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出去的扳指,顾晨箫如何肯要,随口说道:“便赏给你了。”
小常不卑不亢,堆着笑意道了谢,便规矩地退在慕容芃身后。
慕容芃知道两位姐姐不便长时间见外面的男子,好在双方都有一大群人跟着,又是偶遇,到不算失礼。
他挥退了小常,又朝二人浅浅一揖:“叫两位殿下见笑了,今日天寒,芃与两位皇姐拥炉作乐,不想扰了两位,真是抱歉。芃不打搅二位殿下,这便与两位皇姐告辞,二位请。”
六岁的慕容芃是西霞当仁不让的太子人选,虽未封王,却是只等来年七月里过了生辰,便会召告天下,入主东宫。
往常慕容清有重要的国事,必将他带在身边,也是早早栽培的意思。此刻慕容芃一收与姐姐们在一起的顽皮,端起尊贵的皇子身份。
小小男儿眉目清秀,澹然高华,举手投足间,已然初显了为王者的坚毅与挺拔。
那玉色锦袍的衣襟跟袖口都滚着明黄色描绣四爪龙纹的锦边,彰显着尊贵的气质,年龄虽小却说话老练,隐隐有些上位者的风度。
雏凤清于老凤声,秦恒与顾晨箫心中都转过同样的念头。两人还了一礼,与慕容薇和妹妹告辞,便斜穿了御花园,往宁辉殿去歇息。
方才打量秦恒两眼,若论样貌与品性,也算得一等一的人才。可惜前世庸碌,不仅护不住温婉,自己也葬送了性命。慕容薇回想前事,不胜唏嘘。
算算时日,顾晨箫已掌了兵权。
前世崇明八年春,顾晨箫以三千铁骑,横扫大阮三万军队,直取大阮京城。那一战成名,康南皇帝赐给他遮面金甲,才有了战神修罗的称号。
同样在前世的崇明八年春,苏暮寒以安国王爷的身份戍边,将李之方排挤在外,掌了西霞的兵权。
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父皇本已接受那几个小国的臣服,苏暮寒却以他们在边境蠢蠢欲动为由,尽数歼灭。
是为报父仇、亦是为他自己扬威名,却置父皇和西霞于不义。
崇明八年的恶战,成就两位年青的将才,被时人常常传颂。白驹过隙,当了千禧国君的苏暮寒却最终被顾晨箫碾压。
纷飞的烈火,焚毁了苏暮寒一统天下的美梦,也给自己带来新生。
慕容薇眼波流转,沉吟在回忆之中,直待慕容蕙轻轻晃动她的臂膊,才回过神来。
上一世建安国也曾送给皇祖母送来一粒朱果,她却记不清是否入药。想来哪有什么药材真有起死回生的效用,若不然当年皇祖母也不会饮恨仁泰宫外。
仔细回想,不知当年是否是秦恒前来,更记不起与顾晨箫的初见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第五十九章 藕榭
秦恒的身影渐行渐远,想起尚对自己疏远着的温婉,也不知这一对苦命鸳鸯今生以何种结局收场,慕容薇心内一阵惆怅油然而起,淡淡转回身来,牵着慕容蕙的手往轩内走。
这一世,因自己重生,好多事情已经改变。无论顾晨箫做他的战神修罗,还是康南的宁王殿下,只要他安好,她便远远看着也是暖心,又何须打扰他的生活,要他介入她的纷争?
前世负他良好,这一世万万不能再拖累他,令他和君妃娘娘遗恨汨罗园。慕容薇百感交集,守着弟妹却不能宣泄,将情绪深深埋在心底。
姐弟三人依旧移到轩里暖和,小常将那只锦鸡装在笼子里,提来给众人看过,又拿出去喂食。
慕容蕙喜欢这里清静有趣,又喜那新烤的栗子清香,盘膝坐在大炕上,不愿就此回宫。慕容薇宠溺地拧了拧她粉嫩的面颊,索性吩咐把午膳也开在这里,要人下去预备。
慕容清身边的大太监玄书却急急过来传话,说是陛下有命,要慕容芃参加今日的宴请。
送了玄书,慕容芃悻悻转身,对两位姐姐说道:“这两位殿下都会赶时候,不独春节不离京城,听父皇的意思,还要请他们参加上元节的诗笺会,今年的除夕夜宴,大约也要陪着这二位,大烦大烦。”
小常送了冠服过来,慕容薇亲手递弟弟更衣,见这不足七岁的孩童小大人一般,怜爱地揽了揽他的肩膀。
慕容芃却又顽童心性流露,转头对慕容惠做个鬼脸:“没想到长姐花样这般多,下次得了闲咱们还去闹他。”
一时转过身,又是人前那幅老成持重的样子,将手往后一背,吩咐小常起驾,看得姐妹二人忍俊不禁。
红豆领人摆桌,因怕御膳房隔得远,便用了精致的攒盒,四凉六热十道可口的菜肴,姐妹二人面前一人一个。
厨娘手巧,就着支起的火炉做了热热的鸡丝汤面。
