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桂舟另一手在她发顶碰了碰,努了努嘴角:“进去吧。”
谢荣点点头,接了他手上提着的纸袋,郁桂舟跟着进去,关了门,正跟郁当家的视线对上:“爹。”
“回来了,”郁当家起了身招呼他,见谢荣手中的纸袋,吸了吸鼻子,问道:“这是啥,还挺香的。”
郁桂舟在石桌上坐下,倒了碗茶,回道:“是邀月楼的烤鸡,很受渝州府的老百姓喜爱,香脆娇嫩,很是美味。”
郁当家听得咂咂舌,又一听是在邀月楼买的,顿时就有些心疼起来:“邀月楼啊,那里可是渝州府最贵的酒楼了,听说一道菜就够得上村里的人家吃上几月的了,你这烤鸡得多少银子啊?”
当初老大考上了秀才,他都没舍得去邀月楼点菜祝贺,今儿不年不节的,倒是要享用一番了。
“你放心吃吧,这烤鸡不贵的。”对普通人来说,或许是贵了些,但如今邀月楼经过他们一场比试,整个档次都提升了一截,彻底奠定了自己在渝州酒楼的位置,所以,邀月楼主人对他们几位比试的学子出手也很大方,说以后他们在邀月楼吃饭,他们只需要别人的一半价。
不过郁当家这心疼的模样跟昨晚小姑娘心疼他买发钗的模样差不多,俗话果然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想着小姑娘,他顺着灶台的声音寻过去,只见她欢欢喜喜的做着菜,时不时朝这边看一眼,见郁桂舟也在看她,嘴角的笑意更是明显。
突然郁桂舟想起一事儿:“对了,祖父和五叔呢?”
郁当家皱起了眉:“他们啊,”他坐好,凑近郁桂舟小声的说道:“听说你五叔曾托人帮忙寻了大房那边的人,这不,今儿早你方走就有人来找你五叔,说是有些消息了,你祖父哪能听得这个,就跟着一起去了。”
郁桂舟微微额首,没说什么。
反倒郁当家一下感叹了起来:“其实他们找着了也好,你爹我小时候跟大房的几个其实关系不大好,大房人多,三子两女,又全家搬去了上淮,自然看不上我们二房穷哈哈的只能守着祖宅过日子,后来东窗事发,我亲眼见到大房的人被逮进了牢里,男男女女都不放过,也怨过,怨他们做了孽连累我们二房、三房跟着受累,你祖父都进牢里待了不少时日,后来见到出嫁的堂姐妹们被夫家给撵出来,孤苦无依的,又不怨了。”
再多的怨恨,总归是一家人,在看到落难时的心酸,还能去计较什么呢?
郁桂舟听郁当家满怀感叹的说起过往,虽能体会那种从高处跌落到泥土的心酸,但心里平静无波。正说着,郁言和郁老祖也从外头回来了。
他们的脸色都不太好,郁言倒是收了几分愁苦,郁老祖则完全是把心事摆在了脸上,看见郁桂舟只浅浅招呼了一声:“回来了啊。”便进房了。
郁当家看他们脸色不对,先前郁老祖在时,他犹犹豫豫的不敢开口,等郁老祖回了房,他才问着郁言:“你们这是咋了,是没找到人?”
其实这话也不对,若是没找到人,郁老祖两人最多不过失望一下,哪能摆出这副难看的脸色?
