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得那时年少气盛的铁手还一身仆仆风尘,上去就和她打在了一起。
还有比如,铁手隔壁搬来了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吴侬软语,偶尔做多了点心分给街坊邻里的时候也会分铁手一份。她的眼眸清亮如水,看得少年人偶尔几次愣了神。可还没等他琢磨清楚自己对这位姑娘的心思,她就毫不客气地笑话他竟然贼住在家旁边一个月都没认出来。
甚至更夸张的还有当初铁手助“天机”含冤的张三爸逃离追兵时,千面竟扮成了人家的女儿“玉萧仙子”张一女,她的那些师兄弟们全都没看出来。最后送天机一行人和张三爸女儿会面时,她才扯开了脸上的人.皮.面.具。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她是个让铁手觉得头疼的人,和他作对的原因不明不白,离开得也不明不白。在铁手拜诸葛神侯为师后不久,她便从铁手的世界里消失了。
铁手曾经想过,倘若再相见,多少年后,他们又会是怎样一番相处?
倘若有一日,终有一日。
后来,她回来了。
铁手睁开眼,已是第二天一早。他床边蹲着一个人,一只手支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见到他醒了,还冲他笑了笑:“小夏你醒啦?”
铁手连忙坐起来,低头看到自己的中衣时,不动声色地把被子往上扯了扯。谢琬看了,笑而不语。
铁手已经习惯谢琬时而玩心起来捉弄人的性子了,而岁月也将他磨砺得足够沉稳,不再像年轻时要么脸色一变要么和谢琬打上一架。他问道:“怎么了?一大早出现在我房间里。”
谢琬眨了眨眼:“昨天回去后想起来有件事要你说。”
所以就一大早上翻窗蹲在他床边?
铁手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坐在床上,对方蹲坐在床边,他反而只需垂着头就能和她的双眼对视上。而她的眼睛告诉铁手:她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铁手内心里叹了口气,掀开被子坐在床边穿好了鞋,拿起挂在屏风上的黑色外衣一件件穿了起来,也放弃了避讳谢琬的打算。穿戴完后,铁手转过身,发现谢琬还坐在原地,不由轻挑了下眉:“怎么不起来?”
靠在床边蹲坐着的人苦丧着一张脸:“腿麻了……起不来。”
铁手哑然失笑。谢琬听到后忿忿地瞪了他一眼后不说话,不过铁手却突然觉得她这副表情有些可爱。当然,他却不能把这个想法说出来的,否则原本憋着气自觉委屈的人铁定就真炸了。
铁手走过去:“我扶你?”
贼姑娘闷闷说道:“……嗯,扶我。”
铁手把她拉了起来,过程中他看了一眼他握住的手腕,皓白纤细,像块上等的白脂玉,也没有什么茧子。一个江湖中人的手上却没有什么茧子,想必她格外在乎这双能够鬼斧神工的双手吧。铁手的思绪跑偏了一会。
谢琬站起来后揉了揉发麻的腿脚,不客气地坐在了前不久还是铁手睡过的床上,明明雀占鸠巢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换做别人定心生不喜,铁手却被她折腾得习惯了。
“有急事的话怎么不叫醒我?”
同时铁手内心也有些惊讶,他竟然会睡得那么沉,连千面翻窗进来蹲在他床边这么一系列动作都没有察觉。
谢琬晃了晃脚,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你昨天弄得我没睡个好觉,我可不像你,我比较好,让你多睡一会。”
铁手被她的前半句话弄得有些尴尬,他已这般年岁,无论有没经历过男女之事,懂都是懂的。明明说这话的人并无此意,他却有些心猿意马。贼姑娘见铁手久久不说话,有些疑惑,表情里还有些质问:“你觉得不是?”
铁手清咳了两声,答道:“是。你对我比较好。”
坐着的人顿时眉开眼笑,如果不是铁手站着她够不到他的肩膀,或许她还要拍一拍他的肩膀。
“嗯,那是当然了。”
“所以你要同我说些什么?”铁手问道。
谢琬脸上原本的笑意收敛了一些:“我回去后又仔细想了想,那人.皮.面.具实在像我做的,若不是我确定我自己没有做过这张脸,我都要以为是我记糊涂了。你知道的,我给每张脸都取了编号。”
这一点铁手知道。千面曾经说过一次,她只要看她手头上的编号,就知道之前她犯了几起案子,好记得很。听得铁手当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张人.皮.面.具你还回去了没有?”
铁手摇了摇头,把面具递给谢琬。制作者本人在他作品上的印记基本都是为了给自己看的,别人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处标记,但制作者自己却能够一眼看到。
“啊!找到了!”
