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在书册中读过万千帝王事,可到了眼前,他终究还是看不透也想不到的。
其实想想也是,他不也是最近才摸到了一点皮毛么,又怎能苛求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懂得这些事呢?
“等老九你再长大些,跟着二哥办差后,你自会明白皇阿玛今日之用意的。”
九阿哥不解:“干嘛非要等我办差呢?二哥既然懂得,为何不现在教我?”
胤礽移开视线,幽幽目光落于窗外:“因为现在,说不得。”
九阿哥还待再问,胤礽却怎么都不肯说了,九阿哥是个容不得心里有疑问的人,见胤礽不肯说,便想着,那不如回宫之后去问八哥,八哥也挺聪明的,估计能知道答案。
谁知,胤礽就像是摸透了他心中所想似的,他刚一冒出这个念头,胤礽忽而目露冷光看向他。
“老九,你若敢将这个疑问擅自问于旁人,往后,你就再也不要来二哥这里看书了。二哥,要不起你这样的弟弟!”
这话,说的很重。只因胤礽容不得九阿哥将此疑问求教于旁人,如此,就真是辜负他待九阿哥的一片心了,虽然这个浑小子现在还懂不得这些。
九阿哥被胤礽眸中冷光所震,又怕以后真的不能来了,连忙表示,他谁也不会问,就乖乖等着长大,等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见九阿哥再三保证,胤礽的目光才重新柔和下来。
从正午等到日落时分,三阿哥府上才传来康熙移驾的消息。
说起来,康熙在三阿哥府上待的时间比在大阿哥府上时间还长,听说,康熙还在三阿哥府上看了几场戏,玩乐了许久,比在大阿哥府上还要尽兴。
只是,这好不容易才传来的移驾消息,却并非是康熙到太子府这边来了,而是康熙回宫去了。
康熙从三阿哥府回宫,直接将陪伴在身边的一众阿哥们带回宫中,特意遣梁九功来太子府向胤礽说明不来太子府的原因。
胤礽和石心玉都在屋前听梁九功传话。
四阿哥、四福晋、九阿哥从旁相陪。
梁九功道:“太子爷,万岁爷在大阿哥府上逛了许久的园子,说大阿哥府上的园子景致不错,比之御花园的要好看些,又在大阿哥府上用了些茶点,几乎是将大阿哥府上都走遍了,都没有歇息多久,后来,去了三阿哥府上,用了午膳歇息了半个时辰,又去逛了三阿哥府上的园子,之后,便在三阿哥府上听戏,如此忙碌一日,到了日落时分,万岁爷便有些疲累了。”
“万岁爷说许是吹了秋风,有些头疼,又记挂着今日的奏折尚未批完,就先行回宫去了,万岁爷说,今儿天晚了,就不来太子爷府上了,等明日再来。”
康熙不来了,直接打道回宫了,白等了一天的胤礽又能怎么样呢?
他能发脾气吗?他能表现他的不满吗?
不能啊!
胤礽只能做一个恭谨的,关切父亲病情的儿子:“皇阿玛回宫后,可曾宣召太医?不若我随梁总管进宫看看皇阿玛好了。若皇阿玛实在难受,明日不来太子府也是一样的。我这里都不要紧,只求皇阿玛能保重龙体才好!”
第62章
梁九功道:“奴才方才来的路上就已经得到消息,万岁爷回宫后宣召了太医, 吃了药后已然好了许多, 还派人让奴才与太子爷、大阿哥、三阿哥传话, 叫诸位阿哥不必入宫探望, 万岁爷身体已无大碍, 睡一觉也就好了。”
梁九功对胤礽道, “太子爷,万岁爷特意给您留了话,让您不必担心,万岁爷明日上了早朝过后, 再休息一会儿后,是必会来您这儿的,您只管安心迎驾就是。”
胤礽点头:“好, 那我听皇阿玛的。”
送走梁九功, 胤礽便唤了李元福近前来。
就听他吩咐道:“派人去宫中同宜妃娘娘说一声, 今日晚了,就不送九阿哥回宫了, 难得九阿哥喜欢,爷便留他在太子府住上几日,让宜妃娘娘不必担心,回头,爷自会派人送九阿哥入上书房读书的,不会耽误他的功课。”
九阿哥听胤礽真兑现承诺留他入府住着,心中十分高兴, 紧接着又听说不会耽误他读书,他二哥还要派人每天送他入宫上学,这心里头就有点儿郁闷了。
其实他想住在胤礽这里,就是有逃学不去上书房然后天天泡在胤礽那几间藏书屋子里读书的念头,结果没想到胤礽明察秋毫,直接将这条路给他堵死了。
九阿哥又哪能不郁闷呢?
