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帮子人里出了几个人尖,走哪都显眼,大殿里几乎人人都竖着耳朵听贼着眼睛看,哪里还不晓得?玉宇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桃色绯闻却是传得飞快:“听说京畿来的两位权贵公子为你都起了口角,你可想好,喜欢哪一个?”
吴碧婷语气发酸,苏令蛮懒洋洋地挑起眉:“你当是挑萝卜白菜呢,喜欢哪个就能将那个搬回家?”
她微眯着眼,注意到王沐之与杨廷两人肩并肩去了河对面,身后略略跟了几个少年郎君,俱是定州城里出色的小儿郎。
一树垂柳青青,清风徐徐,头顶的太阳暖融融地照下来,直熏得人欲醉。
付十二顺着她视线看去,与吴碧婷咯咯笑到一处:“还说不搬回家?我看你眼睛都快黏上了,说说,看上哪个了?”
她们之间说话惯常荤素不忌,罗婉儿也笑着起哄:“是啊好阿蛮,我正要说你,上回那杨郎君打马刚走,你便也跟着不见了,可是当真与杨郎君有旧?”
“有旧”两字被加了重音,苏令蛮哪里不懂她们口中调侃,脸上不知怎的有些热烫,正要说话,却被对面新加入的一道白色身影给吸了去,下意识便站了起来。
罗婉儿见她站起,不由“哎”了两声,苏令蛮掩饰般的去旁边桌几上取了一碟羊奶糕,嘴角的笑意疏忽不见了。
“阿蛮,莫非这糕不好吃?”罗婉儿从她手中的碟里拈了一块尝了尝:“还好啊?”
付十二有点看明白了,对面一群郎君里,那一抹白色轻纱颇为显著,远远看去,仍能觉得气度娴雅,高贵不凡。
她偷偷扯了罗婉儿袖子,压低声问:“婉儿,你知道那人是谁?”
罗婉儿粗枝大叶的,到底有个做太守的阿爹,与她们便有些不同的消息源,愣愣点头:“她啊,王沐之的三妹妹王文窈,阿,对了,便是盛传的京畿第一美人。”
“那比之阿蛮如何?”
吴碧婷好奇地问,湖对面距离太远,王文窈又带了面纱,隐隐绰绰处,又多了一层缥缈之气,几人都有些好奇。
罗婉儿点头又摇头:“美是美,可惜……恩,就跟我家佛堂里供的菩萨似的,没一点活人气。”她还是喜欢阿蛮这样活蹦乱跳的。
几人一听,登时没兴趣了。
她们能玩到一处,便是脾性相投,从来都不爱那些个泥胎木塑的美人儿,只觉得不是一路人,连话都说不到一处,不由起了话头说起旁的。
苏令蛮却心不在焉的,被付十二打趣了,付家是富户,可她阿爹一个一个往家里纳,最常见的便是那歪歪缠缠,勾心斗角,看人眼色已是练出来了:“阿蛮,我可看明白了 ,原来你竟是看中了杨郎君。”
苏令蛮将羊奶糕往中间一放,半支着脑袋抬头看天,“我是喜欢他。”她们定州人,从来不兴什么遮遮掩掩。
“那你可有得磨。”
付十二幸灾乐祸:“这一看就是块又臭又硬的大石头,阿蛮,若你求长远,恐怕不成。”
苏令蛮歪着脑袋,一片清波碧草里,一张芙蓉面比雪更白净,“何求长远,但求一夕之欢。”
罗守毅来时,便听到了这么一句,板正的脸登时黑了,罗婉儿诺诺地站起身:“大,大兄,阿蛮……这是开,开玩笑呢。”笑话,这话闺蜜间说说可以,若传到了旁人耳朵,便是惊世骇俗了——
虽然这惊世骇俗在定州城里几乎日日上演。
苏令蛮被好友的兄长听到这话也是面皮子发紧,起身与罗婉儿肩并肩站着,跟一对儿鹌鹑似的,红粉霏霏,艳若朝霞。
罗守毅呼吸一滞,视线落到旁处:“苏二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苏令蛮有些呆,指了指自己:“我?”
“对。”罗守毅点头。
“大兄,这事可不怪阿蛮!”罗婉儿跳起欲说,却被付十二与吴碧婷一个捂嘴一个缚手扯住了:“您继续,您继续。”
待苏令蛮垂头丧气地跟着罗守毅走到一旁,保证再听不到,付十二才恨恨地放手,展示手中婉儿刚刚留下的一排牙印:“你属狗的啊?”
“你没见我大兄刚刚黑脸的样子,他那嘴皮子叨叨可能训人了,你还让阿蛮跟他走,真没义气!”罗婉儿气鼓鼓道。
付十二是好气又好笑,与吴碧婷对视了一眼,摇头道:“婉儿啊婉儿,你这心眼子,哎……你大兄摊上这么个不省心的妹妹,可是苦了他喽。”
吴碧婷帮腔:“莫非你就没看出来,你那大兄……对阿蛮有点意思?不然这训话的事,怎么也轮不着他啊。”
罗婉儿似信非信,看着远处静静站着不知再说些什么的两人,摸了摸后脑勺:是……吗?
