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
车把式应了一声,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车把式是个年过五旬的老者,穿了身深蓝色的棉袄,头戴着六和帽,留着一缕稀疏的花白,笑容很是慈祥:“沈小姐,您可是有什么吩咐?”
大周朝民风开放,女子也可以出行,加之车把式是常年在这附近拉脚做活的,以前就见过这位天仙一样的沈家小姐。而且沈嘉园从建安伯府侧门上车,又听到了她们在车上的对话,对她的身份就更加确认了。
沈嘉园笑着道:“我们就暂且到这里,沉香。”
沉香立即会意的往怀里一摸,随即脸色一变,尴尬的道:“小姐,咱们出来的匆忙,我没带钱袋!”
月桂也连忙翻找,竟然一个大子儿都没找到!
沈嘉园面色一下子涨红,她的妆奁被抢走,首饰都没了,头上挽发的木簪又不值钱,这个月她吃药进补,将原本攒下的一点月例银子也用的差不多,此时她竟是捉襟见肘,没银子付车钱!
月桂和沉香拧着眉,就要摘耳环。
沈嘉园却已与车把式道:“真是对不住,出来的太过匆忙,竟然忘了带钱袋。我是尚武将军的外孙女,要不劳您到尚武将军府拿车钱?”
她是从沈家被赶出来的,车夫即便去沈家拿钱,怕也无果,如今竟只能让他去外祖父家。
车把式做的是拉脚跑腿的活,只要有地儿可以取钱便可,何况他原本也是满大街逛游找活干的。
是以他和气的点头笑道:“这无妨的。只是这会子天寒地冻的,又飘了雪,姑娘要去何处,要不还是继续乘车吧?”
“不了,我们就到这里。”沈嘉园微笑。
那车把式看着沈嘉园白的像雪一样的虚弱面容,想着刚才他听到的话,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看来大户人家的小姐,日子过的也不一定顺心,这位小姐的面色还不如他们家的小孙女红润,瘦的像风吹就倒似的。
听说她是被赶出来的?
车把式看到那波涛滚滚的兰江水,心里就咯噔一跳。有些怕她寻短见,又怕自己惹上麻烦。
车把式不再多言,上了马车就往尚武将军府方向赶去。
月桂替沈嘉园拢了拢披风,将兜帽为她戴好:“小姐,这会子下雪了,咱们为什么不乘车将军府呢?”
沈嘉园苦笑道:“去将军府,见了我外祖父和外祖母又能怎么样?”
“将军夫人那么疼惜姑娘,将军也是个公道的,咱们去了将军府,将军夫人必定会给您讨回公道的。”月桂笑道:“您也有日子没去将军府了,去住几日也好。”
沈嘉园摇头,一面带着月桂和沉香向前走着,一面幽幽的道:“我父母健在,祖母也活着,沈家也不是被灭了门,我虽是受尽委屈被赶出来的,但是外人看来我却是离经叛道的,外祖母和外祖父就算为了悠悠之口也会将我送回伯府,不会收留我的。老太君的样子你们也看到了,我母亲的性子你们更知道,我若是被送回去,说不定不出两天就能‘暴毙’。”
沉香听到此处觉得浑身都凉了:“姑娘!您别这么说!”
“事实就是如此,你知道的。我母亲那般注重规矩,现在说不定已经认为我是她的耻辱。在她眼里,只有世子最要紧,我算什么?我的存在,若是成了她教导女儿失败的证据,那么‘暴毙’只会是我唯一的命运。”沈嘉园站在江坝上,看着翻涌的江水,声音几乎要被水声淹没。
月桂唬的脸色煞白,颤抖着嘴唇道:“那,咱们该那怎么办?”
是啊,她该怎么办?
仰头望着都冬日里发白的天空,杨树干枯的枝丫将天空化成了不规则的小块,有雪花飘落在沈嘉园的脸上,一下子就将她的面孔沾。
她忽然发现,天地之大,竟没有她容身之处。
可是她并不后悔。
“你们回去吧。”
“不!姑娘,我跟着你!”月桂拉着沈嘉园的手臂。
沉香心下一凛,也道:“姑娘去哪奴婢就去哪,哪里会让姑娘自己走?奴婢劝着姑娘,也是为了姑娘的闺誉着想。”
“我知道。”
沈嘉园的声音异常平静,“我在他们手里,早晚也是个死。命都要没了,还在乎什么闺誉?何况建安伯府根本就是个笑柄,伯府的姑娘又哪里会有什么名声?即便我不出分毫错误,照样是笑柄。”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侥幸能活下来是老天的恩赐,要我在伯府跪着活下去,还不如让我出来站着死。我有手有脚,怎么也能养活自己,我就不信离开了沈家我就不能活了。可你们不一样。”
沈嘉园拍了拍月桂和沉香的脸颊,笑道:“你们无须跟着我在外头谋生活,回伯府不成,你们也可以去别处……”
“姑娘别说了。”月桂哭了起来,一把抱住了沈嘉园,“奴婢自小和姑娘一起长大,从来都没分开过,姑娘此番被逼到这个地步,奴婢若是只顾着自己走了,那成了什么人了!姑娘说不回去,咱们就不回去。奴婢也是有手有脚,还会做活,咱们三个在一起,总好过姑娘自己一人。”
“是啊,奴婢是不会扔下姑娘的。”沉香摸了一把泪,叹息道,“可奴婢们身份卑微,不怕吃苦,姑娘到底是千金小姐……”
“我还算什么千金小姐?”沈嘉园苦笑了一声,“只是你们这样跟着我,只会受委屈。”
“姑娘都不怕,我们怕什么?”沉香微笑抹掉脸上的泪。
沈嘉园展开双臂抱住了沉香和月桂,自古患难见真情,前生今世,沉香和月桂都从未让她失望过,可她却一直算不得一个争气的主子。
但是无论如何,沈嘉园都不会再活成前世那样了。隐忍退让,不会换来更好的结果,只会让她的生活越来越糟,她现在什么都不怕,连从前最注重的闺誉也不在乎,她更在乎的,是再度让在乎她的人万劫不复。
“姑娘,咱们接下来怎么办?”月桂袖手问。