听到谢琬的声音,铁手连忙凑过去看。谢琬指了指人.皮.面.具额角部分的一小块在铁手看来和周围皮肤并没有什么差别的地方。可谢琬却十分肯定地指着这里:“我会在这个地方打小点来代表数字,七……几……看不清了,但无疑是我亲手做过的人.皮.面.具没错。”
谢琬喃喃着,慢慢冷下了脸。
“所以……有人改了我的东西。”
对于一个对自己作品无比自豪的人来说,擅自篡改她的作品足以让她震怒。
她今天易容的脸是一个天生笑唇的清秀姑娘,说起话来还能看见单边一个明显的酒窝。但此刻铁手却明显感觉到了谢琬所散发出来的寒意与怒气。铁手轻拍了拍她的肩:“莫气,到时候找到幕后这人,让你打打他出气。”
谢琬板着脸侧过头来看着铁手,一字一句说道:“你说的。”
铁手点头:“对,我说的。决不食言。”
谢琬脸色稍缓,带着几分残留的愠怒和铁手击了下掌:“我答应了,合作。”
“你方才说了个七?”
“对,那人估计也想不到我会有记数的习惯,我每次盗走东西都会留一张人.皮.面.具,对方恐怕也没有费太多手段就拿了一张,可他觉得毫不费力气,殊不知他的狐狸尾巴就要被我抓住了。”谢琬勾唇笑着,“七开头的面具都是我这一个月来用的。”
这大大缩小了搜寻的范围,要找线索就容易多了。
“小夏。”
听到对方叫他,铁手应了一声:“怎么了?”
“我也偷了那荆州知府的一样东西,他那里是我上一张面具,七七。”
这是离他们最近的一条线索。不过铁手却拧着眉:“你之前说的不是准备要偷吗?”
闻言,谢琬顿时僵了一下,支吾了几声,最后轻哼着别开脸去不回答铁手的这个问题。铁手见状,哪里不知她本来根本就不想让自己知道,好随后溜之大吉。
谢琬要溜,铁手眼疾手快把她摁回了原位。
“喂!干嘛啦!你那破铜烂铁手弄疼我了。”
铁手不理谢琬的叫唤,用了点力气的手指戳了戳她的脑门,淡淡道:“下次还骗我试试。”
谢琬捂着额头心想,那接下去骗你的地方可多了。
不过谢琬提及这件事后,铁手瞬间就想到了其中的不对劲。如果知府自己也有东西被偷了的话,为什么昨天见到他的时候没有任何有关的只言片语。
“你偷了什么?”
谢琬说:“一个账本。他放得地方很严实,我意外发现的,便想拿走看看是什么东西,可是看不懂那上面记了什么。”说完,谢琬拿出来给铁手看。铁手翻了头几页,正如谢琬所说,他只能大致猜测是个账本,却不知道这上面具体写了些什么。
铁手将账本合上:“昨日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和我提及这件事。”
谢琬嗤笑:“只有做了亏心事的人才藏着掖着。”她眼睛一亮,“要不,你去诈诈他?”
铁手正有此意。铁手看完这本内容不明的账本后想还给谢琬,谢琬却摆了摆手:“放你的,我有种感觉觉得放你那里比较安全。毕竟谁也想不到一个名捕和一个盗贼会认识。”说完,她揶揄地看了一眼铁手。
铁手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便同意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声音:“铁二爷,铁捕头你醒了吗?小的是知府府衙的衙役。”
两人对视了一眼,铁手对外应了一声后朝门口走去,与此同时谢琬藏了起来。铁手打开门,见到一个穿着荆州府衙役服饰的男人站在屋前,他见到铁手后连连堆起笑拱手说道:“铁捕头,知府大人让小的请您过去。”
“这样。”铁手思忖了片刻,点头同意,“那我们走吧。”说完后铁手直接待上了门。
路上,铁手假作不知,询问身边的衙役:“小哥你可知道知府临时找我所为何事?”
汉子顿时苦了张脸,同时又表现出心有余悸,他的表情和肢体动作过于丰富,在铁手看来则显得有些卖弄了。或许能够和堂堂的四大名捕搭上话并且为人家解惑,在这个衙役心中是件十分了不得的事,甚至是之后拿出来和人炫耀的谈资。
“您是不知道,昨天晚上那个偷了官银的大盗又来了,昨晚巡夜的兄弟凑巧发现了他们,他们拿走了那个人.皮.面.具。”
“他们?千面不是说是单独作案吗?”
