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按理来说,便是民不告,官不究。但若是有人来逮我鄂国公的小辫子,也是一逮一个准。”
“你那大舅母和大表哥的性子如何?”
苏令蛮迟疑道:“大舅母为了儿郎前途,约莫是不会对外说的,但大表哥……好喝两口酒。”这酒后吐真言,可是经过无数老祖宗验证了的。
蓼氏将信纸递还回去,“你容我想想。”
苏令蛮颔首,“依着母亲的意思,族中不日会给大姐姐报个抑郁而亡的消息,那时大姐姐再出现,也不过是个面貌相似之人,她要活命,自然不会糊涂道自个儿将这事往外抖。”
“这事……你可与敬王说过?”
“未曾,阿蛮不敢擅专,毕竟有关苏家信誉。”苏令蛮蹙了蹙眉,又将前些日子阿婉在龙津码头见过相似之人的事说给蓼氏听。
“这事,瞒不住。”
蓼氏怜悯地抚了抚阿蛮的脑袋,“新任的定州太守与大司卫都是敬王一脉之人,你以为为何到现在那边的消息没传过来?怕是看在敬王的面上,压着呢。”
苏家的能耐,还没那么大。
只是,苦了阿蛮了,这事……不论是谁家出了这么个逆伦之人,族中姐妹出门子都会受影响,也不知敬王会如何看待与那逆伦之人同出一个父亲的阿蛮了。
苏令蛮在这一点上却丝毫不担心。
阿廷——
是不同的。
她从不怀疑这一点,若世俗之见有用,当初他们二人门不当户不对,不也被他强拗到了一块?
“当务之急,是先将苏令娴找出来。”
蓼氏一锤定了音,立时雷厉风行地唤人去前边请国公爷与敬王一道来荣禧苑议事,等这翁婿来,便丢了一道雷下去。
鄂国公一脸羞愧,只觉族中出了这么个不孝的侄孙,脸面都丢到香江去了。
孰料杨廷面无表情,毫无波动:“就这事?”
蓼氏一直在暗暗观察他,见这女婿果真半点鄙夷都没透出来,才忍不住长舒了口气,“王爷,真是对不住,可能需要你的人手一用。”
杨廷对蓼氏向来要比鄂国公还尊敬得多:“不甚荣幸。”
几句话的功夫,便将苏令蛮愁苦了好多日的事给解决了,待被杨廷乖乖牵出府时,脸上还有些悻悻:“便这样?”
杨廷揽着人上了马车,待车厢里谁都瞧不着,才跟孔雀开屏似的高昂着脑袋,得意地指了指自己脸:“香个?”
苏令蛮凑上去吧唧一下亲了口。
杨廷这才枕着脑袋懒洋洋地道:“这事,说严重也不严重,源头止住了,旁人要怎么说也说不着。定州那的消息,都围得跟铁桶一般,传不过来,你那大……”
他厌恶地皱了皱眉,显然提到那名字便觉不适:“假设她当真来了京畿,来京畿为何?这许久从不曾出面寻过你,寻过苏府,哪来的路引?谁帮她办的?”
从这里头着手,文章可大。
一个罪犯要想好好活着,自然是改头换面,可一个女人,又没甚本事,那也只有一个办法了。
“依爷看,在长安西城各个坊里溜达一圈,专寻那置了外室的巷子问一问,也就十拿九稳了。”
苏令蛮撑着脑袋,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阿廷可真厉害。”
杨廷洋洋得意,长指点了点脸颊:“再给爷香个。”
可把他厉害的,苏令蛮翻了个白眼,啐他:“臭德行。”
“等你抓着人再说。”
臭丫头。
杨廷可不是苏令蛮说什么是什么的性子,抓着人便往怀里拖,一边挠痒痒一边放话:“长能耐了是吧?”
苏令蛮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车架子上绿萝与莫旌相视一眼,偷偷地笑了。
暖风徐徐,熏人欲醉。
临到府中,却来了个意外之客。
第201章 沉珂去
诺大的花厅内, 陈设典雅,一步一景,可这所有景, 都不及厅中人。
一袭宽袖白袍萧萧肃肃, 负手而立,听闻人声转过身来, 淡淡一扫,便让人觉仿佛被清渠涤荡过的清澈。
苏令蛮含在嗓子眼里的话突然说不出话来:“师, 师傅……”
多日未见, 鬼谷子好似去仙境滚了一圈, 身上属于凡尘的烟尘气淡得几乎看不见,乍一眼看去,竟飘然仙去。
杨廷亦有同样的感觉, 他入门早,玄术比苏令蛮更要通些,隐约觉得:若所谓的知天命,便该是师傅这般模样了。
玄门中有一境曰通明, 羽化而登仙……
他不敢想下去,鬼谷子看着两土地呆若木鸡的模样,突然展颜一笑:“小阿蛮、小清微, 这是不认识为师了?”
