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泠打开看时,却是桂树胡同旁的一纸房契,正连着昔日的侍郎府。京城寸土寸金,礼物这样昂贵,她如何肯受,将匣子连忙推了回来。
慕容薇又将匣子朝姑母推回去,不肯松手:“母后知道姑母一家要在父皇旧宅安置,嫌那个宅院太小,姑母家里人口多,住着不大方便,因年下事多,便把这个差事交给阿薇。我使人将相临的一处宅子买下,姑母先将就住了,待过了年将两处打通,哥哥与嫂子住着方便,姐姐们也舒服些。”
楚皇后确实年下事多,本打算过了年再好好替姑姐打算,见了房契方知道女儿原来如此贴心,不由对慕容薇露出赞叹的笑容。
儿子已经成家,女儿渐大,侍郎府的旧宅确实多有不便,慕容薇这份礼物算是雪中送炭。
只是清高如慕容泠,今日堪堪初见,如何肯受侄女这么贵重的礼物。她再三推辞道:“那处宅子也有三进,几个庭院虽小却也五脏俱全,阿薇不用再费心了。”
慕容薇将房契递到姑母手上,轻轻晃动慕容泠的衣袖,满是娇憨的神态:“阿薇知道姑母跟表姐们要回京,高兴得很,不晓得要准备什么礼物,幸好母后吩咐了这个差事。为着这个宅子,这几年的私房银子都用光了,姑母偏还不收。”说着说着一双眸子竟然泛起水光。
慕容泠的记忆里,贵为公主的侄女从来是高高在上的冷淡,从未与自己真正亲近。
如今看着这般小儿女姿态的侄女,心头便是一热,揽了她在怀中,暖暖说道:“阿薇的心意姑母都知道,姑母收下便是。”
慕容清的那处宅院实在是小,儿媳尚在孕中,另有三岁的长孙,实在经不得闹腾。若得了这处宅院,便将长孙养在自己跟前,叫儿子一对小夫妻得些清静,也方便儿媳养胎。
慕容泠微一盘算,觉得这样竟比以前与丈夫议的再寻一处大宅子更好,心里不由大安。
圣旨催得急,一家人商议了本是只好先这么住着。如今年后便可安心等着儿媳临盆,不用考虑开春之后再寻个大些的府邸重新安置,大人孩子都安心,慕容泠觉得身上无比轻快。
侄女口口声声说是母后的授意,慕容泠冷眼旁观,想着楚皇后未必知情。若不然,崇明帝不会在信中一再致歉。
几年不见,少时不懂事的侄女如此贴心,慕容泠一颗心说不出的舒服。
用罢午膳,怕慕容泠着急,楚皇后遣人问询御书房里的丈夫与陈如峻,知道几人仍在议事,慕容泠便不等,领着媳妇和女儿告退,说是要准备家中的祭祀。
除夕夜宴,本就是自家人团聚,楚皇后又知姑姐一路疲倦,便未再留她。拨了几个宫人服侍,打发内务府送了节礼与一车银丝霜炭,又遣人一直将母女三人送到侍郎府旧宅,殷切之情,与前两年大相径庭。
陈如峻同崇明帝议完国事,与大儿子回府已是酉正。慕容泠早吩咐厨房备下热水,要丈夫和儿子先去理衣,年夜饭也已齐备,只待丈夫领着一家人祭祖。
二子尚在淮州处理庶务,今天的除夕宴便不团圆,慕容泠心里微微有些遗憾。想着慕容薇送的房契,又添了些喜气,笑着拿给陈如峻看。
陈如峻人情通达,叫慕容泠好生收起,含笑道:“这是你娘家侄女的一番心意,做姑姑的很有福气。”
夫妻二人一向伉俪情深,慕容泠自打丈夫被崇明帝急急起用,便总是暗地里纠着一颗心,又见今日议事整整议了一日,她不能打探御书房议事的深浅,便有些焦躁。如今听着丈夫言语轻松,含笑与自己打趣,反放下心来。
第七十三章 思君
天色渐暗,丫头掌上灯来,慕容泠吩咐将夜宴开在两间已经打通的花厅,撤去隔着的屏风,到也宽阔。
仓促之间,家宴略显简薄。只是一家人团团围坐,又有长子焕善的小儿绕膝,如今长媳再有身孕,来年又将添丁,陈如峻连升几级,官拜内阁次辅,到也喜事重重。
侍郎府旧邸里,陈家欢欢喜喜开着夜宴,直待深夜回房,陈如峻与慕容泠夫妻两个一番长谈,慕容泠才觉得遍体生寒。
望着一向尊重爱护自己的丈夫,慕容泠想说些什么又无从开口,陈如峻却反过来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宽慰地说道:“夫人,无须多言,陈家早与慕容家绑在了一处。”
那个惊天的秘密,压得崇明帝不堪重负,作为骨肉至亲的姐姐与姐夫,又怎么不助他力挽狂澜。
陈如峻晓得这几年身为皇帝的妻弟一定有着难言的苦衷,却不曾想有这般沉重。当日他需要自己退出官场,自己毫无怨言,今日需要自己复出,他依然愿做妻弟手中雪亮的兵刃。