郁言低眉垂目,好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倒是有几分确切的消息了,说是在亡山一带。”
亡山,离渝州大约有半月路程,只是这地方贫瘠寒凉,砂石成堆,是整个大魏老百姓日子过得最苦的地儿,当年大房的人被流放千里,从上淮出发,原是因该路过淮阳、渝州、淮南、过莽山一带穿过,去到边境一路,也不知哪里出了差错,竟然在渝州过去就错了路,到了另一边的亡山境内。
“这不总归有消息了吗,你们这是为何?”在郁当家看来,虽然这亡山是出了名的不拔之地,但好歹有些消息了不是,顺着亡山查下去,总有日能找到大房的人。
郁言叹了口气:“有了大概位置倒是能放下两分心了,只是我和二叔今日在路上,恰好碰到了一对母女。”
“这母女咋了,关你们何时,你倒是一口气儿说完!”郁当家听得着急不已,所以他不爱读书也是有原因的,这读书人都有个毛病,说个话弯弯绕绕的,一句话非要分成几掰来说。
郁言被他一吼直接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你还记得大房的婉姐儿吗?我和二叔今日就碰到她了。”
“咋不记得,那小丫头片子以前没少跟在他哥哥屁股后头埋汰我,嘴毒着呢?”郁当家对以前小时候欺负过他的,一向是记得很清楚的。
郁言懒得理不着调的郁当家,说道:“她夫家原是上淮的一个七品小官,在大伯出事后,她和淑姐儿都被撵了出来,当年她生了个闺女,在她被撵出来没多久后,她闺女也跟着被撵出来了,好在她人没走远,这才让书姐儿没被人拐子捉去,之后母女两个辗转流落到渝州府靠给人缝缝补补过日子….”
郁当家打断他:“不是,我记得她女儿在九年前也不过才三、四岁吧,那家人把这般大小的孩子撵出来是存心要她的命吗?”
郁言难得对郁当家打断他没有表示不满,反而赞同道:“谁说不是呢?那闺女如今都十三了,早早便跟着她母亲吃了不少苦头,还跟着城里的姑娘们一般,去采花做香囊,还失踪过好几回,这不,”他看了看郁桂舟,道:“本就身子骨差,又失血过多,幸得府尹大人派大夫去给人看了还留了张药方,我们今日就是在药铺门口碰见他们的,母女两省吃俭用的钱都花在捡方子上了,今儿钱不够,险些没抓到药。”
他对在药铺外头拉拉扯扯的的人里多看了几眼,这才认出了人。
“这…,”郁当家也不知道说啥好了,恨恨的骂着清德:“那秃驴太过可恶,这般年幼的姑娘的姑娘都不放过,简直灭绝人性!”
郁桂舟蹙着眉,心里也有些庆幸让请德给伏法了,若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姑娘最终丧命在这失血之中。
郁当家骂了罪魁祸首,又看着郁言:“你们怎不把人带过来?”
“婉姐儿住在城西,要回去熬药给书姐儿喝,家里头还有一堆衣裳要洗,要缝缝补补,怎肯跟我们走。”
郁言摇头:“不过这也不是办法,他们母女两个,都是女子,哪能让人放心?”
世道本就对女子不平,而那城西又是鱼龙混杂之地,长久栖身不是办法,如今书姐儿年幼,身子脸蛋还未张开,等过两年,一位初初长开的小姑娘,带着个妇人还住在哪儿,家里没个顶梁柱,怕是不安全。
郁桂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遂问道:“这位婉姑姑怎不找个人嫁了,也不用这般辛苦,对书姐儿也有个保障?”对稍讲究的人家来说,女子失了名节,那就是一生的事儿,但对穷苦人家的汉子来说,能娶个媳妇就算好的了,总是老婆孩子炕头热,这样大家都不嫌弃对方,也能有个伴。
郁言一怔:“这倒是忘了问问。”
他们本就是大街上相遇,也只潦草的说了几句,这些话都还没来得及问。
郁桂舟笑着安抚:“不用担心,既然在渝州碰到了,婉姑姑总在城西住着的,总有时间问个清楚。”
郁言沉吟了下:“你说的是。”
谢荣也感受到了这气氛,熄了火,走过来小声问道:“饭菜已经做好了,现在摆桌吗?”
