,你若是也倒下,一个能为他伸冤的人都没有,那样你才是真的对不住你家老爷!”
春芳听闻后,慢慢止了哭泣,摸索着扶了椅子慢慢坐下去。
丁淑眉看着这一幕,眼睛一亮,悄声与君兰道:“你可真有办法。”
旁边柜子上有干净碗碟,也有热水,只没有茶叶罢了。
君兰倒了三杯清水,一人一杯抱着喝。
润过喉咙后,春芳的情绪平静了些,这便把自家老爷全家被匪徒所杀的事情说了。又道,自家少夫人定然没死。她来京城找少夫人。
春芳絮絮叨叨的时候,丁淑眉到君兰跟前附耳道:“她来来回回只能说出这些。其他的就没什么了。再没旁的详细话语。”
说罢,丁淑眉又是重重一声叹息。
春芳来寻父亲的时候,刚开始父亲是好好招待她的。毕竟是远亲家中的忠仆,单为着她这份心意,就该好好对待。
只不过春芳翻来覆去只那几句话,旁的多一句都没有,让人即便想帮忙也有心无力。
原本父亲起过心思,想要收留春芳在家中做事。
无奈母亲说这个婆子神神叨叨的信不过,不肯。
丁淑眉这般想完后,抬眼一瞧,却见君兰和春芳倒是说得颇为投契。
“你刚才说,老爷家出事是哪一年的事情?”君兰转着手里的杯子问道。
“三十二年前。”春芳喃喃道:“原本是三十一年。如今新年过去,就是三十二年了。”
这两个数字让君兰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她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继续平静下去,“那么,你家老爷是哪一位?”
春芳低着头想了很久。好似这个问题很难,又好似这件事太过久远,她一时间想不起来。
好半晌后,春芳才低声道:“老爷过世的时候是在青州任通判。”
“青州通判?”这几个字让君兰蓦地惊了惊,不动声色问道:“哪个青州通判?”
春芳哑着嗓子道:“丁斌丁老爷。”
君兰双手一抖差点握不住杯子。忙稳住心神,把手中之物拿好,放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丁斌。
她临摹的那本字帖,就是丁斌写的。
君兰尚在暗自思量着,丁淑眉却是看看君兰,再看看春芳后,有了个主意。
“不若妹妹帮忙收留她一下吧。”丁淑眉拉着君兰的手道。
君兰意外至极,“我?收留她?”
“是。”丁淑眉挽着她的手到了窗边,轻声道:“爹说过,不会不管她的。但我娘……我娘不太喜欢春芳,见到她就赶她走。我就想着,暂且让她在你那里做活儿,晚些时候我们给她寻到了去处,再让她往新地方去。妹妹觉得如何?”
其实,倘若春芳是个毫无关系之人,君兰定然不会答应。
旁的不说,单就她现在的处境,也没能力去帮一个落魄的外人。
可春芳的老爷是丁斌。
而丁斌,正是写了那本册子的人。
那本册子是母亲留给她的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
君兰斟酌许久后,最终轻点了下头。
“我看看吧。”君兰道:“我问问九爷,看看能不能找个妥善的地方安顿她。”
*
后面的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
君兰去问九叔叔,征询他的意见时,他只考虑了一下就答应下来。
在他答应的同时,对面站着的大理寺卿丁灏显然也松了口气。
“这事儿本是我们丁家的家事,却要劳烦九爷。”丁灏叹息着对闵清则揖了一礼,“当真是多谢了。”
闵清则淡然道:“无妨,举手之劳罢了。”
丁淑眉却高兴得很,低声和君兰道:“闵九爷比我娘好说话多了。如果我娘的同情心多那么一点点,春芳也不至于现在这样。”说着又是重重叹气。
在她看来,春芳是个为了主家而奔波劳累的忠仆,也是个弱女子。家里哪怕给春芳个扫地的粗使差事呢,也够春芳吃饱穿暖的。
偏她郡主娘不肯。说什么小门小户做活儿的,见识短浅,要不得。
她娘还不如旁人口中不近人情的闵九爷呢。
想到这儿,丁淑眉上前与闵清则福了福身,“多谢九爷帮忙。往后九爷有需要的话,尽管寻我爹帮忙。我爹一定帮您。”
丁灏听后气得抬手指她:“你个臭丫头,帮我乱应承什么呢!”
丁淑眉一仰头,“怎么?爹不肯?”
丁灏虽然在旁人跟前威风至极,却是个疼女儿的。见丁淑眉硬要做这个承诺,他也没辙,哼了一声拂袖当先离去。
丁淑眉和君兰两个人就手拉着手,在旁边偷笑着看他气呼呼的样子。
*
这一顿饭虽然吃得坎坷了些,却有了不小的收获。
闵清则吩咐长明,把春芳暂时安排到锦绣阁去做事。
待到锦绣阁来了伙计把人带走,闵清则和君兰的午膳也已经用完。
两人上车后,君兰越想越觉得今日事情太过于巧合。
听着车子行驶的咕噜声,她狐疑地侧首看闵清则,“九叔叔莫不是故意挑了这个时候来这个酒楼的?”
“你说呢?”闵清则调整了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一定是故意的。”君兰拉着他的手问,“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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