九阿哥心里的那点小九九胤礽哪能不知道呢?要换了往常,他见了九阿哥这样,必是要说几句的,但现在,却没这个心情了,便只当做看不见,吩咐完李元福后,便转头看向了四阿哥。
胤礽没开口,四阿哥却会意。
“天色不早了,太子和太子妃歇息吧,臣弟携福晋这就回去了,明日臣弟再携福晋过来。”
胤礽也没留四阿哥,便叫李元福亲自送出去。
如今已然天黑,因为等康熙那边消息的缘故,胤礽和石心玉并九阿哥还没用晚膳,等四阿哥走后,石心玉就张罗着让他们兄弟两个一道用了晚膳。
九阿哥下午拿的那本书册还未看完,用了晚膳后,就急着赶回藏书的屋子那边要继续去看。
石心玉也没拦着,吩咐跟着伺候九阿哥的人好生伺候九阿哥,又吩咐冯德春让冯德春挑几个老成的太监过去服侍,见九阿哥喜欢看书,就将九阿哥的居所安置在那边了。
她还嘱咐了伺候九阿哥的人,即便九阿哥爱看书,那烛火宫灯也是会晃眼睛的,看久了伤眼,便只让九阿哥最多再看半个时辰就要歇息,不能一味让九阿哥没有节制的看下去。
服侍九阿哥的奴才们都应了是,石心玉就让冯德春亲自送九阿哥往他的居所去了。
安置好九阿哥后,石心玉见胤礽话不多,自己返回正屋里就去坐着了,她瞧着就有些心疼,可这会儿她并没有时间去安慰陪伴胤礽,康熙不来,耽误不少事儿,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这个时候,还是顾不上胤礽的。
石心玉只能尽快将手头事情都处理好,然后再去陪伴胤礽。
她将李元福和冯德春都叫到跟前来,有条不紊的按照她想好的法子让他们一一督促负责各项事宜的奴才们去善后。
家宴上所需之物都是准备了一天的,康熙不来,有些能明日用的就可以留着,若不能用的,要么分给奴才们吃了,要么就是扔掉。
还有从外头请来的戏班子,也候了一天了,这时候自是要安排人家去休息的,还有等等诸多繁杂之事,石心玉都一一想出妥当法子,将事情都给处置好了。
将事情都吩咐下去后,石心玉晓得,接下来的事情自有李元福冯德春和高慧他们盯着,已不需要她再做出什么决断了,于是,便交代他们一声,说有事再来寻她后,石心玉便去了胤礽那边。
胤礽将屋内伺候的奴才们都遣了出来,他一人在屋中待着。
石心玉进去一瞧才知道,他手边的茶都冷了,竟也不叫人添上,可见是心不在焉到了何种程度。
石心玉瞧瞧胤礽失魂落魄的那个样子,心下一叹,转头就叫杏花春雨将她的茶具拿来,然后,继续令她们候在屋外,她同胤礽单独在一起,既然茶已冷,她亲手再给胤礽斟热茶便是。
胤礽知晓石心玉来了,可是这个时候,他却不想说话,就只想这么默默的坐着,只是,又觉得自己这般坐着,有冷落石心玉之嫌,他怕石心玉多想,便忍不住转头想要同石心玉解释一下,或者说让她自去忙去,放他一人独坐,冷静一会儿也就好了。
只未曾想到,胤礽刚抬眸看向石心玉,石心玉就冲着他温柔一笑,先开了口。
“爷不想说话,臣妾陪爷坐着。只求爷不要赶臣妾走。臣妾见爷的茶冷了,想留在这里给爷斟茶。”
她的笑容很温柔很恬静,声音也很软糯,胤礽默默凝视石心玉半晌,最终默认了她的陪伴。
于是,石心玉就当真不说话了。
一室两人,屋外很是安静,屋里也很安静,只有石心玉偶尔斟茶时,茶盏相互碰撞而散发的金玉之声,屋中渐渐有茶香弥漫,茶香袅袅,胤礽在这极致的清香之中,飘忽失落的心神不知怎么,竟慢慢平静下来了。
一颗失魂落魄的心,也渐渐落到了实地上。
胤礽端起石心玉斟好的热茶一饮而尽,温度正好,不烫亦热乎。
那股热意顺流而下落入胃中,胤礽忽而觉得那热意似乎还蔓延到了心上,不知怎的,忽而就不想沉默不语了。
他轻声道:“玉儿,你说,爷是不是做错了?”
