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见王太太应下了,心里也是松了口气,心知法度森严,可不是能仗着有些高官贵门的亲戚就可以横行无忌的,但能得些照应,至少不会被轻易愿望污蔑了去,这样她还能想出些法子来解决这件事情。
接着薛宝钗又以入京不久对京里情况不熟,没有能耐人差使,跟王太太求了几个伶俐能干的侍从办事,王太太也很爽快地答应了。
薛宝钗所言倒也非虚,薛家的下人不是从金陵带来的不熟悉京城的情况,就是刚从京里雇佣来的还不知根底并不能托付以重任,倒是王家这几个人,在王家少说工作了十来年了,既信得过,办事能力也不差。
薛太太直至跟着薛宝钗离开王家回到薛家,还有些迷瞪瞪不明所以,又怪薛宝钗说什么不要王子腾帮忙的话,在她看来,只要王子腾出马,一个兵部侍郎想把他外甥从牢里捞出来,那还不简单?大不了他们再送上不计其数的银子打通关系就是了。
可薛宝钗知道,王子腾新官上任正是谨慎的时候,估计盯着他屁股下面那张椅子的人也不少,更何况这京城是天子脚下,王子腾求表现还来不及,哪里肯贸然出手徇私救薛蟠落人把柄?与其死乞白赖求人帮助惹恼了他撒手不管甚至是大义灭亲,倒不如小退一步,只求王子腾关照一下,有王子腾震慑,那些牛鬼蛇神不敢轻易出手,她就有办法解决她哥哥的这件事情。
薛宝钗这么笃定,就是算准了她哥跟那个智能儿之间必然是银货两讫、你情我愿的买卖,事情解决的关键,还在智能儿身上。
可薛姨妈不知道这些,她只固执地认为自己儿子是纯然无辜的,如今被关在牢里,指不定要吃多少苦,从小到大薛蟠甚至都没挨过一个手指头,只恨不得立刻把他救回家好吃好喝地补一补。
待得晚间从薛老爷口中得知薛老爷竟有意要薛宝钗招婿接管家业的事情时,更是差点儿就在薛老爷跟前与薛宝钗争论起来,被薛宝钗严厉的眼神制止了,直说薛蟠在来薛老爷房里的路上不知怎的摔了一跤人有些晕,便不叫他过来薛老爷这边讨嫌让他回房去了。
薛宝钗已经询问过大夫,在薛老爷喝的药里加了安神的成分,薛老爷喝了药没多久就睡熟了。
薛太太跟着薛宝钗出来,连连逼问薛宝钗:“你今日拦着我不肯求你大舅舅帮忙,莫不是打着独霸家业的念头?你不让任何人救你哥哥,是不是想着你哥哥出事回不来了,这薛家偌大的家业就都是你的了?”
听薛太太这么说,薛宝钗只觉得自己被人在心上狠狠地锤了一拳,一时胸口闷得差点儿透不过气来:“母亲,你……你怎么会这般想我?”
薛太太从不曾跟薛宝钗红过脸,一来薛宝钗从小懂事没叫她操过心,二来也是她真心疼爱这个女儿,刚才那话说出口见女儿白了脸色她也是有些后悔的,实在是因为太担心薛蟠所以有些口不择言,如今被薛宝钗反问,便有些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薛宝钗原想跟薛太太好好解释今日发生的事情,如今却只是哀戚地连连摇头:“我万万没想到,母亲竟然是这样看我的……母亲既然这样想了,那我便给母亲发个毒誓吧,若是我没办法把哥哥救回来,他若被判刑,我便去庵堂清修,他若被判流放,我一路跟着他去,他若被判死刑,我也不独活!母亲这下可放心了?”
薛太太听薛宝钗这么说,心中剧痛,哭道:“你这是怎么的了?我不过就说那么一句,你这是要拿刀剜我的心呢……”
薛宝钗眼泪落下来,却仍硬着心肠道:“我不管母亲您如何想我,我自会证明我的心没那么恶毒,但是有一个,母亲在父亲跟前,绝不能透露哥哥的事,父亲受不得气,再来一次只怕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哥哥我会去救,母亲莫要再多问,但是我不想把哥哥救回来却没了父亲,母亲,你可能答应我?”
