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令蛮以为然。
正说道着,林木从外门求见,杨廷朝窗外看看,见天色还早,便先起身,吩咐苏令蛮先进飨食,莫等他免得饿坏了,便先出了门。
到了外书房,却见一穿着富贵的闲帮汉子缩着脖子鹌鹑似的候在角落,便朝林木点了点头。
林木关门退出,只见那闲帮扑通一声跪在了地,抖着身子道:
“王,王爷……不知寻小的何事?小的勤勤恳恳,最近可没犯事!”
“周莹,是你外室?”
杨廷眯起眼,看着地上都得跟筛糠的闲帮,问道。
第202章 故人心
这闲帮名唤马二, 是从茺州过来的行商, 手里有点小钱, 平日里呼朋唤友逗闷子喝花酒是有,可作奸犯科是绝不敢的。
本还疑惑着为何敬王这般大的腕儿要派人将自己“请”来,一听周莹名字,立时明白了, 必是这婆娘惹来之祸,他就知道这种来路不明之人不能碰!
当下生恨没管住自己腹下二两肉,吓了个魂不附体, “哐哐哐”地磕起头来:
“周莹那婆娘, 也就是小的半道傍来的一相好,王爷叫小的来, 可是为了那婆娘之事?”
杨廷负手默默地看着地上之人,道:“你对周莹之事,所知多少?”
马二摇摇头:“小的当时碰上她, 就在茺州边界的一个小镇上, 据说是逃荒来的一个寡妇,原来是言情书网出身, 娘家败落,夫家嫌她克夫, 就赶她出了门,小的看她可怜,又有几分姿色……就……”
他搓了搓手,嘿嘿一笑。
“为何从茺州来了长安?”
“小的是本分人, 茺州这一亩三分地还没摸熟,本没想来。不过那姓周的寡妇道,长安乃天子脚下,机会更多,小的一想也是这个理,年轻嘛,就该来闯闯世面。”
马二到底是混惯了,即便心里发憷,话还是说得挺溜。
杨廷不置可否,马二便见这惊为天人的俊郎君朝门外唤了一声,将自己捆着一路押来的黑面郎君推门将另一团东西往自己身边一推,人迅速掩门出了去。
马二唬了一大跳,却见麻袋里有活物在动,窸窸窣窣挣扎的声音分外熟悉。
“打开看看。”
马二一边心想着贵人连声音都跟他们这些俗人不同,一边揭开了麻袋口,却见一挣扎得鬓发凌乱的小妇人露出了脑袋。
“周莹?!”
最近的枕边人,马二自然还算熟悉,呆了呆,心下大叫不好,忙伏地磕头道:“这姓周的婆娘与小的不过是半道搭了阵伙,求王爷网开一面。”
周莹,也就是苏令娴眼睛能看见时,便见阔别三年多的王孙公子又重新站在面前,从前迷恋过的脸在幽夜晕黄的灯光下,仿佛镀了层柔光,越发的神俊冷隽,令人泥足深陷。
她眨了眨眼,才意识到自己在何处,口中的布条早在方才被人取了,恍然道:“二妹……妹夫?”
马二在旁怔住了,乌溜溜的眼珠子乱转,这婆娘怎会叫敬王爷二妹夫?
若是二妹夫的话,那她岂不是敬王妃的姐姐?对了,坊间传闻怎么说来着,敬王妃是打定州那小地方过来的,只是被记在了鄂国公府名下……
如此说来,这婆娘不姓周,姓苏?
他有可能是敬王爷的亲姐夫?
马二的兴奋还未持续一秒,便被身前传来的寒意冻没了。
杨廷漠然看着地上乱糟糟一团的妇人,嫌她污眼,撇开了视线,冷声道:“周莹,你来京城为何?”
若存了远离是非的念头,绝不会想方设法地来京畿。
杨廷加重的“周莹”二字,让苏令娴骤然明白,他绝无可能承认自己姓苏,尤其那冷冽的眸光更将她那腔旖旎冻住,她突然笑了笑:
“周莹求见敬王妃。”
苏令娴果然在敬王那双冰霜似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丝涟漪,她自嘲地笑笑:“敬王莫非现在还害怕周莹会对王妃不利?”
“大可不必。”
杨廷蹙了蹙眉,这才正眼看她:“你不配见阿蛮。”
马二在旁听得真切,在提及“阿蛮”两字时,方才还冷得跟冰块似的敬王仿佛一瞬间解封,有了些人气。
眼珠子转了转,莫非这“阿蛮”便是传说中敬王妃的小名?看来敬王夫妇果真如传闻般,恩爱得很。也不知敬王妃是何等样人物,能让天人般的敬王软了心肠。
苏令娴自嘲笑了笑:“王妃当真好福气。”
她动了动捆得严严实实的身子,干脆瘫坐在地上:“只要见了王妃,周莹自会老老实实地将一切告知。何况——王爷焉知王妃不想见周莹?”