石心玉往小小的茶盏中又添了一汪新茶,而后才浅声道:“爷没有做错。”
“爷不过是想住的宽敞些,只是爷知道,这等心思不能与皇阿玛直说,所以才用了迂回手段而已。爷搬出来,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我们。皇阿玛对爷很好,可皇阿玛终究不是爷,无法感同身受,亦不能体会爷住了这么些年毓庆宫的心酸难处。”
“至于胤禨阿哥,爷和臣妾既有能力相救,又岂能见死不救呢?爷救了胤禨阿哥,这就更不是错了。”
胤礽道:“那么,是皇阿玛做错了?”
石心玉看了看胤礽,抿唇想了片刻,最终还是实话道:“皇阿玛也没有做错。”
“就像爷之前说过的那样,如今爷已同臣妾大婚,爷离那个位子只有一步之遥,可皇阿玛正是春秋鼎盛之时,不可能此刻就将帝位传给爷。爷便只能将这个太子做下去,可不论皇阿玛如何宠爱爷,有一点皇阿玛是不会忘记的,爷是储君。既是储君,皇阿玛便容不得爷在朝中有势力,自然也容不得有人明面上为了巴结爷而成为爷的助力了。皇阿玛忌惮太子势力,抬举其余成年皇子同大臣,适当打压太子的势力,也是理所应当的。”
胤礽冷笑:“若爷同皇阿玛都没有做错,那谁错了?索额图吗?明珠吗?”
石心玉道:“爷,在臣妾眼中,大家都没有错,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呵,好一个立场不同!”
胤礽盯着石心玉道,“玉儿,你这些话,真戳心啊!”
石心玉默默望着胤礽,眸光闪动:“臣妾不想拿假话哄爷,臣妾只想同爷说臣妾的真心话。”
“你说得对,这真心话,素来才是最为戳心的!”
胤礽苦笑道,“得皇阿玛宠爱多年,做惯了高高在上的皇太子,享受惯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尊荣,有件事,我竟不如你同索额图看的清楚!不过,如今看清明白,倒也不算晚了!”
“从小到大,皇阿玛待我如珠似宝,在我眼中,我与皇阿玛,先是父子,而后才是君臣,所以,我一心相信皇阿玛绝不会为了任何事情而背弃我,会永远宠爱并且护着我的!只可惜,我这点心思,还是想错了!”
“在皇阿玛眼中,他与我先是君臣,而后才是父子!他不背弃我,宠爱并且护着我的前提,是于君臣立场上无碍,若是有所妨碍,他必不会如此。父子之情或许深重,但重不过君臣之意。不然,为何要说仰赖者唯天,信赖者唯皇太子一人呢?皇阿玛可没有说信赖者唯保成一人啊!”
“保成可以是皇太子,而皇太子却非只有保成一人可担当!”