薛太太看着薛宝钗带泪却严厉的眼神,不知怎的心里一颤,就不由自主地点了头,只觉得女儿身上有种她不敢反抗的气势,就跟薛老爷身上的一样。
见薛太太点头,薛宝钗有些不堪重负地转身就走,脚步踉跄,薛姨妈的话给了她重大的打击,原来母亲竟也会用这样不堪的看法看待她。
做女人真的是太难了,不管你做的多好,总是比男人轻贱几分,不管世道怎么变迁,有些根植于人心底的观念,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薛宝钗回到房里,还是忍不住趴在床上哭得肝肠寸断,一面伤心着薛姨妈的误解,一面还得想着明日怎么安排人去打听秦钟相关的事情,还要给薛蟠请个有名的大状师。
莺儿是薛宝钗的贴身丫鬟,家里兄弟姐妹众多,父母养不起了,就被她太奶奶领着出来乞讨,被薛宝钗瞧见了便雇佣了她做贴身丫鬟,这么多年来,除了家里来人问莺儿取银子,她都没怎么回过家,是真把薛家当成了自己家的,对薛宝钗也是忠心耿耿。
听薛宝钗感叹女儿难为,莺儿也是泪眼汪汪,她家里姐妹多,父母好不容易生了个弟弟,那是疼得跟眼珠子一样,什么都紧着弟弟来,女儿们饿肚子光屁股他们都顾不上了,甚至为了给儿子吃点儿好的穿得好些,而让太奶奶带着她出来做乞丐,餐风露宿的,讨到钱了也舍不得花都给弟弟攒起来将来娶媳妇儿用。她大姐姐年前就被父母嫁给了一个老鳏夫,得了不少银子给家里盖了个瓦房,预备着过几年给弟弟娶媳妇。
不过莺儿也有些不一样的看法,抹了抹眼泪道:“女儿家委实活得比男孩儿艰难些,可这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我太奶奶带我出来乞讨时说,她觉得这世道变坏了,还管人家里怎么养小孩儿了,女孩儿也不许卖了换银子,非得自家养着,否则就可以把我们姐妹几个卖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何必还辛辛苦苦养着我们给我们吃穿?她小时候就是弟弟生病没银子看,才卖给我太爷爷做童养媳妇的。我太奶奶觉得世道变坏了,我却觉得是变好了,若真叫家里给卖了,还不定会沦落到什么地方去呢。而如今家里便是逼着我嫁人,只要我咬死了不愿意,他们顶多就是打我骂我,可不能一纸契书就断了我的活路。若得那一天,姑娘可愿收留莺儿?莺儿愿意伺候您一辈子。”
听了莺儿的感叹,薛宝钗忍不住叹息一声,摸了摸莺儿的头,道:“若你家里能给你说个好人家,你就嫁了,若只是为了彩礼钱要你嫁些歪瓜裂枣,你就留在我身边,少不了你的一份工钱。另外,我每月给你涨一两银子工钱,这一份儿钱你别跟家里说,自己存着,将来有些用处也不至于抓瞎。”
“哎!”莺儿欢欢喜喜地答应道,麻溜儿地去端热水来给薛宝钗擦脸敷眼睛。
薛宝钗想想,比起莺儿来,自己简直像是在蜜罐子里一般了,心里再大的不甘也不由得平复了一些,是啊,日子总是会越过越好的,至少如今自己还能自己选择招婿的人选,甚至能以女儿身掌管家里的产业,可不比只能任由父母兄长把她随便嫁人好得多么。
这般自我安慰着,薛宝钗强迫自己赶紧睡去,明日里还有好多事情要安排呢,不管怎么样,哥哥从小对自己都不错,能早些把事情解决了救他出来少受些苦也是好的。
第三十八章
薛宝钗给薛蟠请的状师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名唤宋银华,年近五十,打了几十年的官司,很有经验,薛蟠这案子他一看便知其中必有猫腻。
薛宝钗与之碰了一面,听了薛宝钗的分析,宋银华也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待听得薛宝钗认为该从智能儿身上着手,宋银华也不由得目露欣赏。
薛蟠昨日是被顺天府的官差带走的,是先收了监,衙门当日也并未升堂,只派出差役询问薛蟠做下记录,另外还有人出外调查走访搜集人证物证。
