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慕容薇已去寻温婉说话,苏暮寒耐心劝着母亲,楚朝晖半信半疑,还是不肯把心放回肚里。
偏房里,慕容薇寻着已吃完粥的温婉,与她分主次坐着。知道慕容薇无事不登三宝殿,温婉低低垂眸,等着她开口。
慕容薇也不绕圈子,将凤鸾殿中母后如何说起,又如何遣自己来问,简简单单说明了来意。
末了,慕容薇再把楚朝晖的话复述了一遍:“安国夫人不要你为难,所以由我来说,若是做不成亲戚,还与从前一样,这个话只当没说。若是温尚仪愿意,留在这里或是回宫,姨母也随尚仪的意思。”
温婉垂眸沉思,心情有几分激动。内心里,温婉已然把楚朝晖看做母亲一般看待,却只能把那种感情深深埋在心底。
她初时怀着报恩的心待楚朝晖,几年相处下来,却打心眼里喜欢上这位美丽温柔的女子,今次更甘愿在她身边尽孝。
见温婉不开口,慕容薇的语气更加诚心诚意,她拉着温婉的手说道:“我私心里还是盼着温尚仪能够答应,姨母看重尚仪不是一年两年的事,阿薇年少无知,这几年太过顽劣,也希望有个姐姐如尚仪一般,时时教导。”
这般的贬低她自己,温婉如何当得,赶紧说道:“公主太过自谦,您天生贵胄,宝月祥云一般的人物,如何会称顽劣二字。”
纵然看不上慕容薇往日的骄纵绮丽,对如今这样淡妆素裹、言词委婉的大公主,温婉厌倦不起来,只报以清浅的微笑。
慕容薇依旧挽着温婉的手,认真地说:“若姐姐觉得为难,或是要征得伯爷和周夫人同意,便先想一想,咱们过几日再议。”
什么时候,直来直去的大公主也学会了宫里的行事做派,懂得说话行事为人留三分余地。温婉欣赏她的体贴,起身为二人续茶,心思已然飞快地转了几转。
伯府那样的肮脏地方,从她出来就从未想过回去,若不是母亲仍在伯府,她一步也不想踏入。
本来温婉已为自己和母亲打算,她历年的奉银与赏赐都好好存着,只为自己留条后路。
她如今年龄尚小,而且有了品级,过得几年品级还会再升,熬到以后出宫,高不成低不就,未必会遇到相伴一生的良人。
若嫁得好人,自然心里清净。若遇到父亲那般的浑人,不如清清净净自己过一生。莫若以外祖家的名义置办一处宅院,以后自己也有个去处。
如今听了慕容薇的话,温婉心思一动,若是得了安国王府的庇护,到不失为一条更好的出路。不独自己,连母亲与外祖一家也能过上好日子。
温婉想明白了,从容地抬起头来,向慕容薇施了一礼,再缓缓说道:“皇后娘娘与安国夫人的美意,奴婢若是不愿,岂非不识好人。奴婢心里感激不尽,若夫人不嫌弃,自然愿意承欢膝下。”
温婉将额前滑下的发丝轻轻笼回耳后,露出耳下小巧别致的米珠耳环,肤若凝脂,显得愈发贞静优雅。
她微微垂着头,敛了双目,端庄而温柔,语如空谷幽兰般雅致:“我母亲受夫人大恩,若知道我有这样的机缘,心里必然欢喜,奴婢想请夫人泒人说与我母亲,叫她欢喜欢喜。”
第六十六章 过府
这是自然的道理,温婉父母在世,若不经过高堂便允了安国王府,必然落得趋炎附势的骂名,故非慕容薇所愿。
慕容薇笑着立起身来,言语中一片欢欣:“尚仪且莫再以奴婢相称。以后再见,阿薇要唤一声婉姐姐了,姐姐自便,我这就说给姨母。”
温婉望着慕容薇轻快地步出房门,有片刻的恍惚。大公主眼中的欢喜与雀跃全出自真心,拉着自己的手,唤自己姐姐,也是那般随意的熟稔,仿佛多少年前,两人便这般的亲近。
必定是夜里睡不好,才有这般奇怪的念头。温婉微微摇头,止了自己的遐想。
苏暮寒正陪着楚朝晖说话,宽慰母亲的焦躁。
见慕容薇进门落座,脸上全是轻快的笑意,知道她已然达成母亲所愿,便与母亲笑道:“阿薇出面,母亲自然心想事成了。”
温婉其人,打小就看着面善,苏暮寒心中对她尊重,也有别样的亲近。这几日见她照顾母亲尽心,已拿她当姐姐待,只未与母亲说起。
苏暮寒用银钳捏着纸皮核桃,又将核桃肉挑出来,已积了满满一小碟,自然而然将它端到慕容薇面前,又吩咐人为她沏茶,与从前一般亲昵自然。
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干净白皙,脸上的笑容也真实和煦,慕容薇真真不想将面前的苏暮寒与前世的仇人混为一谈。
守着姨母,慕容薇轻轻一笑,咬了咬下唇,便听到楚朝晖紧张地问道:“她怎么说?”