怕妻子担心,陈如竣安抚地拍拍妻子的手,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安国王府内,申时一刻,安国夫人楚朝晖便已收拾停当,带了儿子与两位侧妃一同入宫,来参加今日除夕的夜宴。
望望巍峨的宫殿、幽深的长廊,还有那一处处四角合围的天空,楚朝晖默默压住了心中的苦涩。
因是家宴,楚朝晖并未按品级着装,听得皇后娘娘尚在小憩,便先去自己未嫁时的含章宫沐浴更衣。
丈夫新丧,无论如何穿不出往年除夕爱穿的大红,便是要为着母亲演一出戏,她也不舍得委屈地下长眠的苏睿。
氤氲的热水兑了牛乳,楚朝晖半坐在木桶里,任温热的水气蒙住双眼,不自觉又是潸然泪下。
从腊八那日知道丈夫的噩耗,到今日整整二十三天,每天都细数着分分秒秒度日如年。
“将军”,楚朝晖默默在心底唤着,往年这个时候,她这爱这么呼唤他,不管他远在边关,还是近在她的身边。
同饮一杯新年酒,是她与丈夫共同的心愿。
她去过一次边城,住进过苏睿的大帐。
塞上九月,寒风已然呼啸,吹动牛皮大帐,发出呜呜的声音。
苏睿为她裹上厚厚的披风,领她来到大帐前一棵高大的胡杨树下。月亮升起,照着树下简陋的青铜案几,苏睿变戏法般掏出一把酒壶,又满斟了两杯酒。
边塞的月大如银盘。如水的月光下,苏睿的笑明澈欢快,点点月光洒上他的眉梢,像细碎的水银。
苏睿的嗓音低沉,却有压抑不住的兴奋。他温柔地环住楚朝晖的细腰,对她说:“朝晖,我敬你,每年的仲秋和除夕,若是没回京城,我都在这里对月思人。”
楚朝晖记得当时自己怕过往巡逻的兵士看到,借着薄怒掩饰娇羞的心情,她从丈夫怀里挣脱出来,嗔道:“又胡说,除夕夜里哪来的明月?”
苏睿握住她的手,那样的深情,他一字一句的告白尤在耳边:“思君如满月,夜夜减轻辉”。
怕自己会流泪,楚朝晖借着望月,微微仰起头,苏睿却把她的头揽进自己怀里。良久良久,自己脖子上落了冰冷的泪滴。
塞外真冷,滚烫的泪流下来,流到她的脖子里,便化做了冰冷。
“回京去吧,多年戍守,你又何必这样自苦?”楚朝晖记得自己这样劝过,并非皇帝无情,妹夫也曾屡屡劝他回京。
“苏睿答应过岳父,要替他守住门户。”苏睿抬起头,指向圆圆的满月,“朝晖,你看,塞外的月亮多圆。一样的月光,照着京城的你,也照着塞外的我。每年除夕,若我不在你身边,你向北,我向南,同在西霞的土地上,咱们同饮一杯团圆酒,好不好?”
楚朝晖拼命地点头,又飞快地扬起自己的脸。怕自己的泪招了苏睿,她唯有一直抬着头望月,泪水还是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同方才一般冰冷,苏睿温柔地吻上她的面颊,替她将泪一滴一滴吮干。
“夫人,这件衣裳可好?”见楚朝晖迟迟未开口唤人,明珠不放心,借着拿衣裳捧给她过目而进来探看。
楚朝晖仰起清水芙蓉的素颜,望着明珠手中华美的宫衣。
新制的月白色云锦右衽缂丝罗衣,上面以淡淡粉色散绣了几朵盛开的八重璎,缤纷到了极致,看在楚朝晖眼中却像未落尽的残花。
腰间亦是同色的结子,垂落东珠的缀角,如两行清泪蜿蜒。
青莲色十二幅的湘裙上错落有致地绣着大片月白色的木槿,裙摆拖过湛紫的地衣,往常逶迤如水的奢华竟让她觉得萧瑟。
终是太素净了,明珠又为她选了朱红色凤穿牡丹的霞帔,领口一枚木槿花的白玉扣与鬓发上斜压的白玉木槿花簪子遥相呼应。
好,还是不好?楚朝晖从铜镜里看着自己平静漠然的面容,找不到答案。她不想穿朱红,又不能穿素白,每一种颜色抚过肌肤,都像针直直扎在上面。
众人默契地对母后隐瞒着丈夫的离世,她是赞同的。听闻母后前些日子换的太医不错,也不知道母后如今又是什么状况。
每走一步,身上暗色的朱红却是煎熬,烧着她渐渐枯萎的心,干枯成一片焦木,偏清晰地记起那一夜苏睿饱含着深情的话:“思君如满月,夜夜减轻辉。
“温一壶烈烈的马奶酒,夜里回来守岁”,楚朝晖听到自己平静地吩咐下人。那是苏睿前年带回来的,她喝不惯,才能留到今天,留着与他共饮。
明珠答应着,吩咐小宫女下去准备,自己轻轻搀住楚朝晖的胳膊往外走。
苏暮寒早已换过衣服,坐在正厅内等候,见母亲出来,扶住了母亲的另一支臂膊。
少年身着湖水绿的五福捧云团花缂丝锦袍,和田玉的白色簪子,温润的气质里带着三分雍容,清浅的笑容似是旭日暖阳。