顺天府每日接到的案件无数,一般都会分类处理,只有很严重的刑事案件或是影响比较大的案件才会由顺天府尹升堂处理,其余的案件都会在调查清楚后,由府丞、治中等人酌情在侧堂升堂审理,一些小纠纷的案子直接就处理了不一定会升堂。
而薛蟠被控□□人|妻的案件就由一位府丞与一通判先做调查处置。
而这种□□妇女的案子,便是升堂时,也只许涉案人员亲属到堂观看,并不许无关人等围观,也是为了保护受害女子的**和脸面,免得她们即便将施害者绳之以法后还是会被他人异样眼光看待而最终选择自我了断,实在是口舌是非杀人于无形。
而薛蟠听闻是秦钟告他,恨得是目眦尽裂,他虽相好儿无数,但对秦钟最好,在他身上花费的银钱心思也是最多,如今被反咬一口,薛蟠只不承认□□之事,倒还有点儿头脑,只咬死是秦钟收了他的钱让智能儿做暗娼服侍于他。
薛蟠给秦钟二人送了多少金钱旁人一时不知,可薛蟠流水一般地给秦钟的宅院送东西、雇人伺候他们却是事实,一查便知花费不菲。
秦钟却称这是薛蟠受贾宝玉所托,对他多番照顾罢了,而他与贾宝玉向来交好,故而不疑其他,并不知薛蟠认定这是给智能儿的嫖资。
反正不管薛蟠怎么说,他就一口咬定他不知情。
这种事情,本来就不会广而告之,其间内情,是否自愿,外人如何能证实得了?
薛蟠无法,突然想起贾宝玉曾经撞见过他们三人一起厮混的,事情发生得早,若真是他用了强,没道理如今秦钟才告官。
顺天府的差役到了贾家传唤贾宝玉,贾宝玉并不在家,而是在林家。
薛老爷被薛蟠气病后,薛宝钗便不怎么来贾家陪王夫人了,没道理自家亲爹不管来给姨妈侍疾的。
王夫人见此,也没了意思,随着病情好转,贾宝玉又被贾母送去了林府,等薛蟠被告的消息传来,别说贾母,连王夫人也是吓了一跳,不提自己信不信薛蟠犯下□□罪行,只觉得之前怀疑贾敏和贾母污蔑薛蟠之事,有了那么点小心虚。
可她再怎么也没有料到,薛蟠居然会把贾宝玉牵扯进去,这下子对这个侄儿那是好感全无,尤其看到贾母怒瞪着她时,更是觉得难堪极了。
差役在贾府没找着人,又往林府去了,王夫人忙派人去林府,嘱咐一定要赶在差役上门前叫贾宝玉躲了,可又怕赶不及,心中又盼着贾敏能阻拦差役从林家把人带走。
然而贾敏并不像王夫人所希望的那样做,而是在差役上门说明来意后,就叫下人去把贾宝玉叫来了,慢说差役只是请贾宝玉去做个证,便是贾宝玉真的犯了什么罪行惹来差役上门拘捕,她也没有拦着官差妨碍公务的道理。
贾宝玉来了听差役说明来意,当场便傻了眼。一个秦钟是他挚交好友,一个更是姨表兄,当初介绍两人认识时,他是断然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地步的。
贾敏帮贾宝玉理了理衣衫,柔声嘱咐道:“这件事情,既然你薛家表哥已说了你能作证,你便跟官差去一趟,如今情况不明,并不会过堂,有人问你话,你实话实说便是,别做虚言,很快便能回来,我叫人在衙门外等你,你不必怕。”
“嗯,我听姑母的。”贾宝玉心下害怕,更是满脑子的懊恼不安,秦钟和薛蟠的关系,分明就是你情我愿的,如今怎的又告上官府了呢?他茫茫然没个主意,只听了贾敏的话,叫他实话实说,到了衙门,官差问他话,他便一五一十地把当日撞见的事情说了一遍。
官差问他可敢与秦钟对质,贾宝玉恍惚地点点头。
秦钟来了,听贾宝玉这样说,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随即便冷笑道:“他与薛蟠是至亲表兄弟,当然帮着对方说话,我原以为他真心待我如友,如今才知他也不过拿我当个玩物,怪只怪我识人不明,竟把豺狼当友人,如今污蔑了我且就罢了,可我那未婚妻子所受的苦,我却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贾宝玉看着这样的秦钟,简直不敢想象世上竟有这样的颠倒是非黑白,一时间秦钟咄咄逼人,他反倒诺诺不能言,官差看来,倒还真的像是他做了假证一般。