鸡汤煮开,撇去浮沫,清得透亮。小麦粉加鸡蛋和面,揉得光洁硬挺,又擀成圆圆的面饼,刀刀均匀,切得细如发丝,抖落在初沸的鸡汤里,只几个起落便可出锅,配了鸡丝青菜,麻利地呈上桌来。
日日锦衣玉食,偏不如这一小碗清淡的汤面可口。姐妹二人各用一小碗,汤入味,面劲道,甘滑鲜香,慕容薇见妹妹吃得合胃,便吩咐红豆赏那厨娘一个荷包。
瞧着慕容蕙心满意足,做姐姐的也开心,红豆打了水来替二人净手,又泡上淡茶消食。
瞧着时候不早,与妹妹约着明日一起探望皇祖母,慕容薇先送慕容蕙回宫,自己才去小佛堂看璎珞找回的书籍。
璨薇宫的小佛堂清净整洁,离慕容薇所居的寝宫不远,就在西南方一处寂静的偏殿里,辟了一个安静的小院。
院内泥金方砖铺地,绘着盛开的莲花。又植一棵高大的菩提树,疏影横沉,浓荫铺满大半个院落。
一排三间的小佛堂,沿汉白玉的台阶走上去,便看到四壁挂着金、红二色绣成的帐幔,佛龛里供俸着一尺来高的西方三圣和田玉像,线条流畅,工艺精湛,三圣面部雕刻栩栩如生,慈眉妙目的面容静谧而安详。
前世里慕容薇偶尔喜欢这份清静,便在佛堂后面一间提名做“藕榭”的斋子里读经。
临窗的褪色楠木牡丹纹卷牙书案上,有盏紫铜鹤形烛台,案上整齐地摆放着几本经书、笔墨纸砚之物,一对黄杨木透雕丹凤朝阳的镇纸下,压着半刀慕容薇惯用的澄心纸。
书案后面有个楠木座四扇绢制落地屏风,绘着佛国莲花盛开的妙境,屏风后面是一个简易的楠木书柜,上中下三层,做成错落有致的隔断,往日里常翻的诗词歌赋已经收起,全换做璎珞这些日子陆续搬回来的书,按着分类整齐地码放在隔断里。
转过这间斋子就算是璨薇宫的后殿,慕容薇记得那三间小巧的抱厦,开阔的轩窗打开,对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园子,园子里半亩池塘,春日杨柳婆娑,夏日碧荷摇曳。
苏暮寒初时并不限制她的自由,允她自由出入。后来见她毫无回心转意地迹象,便也渐渐不再纵容,囚她于这三间抱厦。
她喜欢那个荷塘与杨柳,苏暮寒便命人将这个池塘填平、杨柳伐尽,除了一棵老瘦红梅,便只有黄土森森,陪了她上一世最后的十年时光。
近乡情怯,慕容薇立在佛堂内久久不敢迈步,仿佛推开藕榭的后门就能望见旧日的自己,倚在临窗的大炕上婉转叹息。
大周朝当日藏书极多,姑苏行宫的文曲阁占地广阔,上下三层,全是历朝历代积累下来,从治国的传世经典,到民间传播的奇闻野趣,一应俱全。
岁月似是对这所小皇帝忠爱的行宫极为眷顾,历经多年战火,丝毫没有焚毁的痕迹,这里依然保存得完好。
璎珞搬回来的书,有大半是大周野史,与她往日读的《大周志》不同,这里面更多的是民间传说,鬼怪志异。
还有几本医书,全是当年麻衣婆婆所提的名字,居然真在文曲阁找到。线书古本,有的还是篆书,慕容薇浅浅一翻,看不明白,准备选在适当的时候,交给罗讷言参详。
小佛堂常年燃着檀香,书斋内也有着飘进来的檀香气,经究不变,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似是混淆着她的记忆。
慕容薇默立良久,回转身来,在书案前默默坐下,翻起璎珞带来的书籍,很快便沉浸其中。
时光缓慢又从容,去给母后请安,瞧着案上搁着小年夜的菜单,慕容薇才恍然,后日便是小年夜。
楚瑶光这几日心情极好,才去看过母后,神智比往日清晰了许多,清楚地唤着她的名字,又心疼地说她比前日瘦了,嘱她莫要操劳。
母后眼中的明澈已有多年未曾见过,楚瑶光喜极而泣,不顾老太君还在跟前,紧紧扑到了母后怀里,引得老太君也流下泪水。
第六十章 障日
今年的小年夜比往年冷清,因苏睿还未发丧,安国夫人便不会带儿子来参加,偌大的后宫统共一巴掌数过来的几位主子。
楚皇后便吩咐将夜宴开在寿康宫中,命换一张圆桌,一家人团团围坐,也是喜庆的意思。
小年夜的晚宴隆重,夏府里子孙众多,老太君住了这几日,也该回去。一早便遣罗绮说与楚皇后,瞧着太后娘娘施了针,用了午膳便回府。
楚皇后今日无暇相送,只命人打点了丰厚的礼品,才待使人送去寿康宫,想起秦瑶与温婉俱不在宫内,换做寻常人又觉得有些怠慢老太君。
正是为难,见慕容薇来请安,楚皇后心下大慰,吩咐女儿带了赏赐过去,替她好好谢老太君这几日的劳累。
