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尘往事,一一回想起,各中滋味不必细说。
楚留香想起了阿琬是蓉蓉时的温柔点滴,也想起她捅自己一刀时的痛彻心扉。他想了很久,想不明白,于是千里迢迢登船来到南海。
可当见到人后,有些答案似乎就不那么重要了。
第二天天未亮时,楚留香赶赴港口,在那里看到了等他来的叶孤城夫妇。
谢琬看到他脸上的讶异,微笑道:“没有不送的道理。”她身边的叶孤城适当接话道:“香帅楚留香是拙荆故人,昔日情深义重,既有不远千里迢迢,今日一送也不值当什么。”
这与楚留香记忆里的叶孤城不太一样,谢琬也改变了他。
临行前,谢琬和叶孤城低语了几句,然后走到楚留香这边同他说了几句话。
“当年我骗了你许多事,如今便不再说什么不得已而为之了,毕竟我终归是做了。”此去经年不一定再相遇,谢琬开始觉得重新再遇到这些人像是冥冥中的又一次注定,把过去那些事情彻底好好的放下。
楚留香笑了:“说什么傻话。”
谢琬郑重地为当年那一刀道了歉,楚留香捂着心口回想了一下那时的感觉,然后哈哈大笑装作心有余悸的口吻:“确实挺疼的,那次之后我都觉得我惜命了不少。”
他有意逗谢琬笑,让她不必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而楚留香也确实做到了。
这次,他像个兄长一样温和地拍了拍谢琬的头,温声对她说道:“好了,之后也不必惦念我,你知道我一向运气好得很不会有什么事,下次我再带甜儿红袖她们来找你玩。”然后他又摸着下巴苦恼道,“总感觉以后甜儿和红袖也会找到自己的郎君,那时候我可真孤家寡人一个了。那时候就厚脸皮跑来找你们在这里买间宅子住下好了。”
至于当初谢琬捅他的那一刀背后的目的,楚留香没有那么想知道了。蓉蓉放下了,现在轮到楚留香放下了。
楚留香向两人抱拳:“后会有期。”
他会再来吗,还是不会。
冬天的时候,铁捕头追拿一位潜藏到白云城的犯人。对方狡诈阴险,铁手在这件案子上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此次到了白云城叶孤城的掌权地,便希望能得到白云城主的一些协助。
见到曾经把他骗惨了的贼姑娘时,铁手只是微笑起身问好:“这位想必就是城主的夫人了。”
叶孤城向谢琬介绍了铁手,略略几句说明了他的来意。
谢琬回礼:“铁捕头。”
相逢何必曾相识。
铁捕头公事公办没有半点耽搁,便没有在城主府用便饭。或许是对着故人,他会分心。
在自己治下潜藏着一个朝廷犯人,叶孤城无比重视。没有打草惊蛇,不到几日,铁手借着叶孤城的渠道很快就抓到了。年关将近,铁手不愿久留,带着人就准备回京城。
谢琬想了想,与叶孤城如实坦白:“我过去与铁手有几分交情,他走那天想去送送他。”
叶孤城一顿,过了一会才点头应好。
铁手其实并不愿贼姑娘来送他。贼姑娘没心没肺,他却是十年八年都释怀不了。可有什么办法呢,他曾经以为能有机会等到她心甘情愿,最后只是他一厢情愿。
所以送别时,铁手目光并不怎么与谢琬交汇。
谢琬叹了口气。
听得她叹息,铁手不知怎的倏然说了一句:“叶夫人,铁某想要回一样东西。”
铁手还未说话,谢琬就已心领神会,她拿出一样东西,想来她早已想到。谢琬把一枚玉佩放到了铁手手中,铁手内力全在一双手上,故而掌心温热。他自己却觉玉佩的热度要更热上几分。
谢琬勾笑,神色难辨:“还给你。”
铁手未敢多言,闷闷应下,带着犯人离开的背影有些溃败而逃的落寞和狼狈。
