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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红杏纸上春——许乘月

时间:2017-10-19 18:26:27  作者:许乘月

  顾春站起来,打了个呵欠正要出棚子去继续忙,忽地如梦初醒,猛一回头:“你竟上了白石楼?!”
  白石楼是本寨唯一的藏书楼,四大姓的家谱以及一些珍贵的文献都在其中,由司家旁支指派了专人看守,寨中的人需持四大姓家主任一令牌,才能入内借阅这些书册。
  顾春来了本寨十年,也只上过白石楼三回。
  李崇琰自怀中取出那块贴着金箔“司”字的青玉令牌,举在手中冲她晃了晃,面上隐隐有些得意之色:“我有这个。”
  “你怎么知道拿这个可以上白石楼?”
  顾春顿生满心羡慕,也不急着走了,笑意谄媚地又折回来坐在长凳上,倏然晶晶亮的眼神随着他的动作就黏在那枚令牌上。“哎,不是,你怎么知道白石楼里有司家家谱?”
  李崇琰见状,剑眉微微一挑,笑意恶劣地将那枚令牌徐徐收回怀中。“前两日没人管我,我便四处晃晃,正巧走到那栋藏书楼,就拿了这令牌进去瞧瞧。”
  那时司凤池派人来说她有事下山了,他又在凉云水榭等了顾春两日也没见人影,便想去顾春家找她。哪知她家大门紧闭,他又不知该向谁问她的行踪,一时气闷就在寨中乱晃,正巧就晃到了白石楼。
  那时他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拿出这枚令牌,看守白石楼的那个年轻人验过令牌后竟就真的放他入内了。原本他并不清楚白石楼内的藏书都有些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随意看了看,却误打误撞翻出了司家家谱。
  他想起皇长姐那句“阿树,可还记得你母亲的来处”,心知皇长姐话中有话,便没再犹豫,当即借走了这本家谱。
  他当然不会忘记,他的生母姓司,团山司家的司苓。
  或许,皇长姐的意思就是,父皇忽然对他下的那道奇怪的口谕,需从团山司家开始抽丝剥茧,才能得其真意。
  顾春才不好奇他心中那些弯弯绕绕,见他将那令牌收回去,便笑得愈发甜而狗腿:“李崇琰,我算是你的恩人,对吧?”
  李崇琰被她那满脸乍然明艳的甜笑震得心中一荡,暗暗将自己的椅子往后退了些,谨慎地答道:“我刚刚……算是报过恩了吧?”
  顾春抿唇想了想,亦觉自己不该挟小恩而自重,于是再度绽放满脸甜滋滋的笑,热切地问道:“那我总算是你的朋友吧?”
  “若有什么事你……”李崇琰心中毛毛的,总觉她忽然无事献殷勤,其中必然有诈,“你好好说话,不许笑!”
  这家伙有毒,笑得他浑身发烫,心里却又直冒寒气,真是奇怪。
  不许笑?好咧。
  顾春立刻板正了一张脸,庄重地坐直了:“等我忙完了这阵子,你把这令牌借我用用,行不行?”
  见他眼中有狐疑之色,顾春忍不住又摆出童叟无欺的笑脸:“我不做什么,就是想去白石楼借几本书。我师父的令牌轻易请不到的……”
  听她不是要做什么坏事,李崇琰暗暗平复忽然杂乱的心音,故作严肃地试图掩饰面上热烫。
  “所以,这回是你有求于我了。”
  顾春暗暗咬牙,维持着面上的笑意:“朋友嘛……好好好,有什么条件,你说,你说。”
  李崇琰想了想,忽然耿耿于怀地脱口而出:“之前我在昏迷中,依稀听到有人说过,若我喝了药,会有糖吃。”
  多大了你还闹糖吃?!
  顾春忍住跳起来揍他的冲动,笑眼眯眯地点头:“我家里没参糖啦,等我忙完这几日,再替你做一些?”
  “既是专程替我做,”见她当真是很想借这令牌,李崇琰便有恃无恐地开始挑三拣四了,“那,我不爱吃参糖。”
  “我给你做杏子糖!”为了上一趟白石楼,顾春难得摧眉折腰了,“这时节还能找着许多杏花花苞,做成红色的杏子糖,可好看了,跟别人吃的都不一样,真的!”
  杏花在含苞时为纯红色,开花后颜色逐渐变淡,花落时为纯白色。以杏花花苞缀于糖中自是色泽喜人,顾春一向用这小花样哄孩子,却没料到有朝一日竟还能用这招数哄一位皇子。
  见李崇琰缓缓点头成交,顾春满意地长舒一口气,心中叹道,果然是技多不压身,师父诚不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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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当日顾春应下卫钊那一百斤茶青的惩罚,原本打的主意是有叶行络、叶盛淮及江瑶可以叫来帮忙。
  哪知茶神祭典过后,叶盛淮就被派回屏城去继续坐镇济世堂,叶行络也奉师命带着师弟师妹们上十七寨的药圃去忙活,就连江瑶都被她父亲遣去屏城的码头检查船只了。
  若非有司凤林及隋峻伸出援手,顾春怀疑自己很可能早就忍不住偷偷吊死在卫钊家门口了。
  这日,经过天残手顾春与同样天残手隋峻的不懈努力,日落前共收获茶青……不足三斤。
  面对如此惨绝人寰的进度,顾春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呐,未免夜长梦多,不如你明日就将令牌借给我吧?”她这几日当真是累极了,想着反正剩下七十斤茶青的债也不知哪天才能还上,不如先上白石楼一趟,也就趁机歇上一日缓缓。
  与她并肩而行的李崇琰好笑地斜斜睨她一眼,并不十分坚决地脱口道:“容我提醒一下,你还欠着卫钊七十斤……”
  他出身行伍,自是深谙“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治军从来要求雷厉风行,一向对这类逃避似的拖拉行径是绝不容忍的。
  可此刻瞧着顾春那强撑笑意的满脸疲惫,他竟无端心软。只能暗暗说服自己,她又不是自己的军中部下……若她能再笑容可掬地求他两句呢,原则铁律那些玩意儿,嚼一嚼就吞了吧。
  顾春与他相识不深,自不明白他这已算得是破天荒的妥协,只知他并未一口答应,便忍不住犟嘴嘀咕:“我又不是上白石楼去玩。况且累了这么些天,偶尔歇一下也没人会说我。卫钊都没催呢,你替他急个什么劲?”