杨廷面色这才松了松。
他负手朝窗外看了看,月已中天,府内一片静谧,拒绝道:
“王妃已睡,明日罢。”
苏令娴自失一笑,果真……连叫醒都不舍得。
她从前还想着争,争什么呢。
“周莹只有一个问题想问王爷,若周莹生得如王妃那般绝色,王爷……可会垂怜一顾?”
“不会。”
杨廷脚步顿了顿,斩钉截铁道。
语毕便拂袖出门。
周莹艰难侧过头,只看见月白色衣角在沉沉的夜色中一晃而逝,便如她从前可笑的自命不凡。
马二在旁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周莹啊周莹,你这么好的运道……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是啊?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周莹溘然闭上眼,不愿再与这粗人说一句。
林木与莫旌推门进来,将周莹与马二一人一边推了出去,关入了柴房,由府内精兵寸步不离地守着。
***
一丝凉意随着关门声袭来,苏令蛮半梦半醒着睁开眼睛,“什么时辰了?”未得到回答,又在规律的拍抚中沉沉睡去了。
杨廷了无睡意,支颔看她,月色深沉,就着一点清辉,却能窥见床笫间的瑰丽婉转,如今的阿蛮,美得……太过了。
苏令娴那话,旁人觉来正常,却唯有他自己知晓,实在无稽。
初见时,阿蛮还是个有两人宽的大胖丫头,满身横肉,还学人穿那身显宽显胖的襦裙,实在是不甚好看,偏偏身上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劲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时他寒疾未除,心事重重,实在是个刻薄多于宽容之人,偏肯在这胖丫头落难时几次三番出手,大约是——第一回见,他便从那手狂肆的草书中,窥见了她倔强又柔软的心。
一点一滴,直到泥足深陷,不得不认。
阿蛮有这绝色皮囊,他欢喜,可若无,却更觉省心。吸引他的,从来不止一副皮囊而已,唯有包裹着这副皮囊的瑰丽内在,才是真正让他魂牵梦萦、无从抗拒之处。
胸前传来温热而规律的鼻息,杨廷揽着人,闭眼渐渐沉入了睡眠。
****
苏令蛮蓦然睁开眼,正撞上一双安静漂亮的眼睛。
阿廷?!
窗外天光大亮,她抬头看了眼沙漏,辰时三刻,大吃一惊:“阿廷,你没去上朝?”
“告假了。”
杨廷不大在意道,他早先起床锻炼过,回来见她睡得熟,自己便也忍不住上床抱着人又补了会眠。
“告假?”苏令蛮一边起身,正欲跨过杨廷下榻,却被一把捉住了脚踝,她挣了挣,恼道:“阿廷!我饿了!”
杨廷哪里理会得她一句恼,只捉着人不放,耍无赖道:“你家夫郎都饿了一夜了。”
苏令蛮一看这人眼神便知他打什么鬼主意,突然露出个促狭的笑,摸了摸他玉白的面孔,可惜道:“啊呀,小夫郎,你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杨廷一个恍神,才想起来,算算时日,该是阿蛮小日子到了。
难怪今日起得这般迟。
往日阿蛮小日子来总要无精打采许久,这回倒是无甚症状,大约是居士将病灶治好了的关系——想着,自己先无精打采地耷拉了脑袋,将小八唤进来伺候,自己起身披了袍子往外走。
过了小半时辰,便端了碗红糖水过来。
如今的红糖水内容就丰富多了,加入了枸杞、红枣等补气益脾之物,滋味也好了许多。
小八与绿萝悄摸着相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说起来,王爷是当真疼爱自家娘子,方才她伺候着娘子换洗,发觉二娘子小日子来了,正嘀咕着王爷又得去小厨房煮那红糖水,果然就见王爷端了一碗过来。
苏令蛮喝得眼睛眯成了一弯月牙儿——
阿廷固执地觉得,小日子必须喝这红糖水,旁的也不懂,偏这不会忘,回回都亲自下厨,生怕厨房人不够精细,耽搁了似的。
杨廷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见苏令蛮将一碗红糖水喝了小半柱香功夫,待喝完,立时吩咐人收拾了,拉着人去了前院。
“阿廷,带我去作甚?”
苏令蛮眼见快转到外书房,不甚感兴趣道。
思及几回送汤来时的记忆,她试图甩开手,杨廷捉了不放,神神秘秘道:“去了便知。”
苏令蛮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摸不清杨廷葫芦里卖什么药,便被带入了房内。
早有两个人影半跪在地,苏令蛮往前走了几步,待看清人,先讶了一声:“大姐姐?”