冲着姨母,慕容薇的笑便自然多了,娇娇俏俏,露出珍珠般的贝齿:“下次见面,阿薇要称呼一声婉姐姐了”。
楚朝晖抚胸而坐,长长吁出一口气,脸上染了重重笑意,数日苍白的脸色也浮起一丝红润。
既然要做自己的女儿,楚朝晖如何会舍得温婉受屈。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吩咐秦瑶亲自去襄远伯府接人,替自己传话。
“好好备一份礼物送去。你与周夫人说,本该我亲自上门的,只是孝期里不便,所以才请她过府协商”,楚朝晖一字一句嘱咐着秦瑶,生怕对方怪她仗势。
秦瑶应了,立时出门去接周夫人,碰着温婉,自然先向她道喜。温婉轻轻曲膝,笑着谢过,依然是那么端庄贤淑:“有劳姑姑跑这一趟。”
见周夫人,便是姨母的事,与自己无关。已然替姨母达成心愿,慕容薇见时辰不早,急着回去向母后复命,便与姨母告辞。
苏暮寒送慕容薇出门,与她穿过遍植迎春花的甬道,来到垂花门前。
两人前头说话,流苏如往常一般,只远远随在后头。
见慕容薇神色淡淡,不似往日那般目光缠绵,苏暮寒以为她仍为腊八那日的事着恼,先柔声问道:“腊八那日摔疼了么?都是我的不是。送去的琉璃花可还喜欢?”
北风迎面,慕容薇发丝被吹得有些凌乱,苏暮寒自然而然抬起手来,想为她笼在耳后,却被慕容薇偏头避过,那手便有些突兀地停在了半空。
“人来人往的多没意思”,慕容薇不想此时撕破脸皮,只学往日嫣然一笑就再也没了话题。
满腹仇恨,哪里能做出素日的亲近?她心下自我解嘲地一笑,比起演戏,她当真不如苏暮寒。
“表哥多陪陪姨母,我先回去了”,搭着璎珞的手,慕容薇回头再牵动嘴角,笑意丝丝不达眼底:“表哥多保重”。
苏暮寒含笑点头,目送她的离开。双眼温柔的目光如满天倒映的繁星,灿灿闪亮,却没有一颗映进慕容薇眼里。
而流苏随在后头,看着苏暮寒望着慕容薇离去的方向,默默伫立良久,一颗心当真百转千回。
安国王府宝蓝底子绘着银色如意纹的帖子越过正经的伯夫人,直接摆上周若素的案头。
来得是楚皇后面前的红人,老伯夫人有心打探也无能为力,只好匆忙换了陪客的衣服,再命人装个大大的封红送给秦瑶。
秦瑶客气了几句,看在温婉的面子上,不好给老伯夫人脸色,只抿了抿茶,却将封红推了回去。
女儿使人早一步送了信来,周若素心里有底。
她请秦瑶稍待,自己换了一身素服,又簪了一根银色发钗,便应约去了安国王府。
周若素仪态端庄,举止娴雅,虽是从婢女做到侍妾的出身,却有着天然的傲气,不被人看轻。温婉的气质十成十随了周若素,秦瑶暗暗打量,赞叹一句果真有其母必有其女。
彼此见了礼,秦瑶转达了安国夫人的话,又说了安国王府的来意。
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福气,老伯夫人听得又惊又喜,满心指望由温婉这里,伯府也能攀上安国王府这种真正的勋贵。
周若素含着笑意,不卑不亢向婆婆请辞,才与秦瑶一同去安国王府。
见着了等在二门的女儿,由温婉陪着,周若素先给安国王爷上了香,叩了头,又净过手,才去拜见楚昭晖。
暖阁里的楚朝晖起身相迎,满脸欠意地开口:“选在这个时候请周夫人来,实在是有些失礼。”
周若素怕楚朝晖多心,先向她行礼,再接过话来:“夫人您太客气,论起失礼,更是我的不是。”
襄远伯爷早就携夫人前来吊唁,周若素虽已被扶做平妻,到底身份不够,连个过府祭奠的机会都没有。
那样好的一家人、那样慈善的安国夫人,如今竟与夫君成了阴阳两隔。周若素怜惜安国夫人,也敬重安国王爷,偷偷躲在自己房里哭了一场,又在小佛堂为安国王爷念诵了几日的《地藏经》,表达自己的心意。
周若素对安国夫人的感激,又不是温婉所能体会。
父亲母亲从小便与她和兄长说,周家祖上也是大户人家,只不过到了他们这一辈,才没落得厉害。
周若素信这个说法,他们虽住在市井之家,小时候母亲的教导就与寻常人家不一样。
除了一柜子的古装书籍,周家算得上家徒四壁。
第六十七章 夫妻
周若素有着苦涩而温馨的回忆。
兄长师从父亲,三岁便开蒙握笔,寒窗苦读,却不考取功名。
而母亲亲手教她女红,教她史书,教她君子六艺与行走坐卧的规矩,即严厉又慈爱。
