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了剑,失血的叶孤城看起来脸色更为惨白,只不过他仍维持剑士风骨,将剑收回剑鞘后对西门吹雪说了一句:“你赢了。”
西门吹雪脸上却不见得胜的喜悦,他赢了一个难得一遇的对手,自然也变得更加寂寞,人在长久以来的目标终于达成后势必都会迎来无边的空虚。西门吹雪目光复杂地看着叶孤城,道:“我不愿与三年后如今的你比,你的剑道变了。”
剑道不分高下,无情剑道者有,以情入剑者有,可肉体凡心,人有欲念,的确无欲则刚。只能说,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一样,他们本最适合的就是无情的剑道。
叶孤城面色不改,西门吹雪的话并未在他的心里产生太大触动。
但他没撑多久,身上几处严重的伤令他直挺着倒了下去。
在看到叶孤城倒下去的第一时刻谢琬就奔了过去,西门吹雪眼疾手快扶住了昏迷的白云城主,见谢琬一脸慌色,他薄唇微动,最后抿紧只道:“先尽快扶回庄内。”
面对西门吹雪,谢琬的心绪十分复杂,但也没有当场对他发怒或是一昧拒绝西门吹雪的提议,若谢琬自己扶叶孤城回去,只会拖延时间加重他的伤势。
谢琬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以平直的语气说道:“劳烦西门庄主了。”
孙秀青就在谢琬身后,她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安慰谢琬,却觉得自己找不到立场。孙秀青与自己夫君四目相对时,纵有为他能赢的欣喜,却也有拘谨和苦涩。
处理过伤势,叶孤城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醒来时他身边只有谢琬一人,西门吹雪留他们暂住小段时日,直到叶孤城彻底伤好为止。屋内陈设贵气精美,处处体现万梅山庄的待客之道。
察觉到叶孤城醒来,谢琬立刻探了探他的脉搏及体温,心里虽已先舒了一口气,但脸上却没有任何轻松一点的神色。这一过程,谢琬平静又有条不紊,然后又小心地帮叶孤城把能压严实的地方的被子都压严实了,才说道:“我们要先在燕北住段时日了,你伤不好,到时候回白云城路途奔波我也不放心。”
叶孤城看着谢琬,见她自他醒来态度就这样平和冷静,知道她心里实则不然。
她太过平静,以至于才不正常。
叶孤城知道这次伤她太过,让谢琬为自己日夜担忧,叶孤城感到满满的歉意。谢琬还在一句句慢慢说着,叶孤城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头倚靠着他未受伤的另一处肩膀,手掌在她的背上轻抚安慰:“抱歉,我让你担心了。骂我也好气我也好,不要压在自己心里。”
谢琬若是哭若是气,叶孤城便放下身段哄她。
可她仍不愿意他为难,这般体贴,却叫叶孤城心里心疼得难受。
谢琬沉默了。
静静倚靠在男人的怀抱里,由于失血过多,叶孤城的怀抱不像从前那样让谢琬觉得带着无尽的热意温暖无比。谢琬闭了闭眼,掩去眼眶的微红,克制着,却仍有颤音泄露出来:“我不是生你的气,我亦不会责怪西门吹雪,比剑中有死伤都是正常的事,心知肚明,没有怪人的道理。”
她只是那一刻很害怕,怕命运从未偏离。叶孤城本该在三年前殒命,哪怕谢琬已明白命运并非不能改变,但她怕这三年只是天道一时失察或是施舍的,它一直潜藏在暗处伺机将叶孤城从她身边带走。
而叶孤城也不是真的不会输,输对叶孤城这样的人来说,代价太大了。
两人从前默契地从不问一个问题,那时他们都觉得没有问的必要。两人都是心思清明态度果决坚定的人,既然决意一生一世一双人,就会好好珍惜对方。
现在,谢琬从叶孤城怀中抬起头,神情无比认真,带着几分怕他察觉的惶恐和失落。
“是我让你输了吗?”