他一吊儿郎当地开口,满身的仙去便只剩下了滚滚的红尘俗气。
苏令蛮舒了一大口气,立时放开杨廷的袖子,朝鬼谷子奔去:“师傅, 您回来了?”
鬼谷子朝不远处正心梗的杨廷挤了挤眼,才抚了抚苏令蛮脑袋道:“小阿蛮,想不想为师?为师走之前,还特地给小阿蛮留了礼物哟。”
苏令蛮用力点点头:“想。”
确切地说是好奇那礼物是啥玩意,一粒圆溜溜的青豆,上边还被刻了个磕碜的笑脸,研究几回,都觉得不过是个平凡的可以被煮来吃的青豆子……
杨廷这时也已从被新婚妻子抛在身后的郁闷中走出,信步走至鬼谷子近前,正儿八经地施了个礼:“师傅,近来可安好?”
“安好,安好。”
“小清微便是无趣。”鬼谷子摆摆手,白袍如洗,肤白似玉,面上嵌有一双清澈到极致的眼眸,静静看人时,隐隐有心底隐秘都被抚平了的安宁感。
苏令蛮侧目多看了几回,忍不住出言问:
“师傅这趟出门,可是……路遇高人?这般看着,跟通了玄似的。”
鬼谷子负手大笑,笑罢才道:“小阿蛮还知晓道家的通玄境?悄悄与你说,”他装神弄鬼地凑到苏令蛮耳边,被杨廷拉到一边,才翘着嘴道:“为师路遇仙人点化,不日便要升仙了。”
看着他神秘兮兮的模样,苏令蛮嗔道:“师傅,你又诓人!”
什么仙家、道家,她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
鬼谷子笑了一阵,才摆手道:“罢罢罢,不说这些,为师此次回,只因寻到了一样要紧物,喏,”他袖口拂过,手里便出现了一个粗糙的木盒,刻工粗劣,连边角的毛粒都未搓干净,看着跟路边随手捡的一样。
杨廷却珍而重之地接过,眼中苏令蛮不解的激动:“师傅,这……可是……”
鬼谷子笑着点点头。
苏令蛮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可等杨廷难按激动地将木盒打开,发觉里边的太岁时,自己也先傻眼了。
一眼看去,成年郎君巴掌大的黑黢黢的太岁静静躺在木盒中,茎叶上甚至有新近采摘的痕迹——这等可遇不可求的稀罕药材,也不知师傅是自哪得来的。
她捂着嘴,眼泪先扑簌扑簌地落了,欢喜地看着鬼谷子,不知如何是好:“师傅,谢、谢谢。”
胸口澎湃的谢意,除了这两个字,竟想不出旁的字眼,鬼谷子弯起嘴角,笑得温柔,见冷脸徒弟也难得红了眼眶,才促狭道:
“为师奔波劳累,今日便住你府上不走了,一会将麇谷老小子请过来,先帮小阿蛮将病治好了。”
杨廷一怔:“信伯出京了。”
“现下派人去城外谷阳、通阳、立阳三叉道口等,戌时一刻便能抓着人。”鬼谷子话毕,人已经拂袖驾轻就熟地去了敬王府客房。
杨廷眉头都未皱上一皱,将木盒往苏令蛮怀中一塞,转身出了厅门,竟直接驾马亲自去“请”麇谷居士了。
苏令蛮抱着木匣子,恍若抱着一个稀世珍宝,路上绿萝欲接过去,也被她宝贝兮兮地拒了。
小八与绿萝对视了一眼,不清楚娘子肚里打什么哑谜,只知道她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很久,连敬王没回府吃飨食都不在意,哼着小曲,匆匆进了些粥食便一直趴在桌上,盯着那木匣子看。
“二娘子莫不是魔怔了吧?都盯着那木匣子快两个多时辰了,眼睛盯成斗鸡眼可咋办?”
小八嘀嘀咕咕,朝内室垫脚看了看。
绿萝亦担忧地看了眼,到底沉得住气,没说话。
夜已深,敬王府内一片静悄悄,莫旌随着王爷出门许久还未回,府内林木领着精兵巡逻,一切显得寻常,又不寻常。
绿萝只记得,戌时王爷领着居士涉霜露而来,满面肃然,偏眸光欢快,神态昂扬,两人直入内室,在敬王府的正房呆了一夜。
正房的灯,亦亮了一夜。
待居士第二日抻着胳膊大打哈欠地出正房门时,王爷跟前跟后,百般殷勤,简直让人他们跟久了的老人看得惊掉大牙——
这哪里还是那个目下无尘清高自傲的岫云杨郎?