郁桂舟拍了拍她环在胸前的手,看了看郁当家和郁五叔,往前走了几步:“我去叫祖父出来。”
郁当家有心想说,你祖父那暴脾气,生气的时候就是虐待自己,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只见郁桂舟已经推门而入,到嘴的话还是咽了下去。
罢,就让儿子去触触他祖父的霉头吧。
这头谢荣刚把饭菜摆上桌,在郁当家诧异的目光里,郁桂舟走了出来,让他诧异的是,郁老祖随后也走了出来,虽说那脸色还是不大好,但比起先前跟锅灰一般的模样还是好上了不少。
郁当家不由在心里佩服起亲儿子来。
饭桌上,郁桂舟说起了早先在竹屋发生的事儿,郁老祖一听,顿时连脸上最后一丝虞色都没了,还止不住点头:“你咋不早些说,我们哪有意见,这事儿不用商议了,祖父我同意了,”说完,他还特意寻问了孙子亲爹一声:“你没啥意见吧?”
郁当家:“……”都商议好了再问他有没有意见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吗?
郁当家倒是真想弱弱的说一句:有意见,奈何他人微言轻,还怂,在郁老祖面前,压根不敢大放厥词,要不然迎接他的就是一顿好骂。
最后他伸着脖子,附和:“爹你说了算。”
“那就好,”郁老祖也是随意一问罢了,转头问郁言时,那语气可是大不同:“小五,这事儿我听着可行,你见多识广,这些读书人的事儿我也不懂,你觉得如何?”
这语气轻柔、一副好商好量的,让郁当家直接轻声从鼻尖哼了一声,扒着饭吃了起来。
既然他就是个摆设,还是好生吃他的饭吧。
郁言道:“二叔说得极是,侄儿并无意见,渝州院首是有大学问的,且声望极佳,这时候是最是适合做舟哥儿的师傅。”
“还是你懂。”郁老祖听得连连点头。
郁当家扒着饭,把脑子里方才郁言说的话一字一句的拆开,发现,压根就没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这种话他起码能说一箩筐,可是人和人的差别啊,就是这样大,说同样的话,得两个不同的结果。
郁桂舟拜师的事儿就此说定,饭毕,郁桂舟在郁言那儿捡了几本书坐在石凳上有滋有味的看着,谢荣在他身边拿出才买的针线做着绣活,还给他裂开了缝隙的里衣缝得完好如初,在外头一个线头都看不到。
郁桂舟一边读书,一边侧头看小姑娘咬着线团的乖巧模样,缓慢的输出了一口长气。
这样的岁月安静,他真想一醉不醒。
饭后,郁言和郁老祖又出门了,这次郁当家也跟了过去,他们是去城西看望郁婉母女,城西那块地方,居住的都是穷苦人家,还有许多赤手空拳、无所事事的地痞无赖,这些人霸据着城西一块地,时不时在窝窝里打家劫舍一番,许多老百姓都苦不堪言,但又碍于拳头不敢声张,只能麻木的煎熬着混日子。
郁婉和陈书也是这麻木人里的一员,他们蓬头垢面,身上的麻衣也是补了一个又一个的补丁,不过几年时间就把鲜活的女人熬得皮骨粗厚,连带陈书一个十三岁的姑娘看着就跟十岁的孩子一般,身量瘦弱,母女俩住在一个破旧的小房子里,房子里只能恰恰遮雨避风,连张多余的桌椅都没有,都是几块石头拼成,母女俩晚上睡的床也不过是一块木板,上头搭了张破旧灰扑扑的被子,唯一像样的还是门口装满了衣裳的几个大木桶,看着是这屋里唯一值钱的物事。
墙角罐子里“噗噗噗”的发出水煮沸的声音,浓浓的药味从罐子里传了出来。对穷苦人家来说,生老病死里的病才是压倒一切生存的希望,郁婉母女存了数年的银钱,不过捡了几幅药就涓滴不剩了。
陈书或许从小吃了太多苦,眼见鬓角已经生出了白丝的母亲,还在操劳不休,险些哭出了声,她听见自己说着:“娘,等这副要吃完,我就不吃了,我已经好了。”
郁婉洗衣裳的手一顿,声音粗厉:“胡说,失血过多要好生补补才好,你不用担心,等娘明个儿跟秦婶结了工钱就有银子给你抓药了。”
郁婉把她看得有多重,陈书是明白的,当下也不在说这个,只转着话:“娘,今早在药铺门口碰到的那几位爷咋认识我们?”