待到贾宝玉被官差送出门去,他整个人都是恍惚茫然的,秦钟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这让他一贯以来所认定的观念想法都受到了冲击。
门外不仅有贾敏派来的人等着,贾府也派了人来。王夫人派到林家报信的人没能赶在官差前头,只瞧见官差把贾宝玉带走,只能急忙回去报信。
贾母一听,一个倒栽葱软到在榻上,一时竟闭过气去,醒来忙派人去衙门外等着,又遣人把贾赦、贾政、隔壁府里贾珍、贾蓉之类的通通叫了来,一起想办法。
贾家的下人见贾宝玉出来,忙急吼吼地上前翻来覆去地打量他有无受伤受刑,搞得送贾宝玉出来的官差脸色都黑了,这贾宝玉不过被传来做个证词记录,这贾家人怎么搞得跟他们要把贾宝玉屈打成招似的,实在大惊小怪。
贾宝玉其实很想回林家去的,有些事情他很想问问贾敏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但是贾家的下人一口一个“老太太急的不行,都晕过去好几回了”,“大老爷二老爷都在,二太太急哭了”,他只能跟着他们上了回贾家的马车,可手脚却随着离家越来越近而感到越发冰凉。一想到自家父亲也在,他就觉得屁股隐隐作痛,看来又要逃不了一顿打了。
贾宝玉步伐千斤重地走进贾母房间,只见房内熙熙攘攘的全是人,看起来气氛比顺天府衙门里还要可怖。
贾宝玉上前给贾母请安,礼行一半就被贾母忙不迭的:“我的宝玉,快到我跟前儿来,让我瞧瞧,可吓坏了不成?那些差役有没有打你?”
贾宝玉眼圈一红,强压着的恐惧被贾母关切的话语一勾全涌上心头,凄然喊了一声:“老太”就想往贾母怀里扑去。
“逆子,还不给我跪下!”
可惜,贾宝玉一句“老太太”还没喊完,贾政的一声厉喝差点没把他的魂吓飞出去,本来往贾母那儿扑过去的动作,因着脚下突然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了。
“哎哟我的宝玉,”贾母可心疼了,对贾政骂道,“你是怎么当老子的?孩子受惊归来,你不说安慰一下,还敢吓唬他,是不是要把他吓出些什么毛病来,你心里才高兴?说到底我们宝玉也不过是受了无妄之灾,如果不是你们那个什么好亲戚把我们宝玉咬出来,宝玉至于受这么一趟罪吗?”
贾母看似骂贾政,话里话外却是对王夫人的埋怨,薛蟠是谁家亲戚?王夫人的外甥啊,是谁叫贾宝玉去陪薛蟠的?王夫人啊,不怪她怪谁?
王夫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倒也不想辩驳,对于薛蟠,她如今心底也怨恨得紧。不过被贾母这样指桑骂槐地骂,旁边邢夫人幸灾乐祸地看着,贾珍妻子尤夫人带着媳妇甄珠儿一并低着头不说话,可王夫人总觉得自己似乎能够听到她们心底对她的嘲笑。只有王熙凤尴尬着表情立在一旁,不敢再如往常那般逗趣出头,毕竟那薛蟠也是她的故表兄,此时说话,说不定那火就往自己身上烧了。
贾母这时候看着满屋子的人,倒是有些后悔了。她起先急急忙忙地把人都叫来凑齐了,是想要大家一起想办法把贾宝玉从衙门里捞出来,可贾宝玉如今自己回来了,倒是叫这许多人一起看了笑话了。
王夫人自觉难堪极了,只想着找个人推卸责任:“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还不知情况,宝玉与案子全不相干,压根不必去衙门走这一遭,若是小姑肯护着点儿宝玉,以妹婿的官职,那些差役难道还敢强行把人从林府带走不成?说到底,只怕还是我连累了宝玉,不曾讨好奉承他姑姑,使得今日他姑姑不肯回护于她,倒叫他受了罪。只是再怎么的,宝玉也是她二哥唯一的根苗,一朝进了衙门,把老太太也给急晕了,我也不求她多费心,只需看顾一二,否则若宝玉有个什么,我反正只跟着他去便是了,可老太太您对她寄予的一番厚望岂不是辜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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