不论他们做下人的心中如何腹诽,之后一段时间,不论敬王府中的主子,甚至连门口的石狮子,都冒着不大寻常的喜气。
一月后。
“好了。”
麇谷将银针自百会穴拔出,收了最后一针,再仔仔细细地诊过脉后,才出了诊断。
苏令蛮笑得眉眼弯弯,不枉她将近一个月的深居简出,日日扎针,胞宫之疾终于被彻底拔除,往后若是想孕育子嗣,停了避子药便是。
杨廷正儿八经地行了个大礼:“信伯与师傅于我夫妇二人实有再造之恩,请受之一礼。”
居士昂首挺胸地受了这一礼,习惯性地要捋一捋胡,却发觉下巴干干净净得,才讪讪道:“莫客气莫客气,出力的可是不远万里去寻药的师傅,信伯我,也就是辛辛苦苦一个月早出晚归地来扎扎针、熬熬药罢了。”
苏令蛮听这别别扭扭邀功的居士,“噗嗤”一声笑了。
见他扭扭捏捏欲说话,才善解人意地道:“居士可是想让阿廷办甚事?放心,阿廷满肚子心眼,必能帮师兄将事办成了。”
杨廷觑她一眼,满肚子心眼?
原来阿蛮竟是这般看他的。
不过他向来洞察人心,居士又不曾遮着掩着,便也一笑:“信伯不就是想见蒋师姐一面?”
麇谷脸红红地点头。
他这般阔朗脸盘,行此扭捏行经,让苏令蛮看得好笑又心酸。
居士与蒋师姐人生徒劳大半,蹉跎过半生,误会来误会去,一个心死远走,一个又镇日惴惴,委实让旁观者唏嘘。若阿廷能让两人心平气和地坐下谈谈,不论结果如何,总还是好的。
居士抱着希望回百草庄等待,而鬼谷子这一住一月,整日里深居简出,及至过了两日,才又肯现身人前。
“小阿蛮,小清微,你们这敬王府委实无趣。”
苏令蛮躬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弟子礼。
师傅这般不受拘束的性子能在敬王府一住便是一月,绝大部分是为了自己这不孝徒儿,居士之前曾有言,这病……唯有师傅才能治,可此番却一点差错没出错地治下来,全赖师傅坐镇指导。
如今自己病好了,师傅却不肯呆了。
鬼谷子垂眼看着小徒弟,袅袅婷婷,如今梳作了妇人髻,可在他眼里,仍跟小孩儿似的,他叹了口气,负手望向窗外,青天白日,乾坤郎朗,金色的日头照进来,将一切照得亮亮堂堂。
“人生聚散无常,总有缘尽的一日。”
“小阿蛮记得,将为师给你的豆子穿起随身带着,为师……”也只能帮你到这了。
苏令蛮听得心下不安,杨廷早早去上了朝,如今府内就只她一个人。师傅孤身前来辞行,明明只是普通的话别,却让她觉得……
师傅此去,大约再不会回来似的。
“师傅,你……”她嘴笨,竟说不出话来。
鬼谷子摸了摸她的妇人髻,顽皮心起,将她梳得好好的头发弄得毛毛躁躁的。看着她,竟似透过她看着另一人,目光悠远。
半晌才收了视线,道:“一晃眼,竟然……过去了那么多年了。”
世事无常,他踏遍河山,经历世事浮沉,可再也寻不到那一丝渺然芳踪。
苏令蛮突然想起了藏书楼供奉着的那副画,问:“师傅,阿蛮一直没问,那副话里的人……为何与阿蛮这般相似?”
鬼谷子定定看了她一眼,“小阿蛮想知道?”
苏令蛮点了点头。
“偏不告诉你!”鬼谷子突然做了个鬼脸,负手出门,大笑而去。
空气中远远地还回荡着一点声音:“待为师问小清微好。”
“……卧龙雏凤,风云际会……”
苏令蛮听不真切,支着颔问绿萝:“阿萝,你听清了没?”
绿萝摇摇头:“有声音?”她可是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苏令蛮眨了眨眼,试图眨去心底泛上来的一丝伤感,一边又毛毛躁躁地跳起来,叫小八将上回藏起来的锦盒拿出来,小八看着她将一个笑脸青豆子郑重地穿洞,用编好的红丝线穿了戴在手腕上,道:
“娘子,这……不会坏了吧?”
只是那狐疑的眼神,怎么看都好似在说:娘子莫非是被那俊秀先生的离开刺激坏了脑袋?
杨廷回府时,看苏令蛮不断地拿细白的手在面前晃,一把抓了住,道:
“师傅走了?”
“恩。”苏令蛮点点头:“瞧,师傅给的。”
杨廷玩味地看着那粒青豆,红丝线青玉豆,更衬得皓婉晶玉似的剔透,捉了亲下,才道:“师傅又远游了?”
苏令蛮面现迷惘,将鬼谷子出门前的形容说道一遍,孰料杨廷不甚在意:“师傅本就是世外高人做派,聚时寥寥,散时自在,莫以不舍拘束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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