一通则百通,胤礽什么都想明白了。
“索额图那日的话说得对,你说的也对,皇阿玛起复明珠,抬举大阿哥,他做这些不是因为我欺负狠了大阿哥,也不是因为我忤逆他的意思搬出紫禁城救活小胤禨,是因为前朝后宫因为我这个皇太子而起了动荡,是因为他觉得我羽翼渐丰怕压制不住我,是因为朝中有太多大臣趋附于我这个皇太子,所以,才会如此作为的。”
胤礽说的这里,只觉满心悲凉,“可笑皇阿玛竟不知我,竟不信我!我身为皇太子,又岂会不知谨守自己的本分?对于那些趋附于我的人,我又何曾鼓动他们做过什么?不过是储备人才而已,一点二心都无,皇阿玛竟连这个也容不下吗?那他待要我如何,辞去这个太子之位吗?”
做了二十年的太子,胤礽这还是头一次觉得,做这个太子,真特么的不容易。
“以皇阿玛对爷的看重,皇阿玛不会同意爷辞去太子之位的,何况,若爷真要辞去太子之位,无异于自毁前程,自绝后路,”
石心玉默默看着胤礽眼角一点猩红,浅声道,“皇阿玛知爷,也信爷。只是皇阿玛自有他的立场,也有他的局限,他无法全知爷的心思,更无法尽信爷。在他看来,如今所做之事,皆是帝王必要之手段,皇阿玛心中,说不定还在盼着爷能体谅他的。”
“爷,臣妾今日斗胆说了这许多实则不该臣妾说的话,只希望爷不要真心错付,皇阿玛既然先将爷看做君臣再是父子,那爷也如此吧!爷将心肠换一换,从此往后,先将皇阿玛看做是君,再将皇阿玛看做是父。那么,有许多事情,爷都会改变想法,做起来也就不一样了。爷的真心,是要给真能珍惜爷的人的,帝王手段无穷,有一便有二,臣妾实不忍再见爷如此了。”
胤礽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角那一点猩红和眸中沉郁伤心之神色,都已湮没不见了,他认真看向石心玉道:“玉儿,这世上除了你之外,也就只有索额图能如此真心实意的对爷说这些话了。旁人又岂敢说这些大逆不道又犯忌讳的话呢?”
“你放心,爷只是一时悲愤才会如此失态,不会真的辞去这太子之位的。其实皇阿玛一日未来,爷空等他一日,有些事情,爷静坐一日也想通了。只是情理之中还有些难以接受罢了。不过没关系,如你所言,这心肠若换过来了,自然一切都好了。”
胤礽吐出胸中浊气,又深吸满室茶香,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思路也渐渐清晰起来,而后勾唇淡淡道:“帝王手段无穷,有一便有二,皇太子身为储君,也未必是毫无招架之力。既然爷已然大婚,如今比不得从前,那么,爷便将从前种种皆忘了吧,自今日起,爷便做个全新的皇太子,爷再也不是那个全心依赖皇阿玛的少年太子了!”
言罢,他轻声道,“不论皇阿玛想要对爷这个太子做什么,爷奉陪到底就是了!”
眼见胤礽对康熙的一颗赤子之心在受到了伤害后改换心肠,石心玉心下稍安。
她就怕康熙对胤礽已有防备打压之心,胤礽却一无所觉,若是那样的话,胤礽必是要受伤的。
不过,眼下戳破了这层心思,胤礽已然有所醒悟,这也是一桩好事。
可听胤礽此时所言,瞧着胤礽眉目之间隐现的凌厉之色,石心玉又有些心惊肉跳起来:“爷想要做什么?”
胤礽转头看她,见石心玉眼中光芒闪动,多有担心关切之意,胤礽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将眼前小小茶盅里一汪冷透了的茶一饮而尽,而后才对她笑了笑。
“玉儿放心,爷不会胡来的。只是君臣博弈,进取退弃,总会有的。爷知道太子这条路不好走,君臣父子的界限不好掌握,但此番已是大梦初醒,心境澄明,爷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胤礽的话不多,但话中意思已十分明晰,他眸光坚毅再不动摇,先前的悲凉之态早已寻不见了,可见他是真的跳脱了之前的心境,心中已对往后的立身之本有了新的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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