十数年前少年少女,贼姑娘偷他家传玉佩,那本是留给铁家儿媳的东西,从前铁手总是叫贼姑娘还给他,后来不了,抱着微弱的几分念想,以为她能把这枚玉佩留到长长久久。
但事与愿违。
谢琬在海边立了一会,她身后叶孤城就陪她站了有多久。
海风吹乱鬓发,谢琬伸手抚住,转身便看到叶城主脸色不太好看地盯着她,谢琬这才反应过来,讪讪回到他身边,露出个讨好撒娇的笑容。
回去路上叶孤城一言不发,当晚在床笫之事上弄得谢琬讨饶不已。
叶孤城把妻子紧紧用在怀里,手臂紧绷浮露出肌肉,在她耳边一字一句低语道:“你夫君没有那般大肚,说说还有几个这样没见面的‘故人’。”
谢琬连说:“没了没了。”
叶城主这才肯罢休,低头吻了吻谢琬的额头:“睡吧。”
但自铁手离开后,谢琬内心里有了某种预感,她在等一个人,她相信她一定会等到。
今年的冬天格外得冷,白云城不下雪,却下了长长不间歇的一场冬雨。谢琬坐在马车内回府,半途中马儿突然受惊,马车开始变得异常颠簸。谢琬在车内稳住身形,这时外头横冲出来一个瘦弱的孩子,不知哪来的力气和本事拉住了马,一声长长嘶鸣后,马儿停了下来。
谢琬听到动静,出来察看,车夫正无措地看着最后被马腿蹬倒在泥地里的小孩子。
谢琬对身边侍女低语道:“给我把伞。”撑开伞,她自己亲自下车。
倒在雨泊的孩子只有一身粗布麻衣,根本不足以御寒,如今又浑身湿透狼狈,马蹄那一下蹬得狠了,他昏在地上一时半会都没有动静。
他太瘦小了,谢琬看到了被淋湿后的衣服紧紧贴在背上,露出了小孩子凸起的脊骨。
谢琬蹙眉,把伞给侍女,自己抱起了这个孩子。
侍女惊到:“夫人——”
谢琬摇头:“这孩子救了我,当务之急是看看他伤得严不严重。”
男童似乎听到了她的话,费力睁开眼睛看了她两眼。
黑曜色的眼眸十分罕见,带着稚童没有的坚毅与沉寂,谢琬倏然心口一堵,然后满满心酸。
统儿,是你回来了,对吗。
第66章 温柔终老(五)
寒冬雨里, 一行人浑身狼狈地赶回了城主府,接着谢琬身边人便开始忙碌起来。
谢琬直接让人请来了城中医术最高明的王老大夫,老人家这几年身子骨差了些, 除了坐堂, 一般很少出门到人家里看诊。但王老医者仁心,纵是雨天里坐轿子奔波过来也马上询问病人的事。
谢琬也淋了雨, 身边几个侍女都劝她先好好洗澡除除寒气,但谢琬心里记挂着那个让她觉得像系统的孩子, 根本没有心思洗漱衣容, 草草换了干净衣服洗了把脸就出来了, 正好王大夫也到了。
王老对谢琬行礼问好,谢琬亲自引王老进到里屋:“那孩子就在里头。”
床榻上,那个孩子也由侍女擦拭过身体换了临时从府中有孩子的仆人那里借来的干净衣服。原本紧闭的双眼似乎在感觉到谢琬的到来后猛然睁开, 黑沉沉的眼睛没有任何神采。王大夫要为他看病的时候,他往床里一躲避开了王大夫的手,之后王老再伸手,小孩怎么也不肯配合。
他对其他人十分排斥, 即便没有攻击性的行为,但眼神中流露出的冷漠却显而易见。
唯独对谢琬,他表现得与众不同。
怎么哄劝都不能让小孩子愿意治病, 最后谢琬拉着他的一只手,孩童思索了一会才沉默却乖顺地任大夫为自己察看浑身的伤口。
王大夫告诉谢琬,这个孩子身上除了今天受的伤外还有其他很严重的伤,积年累月, 对于这样年龄的孩子来说恐怕会影响他的以后,如今只能好生看护照料,但能恢复到什么样的程度却不是一语能够断定的。谢琬和王老说了小孩子救自己的始末,王老回想方才小孩子对谢琬的特别和亲昵,感慨道:“奇了……这孩子身体已经这样,却还有这样一瞬间的爆发力,恐怕是个习武绝佳的苗子。此外,想必他也和夫人有缘,这般义无反顾护着您。”
又说道小孩子的年岁。
“这孩子太瘦小了,看着约六岁,但我摸了骨,该是有八.九岁的。”