第七十四章 罗衣
儿子的脸与逝去的丈夫何其相像,一想到自己再也无法看到那张相似的容颜,楚朝晖只能无声叹息,向儿子露出勉强的笑意。
查觉到母亲的郁郁寡欢,苏暮寒安抚地揽住母亲的臂膀,露出贴心又关切的笑容。他亲手将母亲搀上早就侯在宫门口的暖轿,又仔细地将轿帘放下,安静地随着母亲的暖轿前行。
两位侧妃本不够资格参加今日的宴饮,只因是寿康宫太后娘娘娘娘赏下来的,也只在每年除夕这日随着安国夫人入宫,给旧主人叩头。
今日两人默契,在着衣上思量半日,齐齐选了深妃色团花宫衣配米色罗裙,梳了高高的云鬓,带着象征侧妃身份的七翟冠,即不素淡又不鲜艳。
两人搭两乘小轿随在楚朝晖的云罗暖轿后头,出了含章宫,一行人缓缓往寿康宫的方向行进。
寿康宫内,楚皇后带着几个孩子已然早到,正团团围在皇太后身边。
孩子们都在有说有笑,逗着皇祖母开心,只是慕容薇的惊梦还在楚皇后耳边,她虽然笑着,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皇太后换了新制的暖绿色缂丝描绣五福捧寿团花的织锦帔子,褚黄的五彩缂丝马面裙,盘膝坐在榻上,手里把玩着往日喜欢的一枚灵芝状和田玉如意。
神志恢复了清明,精神也好了许多。皇太后听着座下小辈们的笑语,脸上皱纹舒展开来,雍容里添了几分寻常人家的随意。
楚朝晖进得宫来,迎面便是母后慈祥的笑意。
这大半月里不曾进宫,见母后比往日里精神矍铄,楚朝晖心里暗暗欢喜,压下丈夫去世的悲哀,先笑着向母亲请安,苏暮寒也与众人一一见礼。
听妹妹说起过,母后换了太医,今日瞧起来确实精神不错。
楚朝晖行了礼,在母亲左手边的的玫瑰椅上坐了,才切切问道:“母后这一向可好?近了年关,儿臣家里大小琐事不断,有日子没来给母后请安。”
大女儿仔细化了妆,杏脸粉腮,雪肤鸦鬓,斜压一支木槿花簪,遮盖了这些日子憔悴的容颜,依然有着年轻时的好模样。
乔浣霞瞧着楚朝晖身上朱红的霞帔,心里有深深的痛惜。既是女儿的美意,不愿她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愁苦,她便领着女儿这份情谊,不去戳穿。
楚朝晖强颜欢笑,端详着皇太后的打扮,夸母后今日这帔子好看,衬得年轻了许多,回头与楚皇后说了几句闲话,又去瞅几位正玩得开心的小辈。
皇太后面色红润,比平日添了些福态,招手唤着大女儿:“来母后身边坐着,这些日子怎么又清减了,该好好补一补。母后如今用的这个大夫好,回头叫她给你开个滋补的方子。”
再将苏暮寒招到眼前,痛惜他丧父却不能明言,更是慈爱地瞅着他:“暮寒又长高了些,比往日里更俊。知道你今日来,皇祖母特意给你留着进贡的香瓜,没让阿薇她们贪嘴吃了去。”
边说,皇太后边吩咐白嬷嬷去取,白嬷嬷笑着答应,一张脸笑纹张开,灿如丽菊。
皇祖母病得糊涂,竟还记着自己爱吃香瓜。苏暮寒心下一痛,有那么片刻的柔软,又慢慢被冷硬的仇恨遮掩,露出与往日并无二致的微笑,坐在了皇祖母身边。
慕容薇几个已经与姨母见了礼,正围着姨母说笑。冷眼旁观,见苏暮寒依旧是孝顺的模样,亲手添茶送到皇太后面前,替她剥着山核桃,又冲皇太后暖暖地笑:“这个季节的香瓜不易得,还是皇祖母疼孙儿。”
皇太后满意地点头,笑眯眯地望着一殿里花团锦簇的众人,露出心满意足的样子。
苏暮寒星眸微转,从众人脸庞掠过,与慕容薇的目光对上,顷刻间暖如三月朝阳,温声唤了一句:“阿薇”。
慕容薇起身回礼,低低回了一声表哥,面上有一抹嫣红,似是胭脂晕染,又似霞飞满天。她的眼眸与苏暮寒一撞便轻轻低下头来,只绕弄衣带,把玩上面缀的几粒米珠。
楚朝晖连日里忙着丧事,精神十分不济,早把答应给慕容薇绣裙子的事抛在脑后,今日见她绕弄衣带,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遭。
楚朝晖一脸歉意地看向慕容薇,与她说道:“阿薇,都是姨母的不是,答应你的裙子竟忘了,到如今也未绣好,等六月里你生辰,姨母一定不会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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