西门吹雪的话已足够让谢琬明白,对于一个本使无情的剑的剑客来说,或许感情在某些时候确实是他致命的弱点。这个弱点并不是主观上否定就能够抹灭的,三年前叶孤城剑术略胜一筹,两人心中又各有牵挂,这便构不成叶孤城的弱点。但如今在与他水平相当的西门吹雪面前,这份弱点就已足够致命了。
谢琬觉得自己或许比叶孤城本人还要难以接受他输了的事实,因为这是她导致的。
叶孤城揽着妻子,像一个看淡的长者,以平和的口吻纾解谢琬心中的苦闷。
“琬琬,这不过是求仁得仁,我未曾有过悔意,我也不愿你有。”
世间种种皆有得有失,叶孤城明白。或许的确若还是那个不识情爱的叶孤城,他今日不一定会输,但人不能贪求太多。尽管这是人的本性,叶孤城心里或许残存有几分怅意。
可就是这样,求仁得仁,世间事不能尽善尽美。
口头上答应了叶孤城,但这件事在谢琬心里一时半会没有办法过去,今年冬天她的心情并不太好。
叶孤城在万梅山庄养伤的那几日,谢琬碰见过孙秀青几次,大多数时候西门夫人只独自一人,小孩子体弱,开始下雪的时候并不能抱出来。谢琬这时候才明白这位远离了峨眉师兄姐们,带着他们的不解与失望嫁入万梅山庄的西门夫人内心的苦楚。她很爱她的夫君,但西门吹雪若继续走在无情剑道上,要维系这段感情,其中一方注定分外辛苦,且孤立无援。
求仁得仁。
只是有一次,谢琬看见那两人两相无言后,西门吹雪始终静静注视着孙秀青远去的背影。
后来,叶孤城和谢琬离开了万梅山庄,至于西门夫妇以后如何,那也只能全凭他们自己二人了。
当晚两人打算住在燕北,然在街上,谢琬却没想过她会遇到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人。男人穿着明亮颜色的衣裳,不复从前谢琬记忆里的失意惆怅和落寞,他依旧意气风发风流倜傥,还是当年那个众多闺秀心中的风度翩翩的探花郎。他手里拎着两坛酒,正要回家,这次不期而遇,是谢琬骑在高头大马上。岁月拨乱回想,这一幕像极了十多年前李探花郎风光无限在京城街头骑马游街的时候。
两方一愣,均未想到会再见到对方。谢琬则更震惊居多。
还是李寻欢先打破沉默,他对谢琬和叶孤城两人微笑道:“多年未见了两位。”
那些个中曲折,都在久别重逢之后化为释然的笑意。
谢琬下马,面对面和李寻欢施了一个礼,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谢姑娘。
“李公子,好久不见。”
李寻欢注意到谢琬梳起来的妇人髻,对两人恭喜。
要说的有很多,千言万语藏在生疏平淡的招呼里。叶孤城眸色渐深,但他知道该把话语留给另外两人。打破沉默的依然是李寻欢,他扬了扬手中的酒坛:“依旧是谢姑娘那的酒。既是相逢,两位不如在李园用顿便饭吧。”
表妹成了妻子,有情人终于成眷属。
林诗音不记得谢琬,但听说是李寻欢的客人,在外人面前难得浮露出几分微笑。桌上说是家常菜,但宾至如归。探花郎对待朋友仍旧那样热情,但席中最常关注的却还是林诗音。
偶尔一个眼神交汇,温情就在其中流转。谢琬认得出来,那是日久情深已安定下来的眼神。
命运当真改变了,只是她并不明白为何会再碰见这两人,李寻欢又如何会记得她。
有些事自然要说清楚才能放下。
令李寻欢有些意外的是,谢琬不介意叶孤城留下来旁听。这让他对两人之间的感情有了更深的认知。毕竟有些秘密或许会因为各种情非得已,即使是至亲至爱也不能相互分享。