马二没敢抬头,只用眼角觑到了一点天青碧的裙摆,行云流水般旖旎而来,绣花鞋头缀了价值连城的东珠,露出尖尖一角,便这一角,也能窥得一丝风情。
苏令娴抬头看着纤纤细步而来的二妹妹,自惭形秽地抚了抚脸,心道:
若让从前夸过她的定州人来看,大约只会觉得,她才该是那被踩在地上的泥吧?
蹉跎几年,她老了不止十岁,而阿蛮却如吸饱了露水的芙蓉,越开越娇艳馥郁,两人……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再无人,会把她二人放在一块比较。
苏令娴恭恭敬敬、再无一丝不甘地磕头行礼:“民妇拜见敬王妃。”
苏令蛮复杂地看着眼前人,大姐姐老了许多,从前清秀的面上已挂了岁月的痕迹,眼角竟有了皱纹,面色也透着生活不如意的愁苦。
不过思及她所做之事,她又心硬起来:
“妇人这礼,阿蛮受不起!”
第203章 吐衷肠
马二趴伏在地面, 听相好的不知与敬王妃说了什么, 屋内如死一般的寂。
他鼓起勇气往上觑了一眼, 只见到贵人露出的一双皓腕上,青玉豆红丝线扣着纤纤十指,雪一般的白净,眼珠子正瞅得发直, 兀自发着呆,头顶却围绕起几乎形成实质的寒意。
冷面敬王咳了一声,马二登时回过神来, 讪讪收起游疑的目光, 便听身旁相好的慢条斯理道:
“妹妹……如今甚有威仪。”
——妹妹?
马二唬了一大跳,恨不得拉着相好的耳提面命, 看清楚自己身份再说话,莫要惹恼了贵人,却听方才娇娇软软的声音又再一次响起, 光听便挠得人心里发痒:
“大姐姐如何来了京畿?何时来?又为何来?”
漫不经心, 腔调里带着贵人特有习以为常的傲慢,马二光凭一副耳朵听, 也觉得这王妃与昨夜还睡在身侧的相好的不是一路人。
苏令娴面向过早地现出了愁苦,明明不过大了阿蛮两岁, 乍一眼看去,却仿佛已是两辈人。她苦笑道:“妹妹应该是知道定州所发生之事了?”
苏令蛮颔首:“知道。”
她方在长桌前的八仙紫檀椅上坐下,手里便被强硬塞了一杯热茶,杨廷示意苏令娴继续:“接着说。”
“王爷可否回避?”
“不必, 敬王与阿蛮本就是夫妻一体,没什么不能听的。”苏令蛮想也不想地回绝,杨廷嘴角翘了翘,眼里透出一点欢快的笑意来。
苏令娴默了默,突然忆起了往昔:“王妃可还记得,昔日在定州之时,我突然下药欲陷害王妃之事?”
“记得。”
“那幕后之人——”
“我知道。”苏令蛮不耐烦地打断她,“若你今日只是来说王二娘之事,还是将话咽下去罢,阿蛮不将你送官,已是最大的仁慈。”
不论出于何种理由,大舅舅在她幼时,确确实实是极疼她的。
许是时间过得久,许多事儿早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苏令蛮却还记得被吴仁富牵着上街,叉着脚丫坐在他脖上看猴戏的一幕。
以至于许多记忆早已面无全非,可唯有这一幕,却越发分明。
记忆尚存,情感被分割成了鲜明的上下两截,喜与憎的界限却越来越混乱,以至死讯传来时,只剩下了一点点挥之不去的怅然。
苏令蛮厌恶苏令娴,却更生自己的气,若当日不是将计就计地将大姐姐嫁入了吴府,或许……大舅舅根本不会死。
“原来妹妹……知道了啊。”
苏令娴恍惚道,也是,如今有了敬王相帮,从前在她看来难以撼动的幕后势力,许也不比搬块石头更困难。
“姐姐还没回答阿蛮之前的问题,为何害了大舅舅?何处得来的药,又如何从苏府逃出,为何来京畿?”
苏令蛮又问了一遍。
苏令娴哑然失笑:“你大舅舅非我所杀,是你镇表哥气死的。”
“你信那定州传来的满纸荒唐言?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吴家造出来,试图将责任转嫁,好与苏府谈个筹码,为吴家挣一份靠山的圈套。”
“第一,若吴仁富为我所杀,为何前不爆,后不爆,偏偏在你嫁给敬王的消息传到定州时才爆出来?”
“第二,若照吴家所说,我日日下药长达两年,那仆人又是个爱说梦话的,为何从前同屋之人没听见,偏偏在我和离,与吴家无关系时才被人听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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