虽说他们身上穿得也不是绸衣锦缎,但衣裳崭新,少也是细棉,做工整齐,阵脚也密实,看着不显眼,但普通人也是穿不上的。
在陈书的印象中,这还是第一回碰见除了西城的人找上她们。
“他们……,”郁婉神色恍惚,嘴角带着苦笑:“是以前认识的。”到底没说出这段关系,郁婉想起年少时,她鲜活飞扬,呼朋唤婢,所结实的都是官家之女,那时,她时常看不上二房三房,认为他们都要靠着他们大房,言语之中时常不客气。
一直到她出嫁,生下陈书没两年,她父亲被捅出来贪腐,列落了一干罪证,娘家的人除了一些家中下人,通通被逮进了牢房,她没来得及见上父母亲和哥哥们,就被陈家给寻了理由休弃撵了出来。
这些年来,她除了时常在梦里听见父母兄弟在流放之时的哭喊,一次也没梦到过别的陈年旧事,对二房三房的人,更是不敢去想。
她深知,是他们连累了族人。
今日若不是撞见了二叔和三房的五弟,这些往事或许她一辈子都不会提及。
几滴泪珠从她黑乎乎的脸上掉了下来,一直在水桶里荡起了一圈涟漪,突然,大门“嘭”的一声被人撞开,进来两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流里流气的男子,一进门就笑开了:“哟,这屋里还炖着药呢,郁婶子,这月的银钱你们母女俩该结清了吧?”
郁婉一见这两人,一把擦了擦脸,站起身陪着笑:“两位爷,可否宽限几日,我家小女的遭遇你们也知道,家里给捡了药,已经没铜板了,不若等两日,我把这堆衣裳洗好送到秦婶那儿换了银钱在给你们可好?”
郁婉指了指几个木桶里装满的衣裳,弯腰赔笑的指望着把这两尊瘟神给送走。
其中一个刀疤男子向前走了几步,脚尖踢了踢木桶,讥笑道:“郁婶,你这可不厚道了,既然家里都有银钱捡药,那咋不把我们兄弟的银两给准备好,你这都拖了好些日子了,咋的,把我们兄弟不放在眼里啊?”
说完,他突然狠狠踢了一个木桶,一下就把木桶给踢到了一边,里头的衣裳颠簸了几下,大都散落了出来。
“不,不是,只是宽限几天罢了。”郁婉心疼自家木桶,那可是家里最值钱的了,但她半丝都不敢透露,只一个劲的哀求起来。
另一个刀疤脸不耐烦了,直接说道:“宽限,那要宽限多久,你们母女能在这片地方安家落户,可少不了我们兄弟俩出力,怎么要你点银子跟要你的肉一般,我可告诉你,欠我们兄弟的人那还没出生呢,小心我把你女儿拿去青楼里换银子去!”
“不…。”郁婉的心一下就揪了起来。
这两个恶霸,明明是他们横行乡里,剜老百姓的肉,偏偏还说得自己是在做好事一般,郁婉恨不得跟他们拼了,但只要有陈书在,她就只能认。
“你说要把谁拿去换银子啊?”门口一道慵懒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躲在屋里瑟瑟发抖的陈书一听这声音,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轻轻的爬到了门口,露出小半个头,朝外看着。
两个刀疤男也皱着眉头转身看去,小小的院子里,一下进来三个穿戴整齐的男子,为首男人约摸二十来岁,在他们面前站定后又问了一声:“你们方才说是要拿谁换银子?”
虽然他说话带着笑,但两个恶霸却觉得周身都带着微微的凉意。
在外头混的人都有几分直觉,直觉告诉他们,这几个人不好惹,尤其是这个看着年轻的男子,看他们的眼神毫无温度,其中一人讪讪的笑了起来:“没说谁,没说谁,你肯定是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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