父亲清隽,兄长儒雅,母亲贤惠。一家人深居简出,只是没有经济来源,以典当母亲的手饰为生。
印象里泥瓦土墙,篱笆小院,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几乎便是桃花源中所述:不知有汉、夫论魏晋。
那一年冬天奇冷无比,十月里飘了第一场雪,母亲曲当了最后的手饰,家里的米缸见了底,火炭也没有着落。
她听见父亲红着眼睛对母亲说,这一生都是他累了母亲。母亲含泪摇头,只是轻轻叹气。
周若素狠下心来,将自己卖进了襄远伯府,做了几个月的丫环,又因她的端庄美丽被襄远伯收了房。
自己的月例银子有限,全被她偷偷接济着娘家。
楚瑶光救下的不仅是她的命,还有她身后的父母兄长,这些她连温婉都没告诉。有这样不堪的外家,想必会影响女儿的前途,周若素绝不拖女儿的后腿。
楚朝晖的提意,周若素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女儿聪慧,该有她自己的幸福,如今得了贵人庇佑,不指望女儿平步青云,起码求个安乐富贵。
她将自己的意思说与楚昭晖,楚朝晖自然明白为人父母的心情,握了周夫人的手道:“我虽不敢说庇护婉儿终生无忧,总之她若有所求,我必会尽力达成她的心愿,才不枉她开口唤我一声母亲。”
周若素谢了安国夫人,又留下来用了膳,才依旧由秦瑶送回襄远伯府。
老伯夫人依旧等在花厅,听得周若素说句事成,喜得心内念佛。到是陪在一侧的伯夫人浑身冰凉,只能牵动嘴角,勉强露出些许笑意,向周若素道喜。
嫡女温婳心疼地挽着母亲,感觉到母亲浑身都在瑟瑟发抖,她露不出笑意,微微扬眉给了周若素一个冷若冰霜的眼神。
安国王府这里尘埃落定,皇后娘娘得了准信,却并未立刻开口赐温婉郡主的身份。
楚皇后得了闲,抽个空来安国王府将意思说与姐姐,也唤苏暮寒与温婉过来听着:“明日便是大殓之期,仓促册封郡主,难免有人嫉妒,出些不逊之辞,堕了温婉的名声,也显得安国王府仗势。”
楚皇后的意思,待苏睿过了百日再行册封,即不仓促,全了温婉的名声,也能给安国王府添些喜气。
妹妹自小就比自己主意正,这番话又是替自己和温婉打算,楚朝晖自然同意,先与温婉以母女相称,待来日再行册封。
安国王爷大殓之礼上,温婉便以女儿的身份陪在楚朝晖身边。
纸钱漫天飞舞,两个美丽的女子互相搀扶,哭得那样哀伤,有人唏嘘,有人嫉妒,更有人鄙夷温婉妄想飞上枝头做凤凰。
母后的忧心是对的,若昨日册封了郡主,温婉还要面对更多的唾沫星,便是不提郡主二字,单单安国王府义女的身份已然叫某些人眼睛发红。
慕容薇远远看着,温婉悲痛之中不失端庄,依旧那样的柔顺娴雅,宠辱不惊。
与姨母名份已定,依旧不肯唤自己一声阿薇。温婉对着慕容薇行礼,婉转笑道:“大公主身份尊贵,温婉如何敢姐妹相称,只敢托大,唤一声薇公主。”
慕容薇心内苦笑,知道不能强求,便点头应允,自己却全然改了称呼,时时唤一声婉姐姐。
大殓完了,安国王府从一向的熙熙攘攘变得空旷。寂静的长街上还有未被风吹散的纸钱,高大的门楣上,雪白的灯笼在风中摇曳。
便如同豪华的欢娱之后,忽饮一杯涩如黄连的酒,点点滴滴苦在心里。
秦姑姑与流苏已经回到宫里,温婉特意多留了一晚,陪着楚朝晖说话。
楚朝晖恋恋不舍地拉着她的手,怎么看都看不够,对她说道:“好孩子,这府里如今就是你的家,如今你女官的份位还在,逢着休沐就回来散心。等过了年一切理好了,便安心在家陪着母亲。”
怕温婉担心她的生母亲,楚朝晖又一再保证:“母亲便在我住的尚晖院旁替你收拾屋子,也是三进的小院,等你自己取名字提匾额。你放心,周夫人那里,你何时想去便去,便是接你母亲来住几日,都随你。”
温婉心疼楚朝晖的善解人意,她扶着楚朝晖躺下,自己坐在榻上轻轻替她揉着额头,亲昵得如同亲生母女:“母亲疼我,我都记在心里,一切都听母亲的。如今夜深了,母亲好好安歇,女儿看母亲睡了再回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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