衙役摇摇头:“谁知道呢,说不定有同伙吧。”
同伙之一铁捕头就站在他的旁边,还附和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铁手见到荆州知府后,对方看到他顿时如见了救星般迎上来,三言两语把铁手路上听过一遍的事情又说了一遍。谢琬让铁手诈一诈荆州知府的时候,铁手心中就已有了些打算。此刻,铁捕头面上表现出一个名捕应有的嫉恶如仇,沉着一张脸提出要看看原本呈放着人.皮.面.具的那间屋子。
大白天,屋子里每一处的陈设都一清二楚,和他们四个人昨晚黑灯瞎火站在屋子里头所看见的全然不同。铁手装模作样地环顾了好几圈,重点留意了原本放人.皮.面.具的地方,蹙着眉和身后的知府说道:“这一个多月来千面连犯数案,我本想让先前遭千面偷过的人那拿来一张人.皮.面.具来比较,现在看来是多此一举了。”
荆州知府一听,顿时擦了擦汗说道:“是我疏忽了。”
铁手摇了摇头:“大人也莫要自责了,毕竟谁也没有想到她会折返回来拿走人.皮.面.具,此前她从未有过此举,难免让人防不胜防。不过这也说明,这张面具对她十分重要,让她不得不选择拿回。现在她极有可能还在城中,还请知府大人加大力度搜捕。”
知府立刻招来一个捕头,让他按照铁手所说地做。
铁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府衙昨夜后可有除了证物以外丢失的东西。”
知府回答道:“我之前让人问过了,除了那张人.皮.面.具,没有什么东西少了。”
“是么。”
知府并没有听出铁手的深意,他对铁手说道:“听昨夜追捕千面的捕快衙役们说道,昨晚一共有四个人,这千面恐怕是团伙作案。”就像谢琬所说,他怕是什么也想到了,却没想过铁手在那么多年前就与千面认识。
铁手点头赞同:“自然,否则仅凭一人之力也无法运得走五万两官银。”
另一边,铁手离开房间后不久,楚留香就来敲了他的门。当楚留香看到一个陌生的姑娘从里头开的门时,楚留香不免怔了一会。
“你找小夏?”
楚留香刚想下意识问小夏是谁的时候就反应过来,他冲谢琬弯了弯嘴角:“原来是千面姑娘。”
一大早,铁手的房间里出现了一个女人,楚留香觉得他很难不多想。他多看了两眼谢琬,心想,原来两人之间是这般关系,也无怪乎铁手这次会回护他人。
谢琬注意到楚留香的目光,凭她对楚留香的了解,还能不知道这个在温柔乡里过惯了的男人脑袋里第一下想的是什么?谢琬懒得理睬。实际上谢琬目前并不怎么希望多接触楚留香,楚留香这个人太聪明了,而他的这份聪明从不用来攻于算计,反而是他的敌人步步谋略,却在他面前机关算尽。这样的人,这样不用来算计别人的聪明,反而才最可怕。
眼下的形势绝不是最好与楚留香相认的时机,谢琬必须小心再小心,否则被识破身份的后果她可能无法承担。
“小夏不在。还有,别叫我什么千面姑娘。”
楚留香温和问道:“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谢琬背过身往里头走,声音从屋内飘出来:“直接叫名字,别加什么姑娘。”
得知铁手不在,楚留香却没有离开,反而跟着谢琬走进了屋内。即便谢琬转过头来颇为恼火地瞪了他一眼,楚留香也泰然自若地不受影响,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他冲谢琬易容后的脸微微一笑,谦和又温柔,将手中倒好的这杯茶递到谢琬这边:“本是想来找铁捕头的,不过现在,我倒想和你聊聊天了。”
谢琬没接他的那杯茶,非要自己倒一杯。将对一个人的爱恨表现得这般明显,让楚留香看了不免哑然失笑,同时也有些佩服。虽然人叫千面,这性子却半点不戴假面,直来直往。楚留香原本举着茶杯的手收回,转了一圈,自己抿了口杯中的茶。
“你要问我什么?又是昨晚的话题?”
楚留香笑着摇了摇头:“昨晚是我唐突了,我和你道歉。”
“我有位家人也精通易容术,可她却意外失踪,我与胡铁花此行便是希望能找到她的下落。昨夜所见的那张人.皮.面.具与她所做的很像,我一时情急,才会想看一看你面具下的模样。”
谢琬的眼睫颤了颤:“你以为我是她?”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眼中有几分歉意:“是。”
“她叫什么名字?”
“苏蓉蓉。”
谢琬点了点头:“挺好听的名字。她和我一样易容都做得很好?”
楚留香答是,拿出先前蓉蓉为他做的人.皮.面.具给谢琬看。手里拿着不知多久以前做的东西,谢琬心里难免有些感慨。在维护完一个原本偏移的世界命轨再离开之前,谢琬和系统也不知道要在这个世界花费上多少年。有时候还要根据任务需要,变回小时候的模样。某种意义上说,谢琬从此不老不死。每到一个世界,就是新的开始,可时间未曾在她身上真正留下什么痕迹。往往只有像如今这样,手里拿着不知哪个当年的旧物时,谢琬才会有些许:原来时间过了这么久的感慨。
若不是这次的意外,她根本不会再遇见这些人,她会一直走下去。
谢琬把东西还给楚留香。
“她做的确实与我挺像的,不过我的东西我总是会做记号。她不止给你做了一张吧,看得出来她对你很好。”术业有专攻,谢琬点出了几处细微却暗含体贴的地方,经谢琬说明,楚留香才知道原来面具中还有远远他所不知道的玄机。楚留香捏着手里的面具,久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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