谢琬回头看床上的孩童,他们两个大人不避讳地说了这么一段,他却没有任何反应,顶多是注意到谢琬回头看他,他也盯着谢琬,然后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谢琬看得心里柔软,却又很是难过。
郑重谢过王老后,谢琬让侍卫送老人家回药堂并抓药。她自己坐回到床榻边,因为孩子表现得很排外,谢琬没有坐得离他太近。谢琬放柔语气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在外头?”
孩童自己想了想,而后沉默摇头。
谢琬又问了他其他一些问题,问他叫什么名字,从前的伤是哪来的,为什么要救她,可对方始终没有回答她。谢琬说着说着一腔苦涩,是她魔怔了吗,因为遇见了从前那些故人,心里便妄想着说不定统儿也能重新回到她身边。可统儿只是一个系统,没有实体,她怎能因为仅仅一个眼神,觉得这就是它呢。
谢琬伸了伸手,触摸了下孩子瘦得过分的手腕,最后不死心地问了句:“你认得我吗?”
孩子没说话,谢琬从他沉静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神态狼狈的倒影,失落地缩回手。
孩童却伸过手来,学着方才谢琬安慰他的方式,在她手背上轻轻摸了两下。
“别……难过……”
小孩子嘶哑的声音并不好听,谢琬忍不住红了眼眶。
孩童见他面前这个温柔的夫人哭了,一下子有些慌神,在他印象里,哭是因为疼,他以为谢琬也和他一样哪里受了伤,连忙蹭到她身边干巴巴地重复着:“不疼不疼……”
事后谢琬掩饰去失态,但私底下叶孤城还是发觉了她哭过后微红的眼眶。叶孤城脸色一正,把人拉到身边耐心询问:“何事让你难过了?”
谢琬摇摇头,道:“我只是觉得那个孩子可怜,一下子心里有些难过……虽然我们还没有孩子,但我只要一想到哪个孩子不是父母心里的宝贝,就觉得不太舒服。”这是一部分,谢琬没有和叶孤城说她觉得这个孩子是统儿。
这个念头只在她自己的心里扎根,谢琬谁也没有告诉。
叶孤城揽她进怀里无声安慰了一会。
那个谢琬救回来的孩子,叶孤城也去看过,惊异过他绝佳的根骨,只是这孩子外伤内伤伤得实在太重,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以后习武。叶孤城起了惜才之心,有些为对方感到遗憾。
差人城中打听了一遍,没有哪家丢了孩子,这个没有名字的孩子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他没有地方去,谢琬征得叶孤城的同意后,把这个孩子留在了府中。
孩子没有名字,谢琬想过为他取一个,但取名是大事,不可轻率定夺,便暂时搁置在了一边。因目前叶孤城和谢琬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府中一干人都管孩子叫小公子。
孩子在城主府中住了几日后,便迎来了除夕。
今年除夕,城主府的厨子们集体没了用武之地,因为夫人今年直接自己做了一桌年夜饭。谢琬让人端到前厅,自己洗了手又换掉一身油烟味的衣服才施施赶去。桌上坐着的一大一小没动筷,都在等她。
谢琬笑开,坐到他们之间,给两人分别夹了他们爱吃的菜,回头让叶叔也一起坐下来用年夜饭。今年叶叔也不多推辞了,乐呵呵地坐到了下位。桌上虽只有四个人,但过年的味道已经有了。
席间,谢琬说贺词,对叶孤城说:“祝夫君来年万事顺心。”
对老管家说:“叶叔要身体安康。”
然后微笑着给小孩子夹了一些太远的他自己夹不到的菜:“你也是,快快长大吧。”