旧事重提,真正陷入往事时,被当事人提起来并没有那么难。李寻欢开了今日从镇海楼抱回来的酒坛,为两人斟了一杯,自己喝了一口后脸上带着感慨,道:“起初我一无所知,甚至记忆中关于谢姑娘你的事完全忘记了,但我后来察觉到不对,可当我与诗音提起时,我发现她也不记得此事。人总是有些好奇心的。”李寻欢笑着继续说道,“但我后来慢慢想起了一切,说起来很是荒诞,我梦到了另一个‘我’的人生,那个‘我’却过得很是失意,我仔细对照,最后发现导致两段人生最大不同的源头就是谢姑娘你。”
“起初以为是周庄梦蝶,到后来我反倒相信是前世今生了。只是我没想到会再见到谢姑娘。”
哪怕此前只在梦里见过对方的模样,但初见面时浑身就涌起了熟悉感,这份骨子里生起的熟悉让李寻欢最后确定,他一定是认识谢琬的。
相处起来果然十分熟稔。
谢琬没想到是这样,一时有些怔然感慨。
李寻欢询问:“只是诗音他们确实不记得你了,这段记忆唯独我一人记得,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三言两语难以解释,谢琬道:“李公子或许在上天眼里比较特别吧。”
李寻欢头一下不明白,但也觉得摸到一点线索。
至于究竟为什么会重新遇到,即使是谢琬也想不出答案,而或许真正能够给她答案的只有离开她的系统。但命运的玩笑开了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个了。
谢琬并不想过分深究。
知己再遇,更是合得来的酒友,李寻欢和谢琬痛快地喝了一场,叶孤城身上有伤,谢琬连杯子都不肯给他留,其间林诗音来过一趟,和李寻欢说为他留了醒酒汤。
喝到畅快淋漓,李寻欢微醺着脸,谢琬看着他,和他为捅他的那一刀抱歉。
“之前捅你的那一刀,对不起。”
李寻欢顿了一会,拿着酒杯微微摇头:“你不必明说,我早就想明白了,谢姑娘或许还帮了我一次,无需向我道歉。”
所有未说尽的话不必说完的话都变成了一杯杯的酒,谢琬难得喝得有些醉了,最后是由叶孤城半揽半抱回客房的。李探花再次对叶孤城真心实意地恭祝道:“李某祝福二位百年好合。”
叶孤城回头:“多谢。”
谢琬去过一次镇海楼,在那里点了一桌丰盛到两个人根本吃不完的菜。谢琬相信她恐怕会被酒楼里的伙计们腹诽人傻钱多。
谢琬见到了钟叔,老人家比从前老了一些,好在精神。见到她这么一位豪气的客人,结账时特地见了她一面。谢琬没看到阿棠和小桃,但几日后她知道她们一个已是幸福的新妇,一个自己开起了胭脂铺当小老板。
相逢不相识,但谢琬觉得这样也不错。
新年赶不回白云城了,李寻欢本想留叶孤城和谢琬在李园过年,但谢琬婉拒了。
“过年自然是和家里人过的,我们两个客人就不打扰你和尊夫人了。我与城哥一路回南海,路上过年就是。”
再好的朋友也没有勉强对方的道理,李寻欢只好遗憾作罢。
离开燕北时,谢琬撩开马车的车帘最后看了一眼燕北城。叶孤城握住了她的手,谢琬感受到手背上的温热,心里感动无奈都有,回过头对叶孤城解释道:“夫君莫担心我,我没事。”
叶孤城轻声应道:“嗯。”
谢琬弯唇,头轻轻靠在叶孤城肩膀上。
“其实我很欢喜,当初终究是觉得有亏欠的,能再见面说明白,也算有了结。”
“再说,虽不能回白云城,但终归能离家里人近些过年。就是该写封信回去,让叶叔他们放心。”
谢琬说什么叶孤城都认真听着,偶尔回应一句。
车马悠悠,一路往南,岁月静好。
第65章 温柔终老(四)
有一自有二, 之后没多久,谢琬便也重新遇到了楚留香。
比起与探花郎的不期重逢,香帅是特地乘船来白云城拜访的。三月春日盛景, 四面环海的白云城惠风和畅, 令人心旷神怡。楚留香当着谢琬的面夸赞了白云城的景色:“这飞仙岛真是钟灵毓秀的好地方。”
谢琬听了与荣有焉,点头应和。