此时正是腊月,天气寒冷,他们三个弱女子出来的匆忙,穿的都不多,冷风夹杂着小雪,江边的风又大,也怪不得月桂和沉香冷的缩着脖子。
“我记得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有一处土地庙,咱们先去那里暖暖,再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已经这样儿了,你们两个可千万不要再染了风寒。”她们如今捉襟见肘,是病不起的。
沉香和月桂就只能点头。
一想到沈嘉园堂堂一个建安伯府的嫡次女,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竟被亲祖母、亲哥哥和亲生母亲逼迫到这个地步,两个丫头都禁不住泪涟涟的。
“伯爷一走就是一个多月,说什么出去做大买卖,等他回来管束世子爷黄花菜都凉了!”月桂心直口快,边走边骂起来,抱怨过建安伯,又抱怨庞氏。
沈嘉园却并未细听,她在想接下来要如何过活。
她女红做的好,厨艺也不错,看账册、管理宅院、做布匹生意,开酒楼菜馆前世她都做过。可是这些买卖,也是要本钱的。前世她嫁给袁佩余,广恩伯府要她做买卖生财自然是有本钱和人脉的。
可今生她什么都没有。
她们身上的衣裳或许可以典当了换一身寻常粗布的,剩下来的一点银子,或许能做个之类的出去卖?
沈嘉园摇了摇头,虽然艰难,靠自己的双手挣饭吃也没什么不好的,总好过前世那般……
刚这样想,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错杂的马蹄声。
因是雪天,距离又远,沈嘉园只能隐约看清来的是四人四骑,高矮胖瘦却是看不清的。
沈嘉园拉着月桂和沉香往一旁避了避。
谁知那马上的人到了面前,竟“驭!”了一声,勒停了马。
“嘉表妹,是你吗?!”
为首之人翻马,两大步走到近前,一双虎目满是担忧的上下打量了沈嘉园一遍。
“果真是你!我一听车夫回话就知道是你了!你到底怎么想的?既然没去处,为何不来家里?大冷的天,这么冰天雪地的在大街上乱走,你就不怕出什么危险!”
来人愤怒之下声若洪钟,足可见其焦急。
第五章陆演
沈嘉园呆呆的望着这人,眼泪已在眼圈里打转。
庞慎行,表字慎之,大舅舅家的幺子,比她年长四岁。
外公家阳盛阴衰,大舅和小舅家都生的男丁,是以表兄弟对她都很好,即便她母亲受老太君的影响极少与娘家亲近,她与庞家人见面也不多,可仍旧不耽误她被宝贝一样疼。
尤其庞慎行,前世对她最好,与她说话都不会大声,仿佛怕吓到她似的。
庞家与定北候陆家是邻居,庞慎行与定北候嫡次子陆演,既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又是同窗,后来还一同从军,一同战死沙场。
前世,沈嘉园因庞慎行认识了陆演,陆演为了她去从军博功名,庞慎行也闹着同陆演去,最后却丧了命。
沈嘉园一直都觉得,他们两个人的性命都是因为自己才没了的。
如今再次看到活蹦乱跳的庞慎行,她哪里还能平静?
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断线珠子一般沿着苍白的脸庞滑落下来,偏生她满肚子的悲伤和委屈却都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见沈嘉园如此,月桂和沉香也跟着哽咽起来。
自己竟几句话将小表妹“吓”哭了,庞慎行不免焦急的抓头。
“哎!嘉表妹,你别哭啊,我错了,我不是故意对你凶,别哭了别哭了,祖父要是知道我把你弄哭了,非一刀劈了我不可。”
沈嘉园点点头,抬手去抹泪,可泪水却越擦越多。
月桂和沉香分明自己流着泪,还拿了帕子去给沈嘉园擦脸。
三个年轻轻的姑娘,风雪天穿的这样单薄的走在江边。
且细看沈嘉园,浑身上下竟无珠饰。
庞慎行就知道沈家一定是又闹什么幺蛾子了,当即气的他脸色阴沉,双拳紧握。
就在庞慎行要发怒时,一只巴掌忽然拍了拍他的肩头。
“慎之,稍安勿躁,”
慎之是庞慎行的表字。
这是一道处在变声期刚过的低沉声音,沈嘉园一听,身上便是一颤。
抬眸看去,一位身着灰色毛领子锦缎大氅的英俊公子就站在庞慎行身旁,他生的剑眉修长,眼若点漆,五官算不上多俊俏,却极为健气英朗。
陆演……
沈嘉园泪眼看过陆演,便又低下了头。一时间心中惊涛翻涌。
她有很多话想对陆演说。
可是她知道,此时的陆演已不是前世对她情根深种却被她拒绝的那个,现在的他们还只是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去年正月十五她跟着母亲回庞家偶遇的。
沈嘉园拭泪,鸦青长发被江风吹的凌乱,如雪肌肤也更显苍白,纤弱如柳的身形裹在偏大的斗篷里,更显得她楚楚娇怯。
陆演不免凝眉,心都跟着揪了起来,“慎之,不如先寻个暖和的地方说话吧。”
庞慎行一拍脑门,“怀瑾说的是,嘉表妹,你先跟为兄来,咱们找个暖和的地方说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都告诉我,谁欺负了你,我去给你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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