万家灯火,鞭炮声里,叶孤城在这一天也神态放松,背靠椅背手中握酒,低头一抿,前年他和她一起埋酒时的记忆就顺着清冽的酒香回味上心头。目光里是她,低头后余光里也是她,叶孤城看了一整夜叶夫人言笑晏晏的模样,倏然,叶孤城唇角也浮露几分清浅笑意。
大家也纷纷给叶夫人敬了酒,与她说新年快乐。
小孩子很黏谢琬,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但他又不烦人,就像个沉默的小尾巴一样。冬天过去后小孩子长了些肉,脸上颧骨不再那么明显,模样就像个小仙童实在讨喜。
谢琬身边的侍女和谢琬打趣道:“夫人,小公子这模样就跟神仙身边的小仙童一样。”
而谢琬私心觉得自家的小孩子比西门吹雪和孙秀青的孩子还要好看上几分呢。
取名字的事搬了上来,谢琬征求小孩子的意见。
“叫迎之,如何?随我姓谢,谢迎之。”
小孩子想了想,点头:“好。我想跟你姓呀。”
谢琬笑叹,看来小孩子并没有特别喜欢迎之这个名字。
尽管仍有些时候觉得迎之就是统儿,但谢琬不再时刻牵挂在心上了,若不是,这对迎之来说太不公平了,这个孩子就是他自己本身。无论他是不是统儿,他们本身就很有缘分。
然而几天后,谢琬拿着当初留下来的那把匕首例行擦拭的时候,迎之正巧跑了进来,谢琬怕伤到他,连忙收了起来。迎之却一眼就看中了那把匕首。匕首后来空刃,是谢琬让人重新补了刀刃上去,她不再用这把匕首,只是偶尔拿出来看看,没想到便被迎之撞了个正着。
迎之头一次主动说话:“我很喜欢它。”
谢琬一愣,反问道:“真的吗?”
迎之点头,然后指着匕首上谢琬后刻来缅怀系统的小篆字:“我认得它,统,这是这把匕首的名字吗?”
谢琬擦了擦眼角,笑着和迎之说道:“那不是名字,你要是喜欢,它便归你了,你自己给它取个名字如何?”
迎之接过匕首,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就被取名的事犯了难。
小孩子闷头想了一天,第二天跑来和谢琬说:“阿琬,我想好了。我想给匕首取名叫‘迎之’。”
谢琬一开始没太认真,只是被小孩子逗笑了,问:“那你把名字给它了,你要叫什么?”
迎之显得有些忐忑,黑曜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谢琬,小心翼翼怕她生气:“我和它换个名字,它叫迎之,我叫统儿,但我还想跟你姓,好么?”
小孩子说完,发现谢琬哭了,他一下子慌了手脚,心里气急了自己,他怎么老是让谢琬哭呢。下一秒,迎之却被谢琬抱住。
“好,怎么不好。”
于是迎之的大名定了下来,谢统,字迎之。
迎之迎之,你终于回来了。
也就是这个夏天,谢琬被查出有了身孕。叶孤城和谢琬成亲四载才有了孩子,可谓是盼坏了众人,一时间大家都比两个当事人还要狂喜。
躺在床上的谢琬哭笑不得。
叶孤城握住谢琬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私底下大家都说迎之是个小福星,他来了以后,夫人就有了身孕,迎之这名字取得太好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迎之近来几日闷闷不乐,谢琬天天被小心照顾着,自己都自顾不暇,一下子没有注意到他潜藏起来的惶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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