“可阿蛮不喜欢我大兄。”
她既不想大兄带绿帽子,又不想阿蛮不开心——一下子,脑子便混乱了。
“二娘子,我,我……”
苏令蛮莫名地看着在她面前抓耳挠腮的罗大郎,问:“郎君要说什么?”
罗守毅看着眼前比朝霞更明媚的脸蛋,忽而忆起了年前还胖嘟嘟的小娘子,此时想来,那胖也变得可爱了。
“我心悦你。”
罗守毅方正的脸,比虽随处可见的花儿更红。双眸赤城,带着少年郎一腔的无法自控的爱慕。
苏令蛮蒙了,她从前不曾想过,也不曾预见过,下意识地将脑袋往旁边一转,付十二等人朝她招了招手,她僵硬地转过头,扯开嘴角:“罗郎君怕是说笑吧?”
罗守毅忍不住将手放到她脑袋上揉了揉,心都软了一片:“是真的。”
“二娘子,你可以考虑考虑。”他宽厚地笑,目光柔和:“本来想等一等,但父亲还有大半年便要调任冀州,我怕时间赶不及,便先与你提一提。我家庭简单,婉儿又一向与你交好,我母亲也极喜欢你,二娘子,你嫁过来,绝对不会让你受苦。”
话很简单,没有佶屈聱牙的遮掩,一切都铺开来,明明白白。
苏令蛮知道,她本该喜欢这般的赤忱直白,甚至这往后的生活,也看得出轻松惬意,没有妯娌烦心事,没有难缠的婆婆,一切刚刚好。
可——世事半点不由人。
她苦笑了一声:“罗郎君,其实……”
“二娘子,你不必急着回。”罗守毅打断她:“终身之事,且需慎重。”
苏令蛮却不是那瞻前顾后、盘算掂量的性子:“郎君之言,阿蛮明白,可阿蛮心里,如今住着一个人,他不搬走,阿蛮便不能嫁。”
绿萝远远站着,听罢忍不住叹了一声。
二娘子,果真是太傻了。
换做旁人,早就留条后路了。被心仪之人这般说,哪个郎君肯再坚持?
可世事无绝对,罗守毅似早有所料,仍然从容:“若哪一日,那人搬走了,守毅希望,能第一个住进来。”
对面湖岸,却进行着同样的一段对话,王沐之听身边能人复述完,嘴角一翘:“清微,这阿蛮,有点意思。难怪…你瞧得上她。”
杨廷不置可否,细盏热饮,盖住口里过分甜腻的味道,撩起眼皮:“苏二娘子的名讳,可是你能叫的?”
这般无聊,还遣人偷听。
王沐之瞥了一眼杨廷眉间更重的凝霜,摇摇头,朝安静看景的王文窈道:“好阿窈,你说,这墙角要不要撬?”
“哥哥也看上了?”王文窈清浅一笑。
“王仲衡,不认真,就莫去招惹她。”
第67章 偷鸡不着
苏令蛮自然不晓得自以为私密的话被人鹦鹉学舌一般全泄给了对面那一群纨绔子弟。
她认真地看着罗守毅:
“阿蛮多谢郎君抬爱, 只是……时间宝贵,世上好女子千千万, 郎君实不必等。”
罗守毅若等, 她却觉得有负担。
苏令蛮太明白自己,便这人再如何痴情,可回头她若还是不喜,也不会因着这等候时间的长短而选择委曲求全。
“二娘子, 世上好郎君同样有千千万, 你肯放弃心中那一个选旁人?”
苏令蛮默然不语,罗守毅叹了口气:“同样的, 我心也全不由己。我愿意等, 也全因自己, 二娘子不必有压力。若哪一日,我不愿等了, 那也就不等了。”
言毕, 不等苏令蛮再拒绝, 便大步流星地朝一旁看热闹的罗婉儿而去。
“大哥大哥, 这, 这!成了没?”
罗婉儿兴奋地跳脚, 大力挥挥手生怕苏令蛮看不到似的,罗守毅瞪了她一眼:“站稳了!还有没有个小娘子的样儿?”
罗婉儿讪讪点头,罗守毅这才提起精神,朝一旁的付十二与吴碧婷打了个招呼。
“哦,我知道了, 大哥你一定是没成。”
瞥了眼苏令蛮慢吞吞地还没到,罗婉儿肩膀撞了下自家大哥,幸灾乐祸地道:“大哥,妹妹虽然一向晓得你是个再好不过的好郎君,可……”她努了努下巴,指了指对面,“可好郎君与好郎君,也还是有好大一段距离的。”
杨廷一派悠然悠然自得,天水蓝在这碧水蓝天里,格外悠远,平添了一股名士风流的意味来。
罗守毅眯眼看,反倒气定神闲了:“婉儿,这你便不明白了,齐大非偶,行路途中被一朵妖花迷了眼,也是难免。”或许终有一日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罗婉儿似懂非懂,苏令蛮却是听明白了。
她朝湖对面看去,却正好瞧见王郎君伸扇遥遥打了个招呼:“苏二娘子,来行酒令否?”