把香帅当做远道而来的故人, 谢琬作为主人好生招待了他,既赏观了岛中美景, 也领略了避世淳朴的民风。用饭的时候, 楚留香抿了口酒放下酒杯感慨道:“这里真的不错, 看得我都想要是有机会就留在这里养老好了。”
谢琬扑哧笑出声:“以你的年岁说到以后老了的事还太早了些吧。”
楚留香反问:“早么。”
不早了,三十岁说得好听而立之年,可人生却走过小一半了。一整日下来, 楚留香看着谢琬宁和温柔的脸庞,看她与城中百姓的相处,确有那么几个瞬间,楚留香萌生过浪子的生活或许也该结束了的想法。
谢琬听出了些楚留香话语的认真, 原本调侃的笑意淡了些。
借着饮酒夹菜,楚留香才能好好端详一下谢琬。几年不见,她嫁了两情相悦的男人, 过得很好,楚留香感慨之余,为谢琬觉得由衷开心。
楚留香微笑着对谢琬举起了酒杯:“叶孤城他待你很好。”
谢琬看他,不明白楚留香怎么突然这样说。
“他爱你, 敬你,信任你,夫妻之间做到如此,世间实在少有。阿琬你当年说的是对的,不一定要找温柔的男人,但却起码能对你倾注全心全意。”
今日谢琬招待他,身边只带了两个侍女,叶孤城知晓他与谢琬之间的过去,却能做到这样坦然和放心,这已是无言中莫大的信任。
谢琬垂眸笑了,神情中有些恍惚感慨。当初那段话是拿来刻意伤面前人的,楚留香这样一记好多年,谢琬也没想到最后真一语成谶。
楚留香却有些会错她的神情,想起有些话已不再合适被提及,便体贴地略过讲起了其他事。
当晚楚留香坚持住客栈,客栈门前他送别谢琬,灯笼下俊朗的面容已有些沧桑,浪子的岁月终究在他身体上铭刻了痕迹。但他说起话来时,谢琬看到的还是十多年前那个才入江湖不久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会和船上的三个姑娘说起他在外面的见闻,说得精彩绝伦幽默风趣,逗得姑娘们既心驰神往又紧张不已,直说楚留香以后还可以当个说书先生混饭吃。
“夜晚风大,你早些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了。对了,我明日就走,你也不必来送我。”
谢琬低头整整衣褶后淡笑道:“香帅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客气了。”
楚留香笑而不语。
客气难免生疏,但为不打扰她,这份客气是需要的。
楚留香打算第二天一早就走,他这次是特地来白云城为见一面谢琬的。他心口被谢琬一刀刺入时的记忆,在往后很多年才重新想起来,而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他只记得从小一起长大的只有甜儿和红袖,哪怕对着一整个柜子分类归好的人.皮.面.具深有疑虑,可楚留香在自己的记忆里找不出错处。
因记不起她,楚留香不再继续找蓉蓉了。
可身体里最深处的记忆永远也无法被抹灭。无数个星移斗转,楚留香总觉得自己的生命里缺少了一个人。他去问红袖甜儿,去问胡铁花姬冰雁,没人知道。可楚留香很长一段时间都想,有这么个人曾伴他日暮朝夕,身边亲近的人怎会不知,难道是合起来一起骗他吗?
有人在等他。
楚留香继续满天涯寻找,生怕误了或许存在的约定,他身边的人没有哪一个能理解他这样莫名的执着。
直到楚留香听到人们重谈三年前两位绝世剑客的对决,听到白云城主叶孤.城.的.名.讳,知道他后来娶了一位妻子,楚留香坐在原地久久怔然,他明白他要找的那个人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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