慕容薇辞了母后,便照着吩咐过寿康宫见老太君。还未打起帘子,便听见殿内欢声笑语不断,白嬷嬷笑着回道:“是徐昭仪领着四皇子来给太后娘娘问安。
宫人掀起帘子,慕容薇往里看时,见老太君精神矍铄,双目湛然有神,盘膝坐在罗汉床上,正与皇祖母闲话。
再瞧皇祖母,眼色一片清明,身子却明显不济,倚着秋香色的金线攒枝大迎枕,正半歪在榻上与众人说话。
慕容薇担心,便撂下帘子,先出来传了罗讷言说话。
隔着屏风,罗讷言小心回道:“先时太后娘娘瞧着气色不错,实际只用温补的药方吊着,强提的精气神儿。如今换了方子,不吃那些补药,总要慢慢将养,才是固本之道。”
罗讷言将自己开的几个食疗方子呈给慕容薇看:“小民用这几个方子为太后娘娘调理,见效缓些,却能固本,比一味的用药提气强着百倍。”
慕容薇配的丸药自是不能用,罗讷言重新炼制,火候用料把握到极致。一日一丸,有老太君劝着,太后娘娘虽不情愿,却也只能服下。
停了清梨檀,罗讷言又请白嬷嬷扶着乔浣霞日日散步,或者老太君陪着打打叶子牌,白日活动些筋骨,晚间睡得还算踏实,状态着实不错。
罗讷言名字出自论语,又取自他的父亲,该是读书人的传承,与他所述的祖辈行医总有些不通。
何况他进到宫内行事有度,虽是白身却能不卑不亢,很有几分气节,便愈加令人疑惑。
西霞建国不过几十年,再往上便没有记载。夏钰之查过罗家户籍,与罗讷言的说法没有出入。只是罗父身在民间,却有凌驾于宫廷御医之上的医术,着实令人费解。
前世未参透这个迷底,只能留待今生。慕容薇褒奖几句,嘱他小心仔细,暂时将疑虑放在心底。
罗讷言不晓得慕容薇心中所想,只仔细地讲述太后娘娘的身体状况,慕容薇认真听着,悬着的心渐渐踏实,大胆的想法便又从脑子里冒出来,迫不及待想要实施。
再进殿时,乔浣霞正与阿萱说话,看着粉雕玉琢,瓷娃娃一般的阿萱,乔浣霞慈爱地说:“等过完年,天暖和了,皇祖母带你去放风筝,还教你骑马”。
慕容薇听得欢喜,笑吟吟请了安,又问老太君安好。
乔浣霞意犹未尽,又转而向慕容薇说:“你和你妹妹也来,咱们家的女儿跟男子一样,没有那些酸掉牙的规矩。”
这一眨眼,乔浣霞将孙子孙女认得十分明白,又说出皇祖父往日挂在嘴边的话。
慕容薇见祖母这一刻神志清明,那句思虑了几日,又在嘴边绕了多次的话终于缓缓吐出:“皇祖母,阿薇不仅想学骑马,还想跟着皇祖母学兵书,学排兵布阵,有朝一日也上战场。”
当啷一声,沈昭仪手中捧的清花盖碗落在嵌着螺钿的紫檀木圆桌上,又从圆桌滚到地毯上,深红的枫露茶刚泡出颜色,色彩浓重,将地毯染上暗褐的一片,她惶恐地低下头去不敢出声。
老太君倚窗而坐,听着慕容薇说的话猛地抬起头来,嘴唇一张一翕,始终没有说话,而是直直望着乔浣霞。
一时寂寂无声,只听慕容薇清晰无比的声音再次坚定地响起:“天下还未太平,西霞仍有外患,皇祖母既是名闻天下的浣碧双姝之一,自然有责任庇护西霞,您可愿以毕生所学,教导阿薇跟弟弟妹妹?”
宫人们收拾了地上的碗盖,早在白嬷嬷的示意下不声不响地离开。
白嬷嬷心里又气又急,却不能斥责慕容薇,急急遣人向楚皇后报信,自己折返身来,担忧地望着乔浣霞。
大殿里安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铜制的沙漏滴滴达达,如重锤一般,一下一下敲在众人心上。
这样凝滞的气氛,幼小的阿萱终于觉得不对,他扁嘴想哭,被母亲以食指压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
阿萱害怕,紧紧拉着徐昭仪的裙角,将头埋进母亲怀里。
慕容薇拼着一口气说完,似是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她立得笔直,一颗心扑通乱跳,快得似要飞出胸膛。
笼在袖中的双手又是无意识地绞动着丝帕,紧张地喘不上气来,慕容薇向前一步,再次追问:“皇祖母,您可愿意?”
白嬷嬷终于沉不住气,上前制止:“大公主,太后娘娘尚在病中,您这是做什么?”
却见老太君摆手:“白芷,你让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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