付十二肘击了她下,呶了呶嘴:“还不去?”
苏令蛮哪里不晓得自己肚里那点斤两,可心底的情感又让她的拒绝说不出口,雀跃着想要靠近哪怕是一份,正扬起手要答应,眼角的余光去瞥见天水蓝流水一样飘远了,面色立即黯淡下来。
绿柳扶疏下,蓝白并肩而行,一眼看去,两人气场相合,矜贵天成,如天设一对璧人,再相配不过。
她下意识地放下手,心下发凉,王沐之从前的话语,像是一股凉风空空刮过心房:
“没办法,阿窈执意要跟,我这做哥哥的拗她不过,自然只能让步了。”
“我王家的女婿,可不兴调三弄四……”
仿佛有狂风呼啸,一下子吹散了脑中那些虚构的美梦,苏令蛮这才认识到,或者说,愿意承认此前不曾想过的事实:王家那位三娘子,京畿第一美人,实际是杨廷的未婚妻,便与她曾经是那吴镇的未婚妻一般。
她险些做了自己曾经不耻的那一类人。
不论杨廷承不承认,可事实是:他的继母与杨右相之妻一同下了聘,定了契。
她若当真自荐枕席,成了什么了?便要寻人春风一度,也该选个清爽利落的人才是。
苏令蛮哑然失笑,付十二在旁,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阿蛮,你……”
“是我想岔了。”涩哑的声音破出喉咙,短短时间,苏令蛮像是经历了二度成长,柔美的侧脸如被冰凿过一般,带了点迷离的死灰:“心慕,合该是一个人的事。”
罗婉儿那根粗神经也察觉到一点不同寻常,憋住了话头,不敢再乱说话了。
对面的王沐之不知听到了什么,嘴角的笑更灿烂了,远远看去,绯色便像是草地上一团火。他朝苏令蛮扬起了酒杯,一饮而尽。苏令蛮没搭理他,放开拳头,看着手心那一十个被用力按压出的紫红印子,半晌道:“婉儿,十二,阿婷,我们去旁处看看。”
罗守毅知趣走开,几人离了这段,去了另一边,直到再看不到对面一群。
就在苏令蛮刚刚离开之际,王文窈轻移莲步地慢慢踱回来,正经跻坐在草坪上,自顾自沏了杯茶,姿态娴雅,动作利落,将周围几人都看待了。面纱被撩开轻轻啜了一口,露出一张优美的唇形,长长的睫毛下,瞳仁黑黝黝一片,古井无波。
“怎么突然不高兴?清微那厮又惹你了?”王沐之浑不在意地饮了一杯,斜她一眼。
王文窈没回答,低着头看着身前一丛小草,嫩嫩一截草芽儿冒出头,绿油油极其可人。她伸手轻轻抚了抚,笑如春风:“二哥哥哪里话?阿窈从来都不会生清微哥哥气的。”
“不过……二哥哥,清微哥哥好似刚刚有点不大高兴,往后,你可莫再开那苏二娘子的玩笑了。”
王文窈弯起眉,露出来的一双眼眸温柔得像春波暖日。
“瞧你那点出息,等着吧。”王沐之一枕脑后,头顶是一片温柔的旭日,轻柔地洒下片片金光,他阖上眼,声音便像是从高空里飘过来似的:“阿窈放心,二哥会让你如愿的。”
王文窈什么也没说,伸手朝对面敬了一杯,笑容清浅又得意,带着点奶猫儿捕食的淘气。
苏令蛮一行走路走到一半,便碰到了向来不大对付的另一群闺秀,以杨家曾经的老姻亲范家范四娘为首,面色不善地将她们四人给围住了。
说起这范家,也算是个奇葩,一把好牌打得稀巴烂的典范。
当年梁太祖功业未建,四处东征西讨难免会有马失前蹄之时,有一次被地方逼到了几乎弹尽粮绝之时,特特遣人回老家向妻子的娘家求粮,无奈这范家守了一地窖的粮草情愿发霉也不肯资助下太祖皇帝,以至定都之时,太祖眼不下这口气,直接一纸诏令,将这准备陪都北上的范家定在了定州:
言范家虽乃国戚,委实不堪重任,还留边关为宜。
连遮掩的意图都不曾考虑过。
所以这范家硬生生将一门国戚,作成了这边疆土豪,若非当今圣人身负范家血脉,这日子恐怕还要过得水生火热。
不过,就这国戚的名头——在这七品小官都能耀武扬威的边地,也还是很能作威作福了。
尤其这头顶上的大佛独孤瑶被绊倒了,她更是春风得意,走路带风,本来就瞧苏令蛮不顺眼,但从前她胖,与如今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范四娘心里那一腔嫉恨简直是要破天了,见四人说说笑笑而来,便与一帮跟班将去路堵了:“哟,我瞧是谁呢,原来是这鼎鼎大名的苏二娘子,叫……叫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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