  “对啊,我替他急个什么劲?!”李崇琰被怄得只想翻白眼。
  他这不是怕她若是明日怠惰偷了懒,之后便再也提不起精神把事做完了么?这小混蛋,不识好人心。
  “你跟个监工似的在棚子里看册子,哪里能懂得这活有多累人啊,”顾春一面揉着自己的腰,边走边抱怨,“你不知道我接连几日下来惨成什么样,累得,这腰都不是我的腰了。”
  顾春平日里是最惯察言观色的,偏生这几日累得脑子都不大灵光了,此刻竟半点没察觉他的不豫。
  见李崇琰似乎并不为所动,为了印证自己并非夸大其词,她又回头对跟在后面的隋峻道:“峻哥你说,你腰疼不?”
  她还没明白隋峻为何忽然红了脸垂下眼睑,就觉脑后一阵凉风袭来。
  当她没遮没拦地问出这句话时,李崇琰心间倏地腾起一股子带了火气的恼意,顺手抽出臂中的一本册子就往她后脑勺拍去,却又在离她寸许时忽然撤回了力道,到底没舍得当真拍上去。
  “李崇琰,你莫名其妙朝我扇风做什么?”
  李崇琰决定,为了不被这个小混蛋怄死,他还是暂且不要再同她说话了。
  见殿下高深莫测地闭口不言,顾春又疑惑地转回头来望向自己,隋峻只好硬着头皮代为解释,“若在中原,没有哪个姑娘会问一个不相干的男子……腰疼不疼……这样的问题……”
  之前在凉云水榭那几日,顾春便与隋峻、燕临混了个半熟,加之今日又有了在茶地中并肩战斗之谊,听他这样一说,顾春茫茫然接口道:“可是,你不是不相干的人呀。”
  她一径扭头与隋峻说着话,目光也顺着话题不自觉就溜向了他的腰。心头还忍不住嘀咕:明明他也在茶地里站了整日的,真不疼吗?还有,为什么不能问?关心一下也不可以吗?
  李崇琰瞥见她的目光所及之处,立时忍无可忍的伸手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头转回来,强令她目视前方。“也没有哪个姑娘会盯着别人的腰!”
  这些日子以来,他早已发觉团山的民风与中原大不相同,更接近大缙立国之初时的豪爽坦荡。原本他心中对此也是感之欣然的,可当他瞧见顾春大剌剌盯着隋峻的腰,不知为何心中那股火就有些压不住了。
  强撑着累得懵懵的脑袋想了好一会儿,顾春也没太捋清楚话题是怎么从“借令牌”跳到了“别人的腰”,最后只能讪讪挠头总结道:“总之,你的意思就是,若我没应完卫钊的罚,你就不会借我令牌,是不?”
  “对,”李崇琰忿忿顺着她的话堵过去,“还有,别忘了我的杏子糖。”
  此刻的隋峻只想将自己缩成一个实心的黑点,丝毫不想再掺和进这两人之间无端端就噼啪作响、几乎要燃起火似的气氛。
  顾春偷偷翻了个没什么力气的白眼:“杏子糖过后再补,不许催!”
  “请问过到多后?就你这样成天想法子偷懒,等你被罚完了剩下的七十斤,明年的杏花都开了。”
  双方的交流毫无意外地进入了驴唇不对马嘴的僵持,李崇琰侧头瞪了她一眼,简直怄到哼都哼不出来了。
  见他瞪人,顾春念在是自己有求于人的份上,便咬牙立了决心:“好吧,不就七十斤嘛,明日我一口气还了就是!峻哥,明日你歇着,不必来帮我了,我有法子的。”
  按说她平常并不是个气性大的人,今日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证明她在团山这十年不是白混的,可不愿任李崇琰看得扁扁的。
  ****
  翌日,顾春坚定地拒绝了隋峻的帮助,胸有成竹地独自上茶山去了。李崇琰踌躇再三,还是不太放心,便仍跟着她同去。
  只是两人心中各自憋着气,谁也不愿先低头,一路无话地行到茶山上,顾春将他推进小棚里,自己一头混进茶垄里找其他采茶的同伴“吃百家饭”去了。
  所谓的吃百家饭,便是从满山采茶的同伴们手中东拼西凑地去讨来凑。
  这行径说来是有些不合规矩的。不过众人这些日子也见着顾春每日老老实实来山上受罚,大都于心不忍,便这个三两那个半斤地偷偷分些给她,她自己再马不停蹄地采些添上,大半日下来竟真将那七十斤凑了个大概齐。
  未时,李崇琰放下手中的司家家谱步出棚子,若有所思地望着满山茶地里忙而不乱的攒动人头。
  片刻后,就见江瑶带了人抬着许多吃的喝的上来慰问众人。
  随着江瑶的振臂一呼,她身后站出一名少年。
  少年双手分持一黑一红两面三角令旗,沉默而有力地一番挥动后,茶地中便陆续有人笑闹着蹿到垄上,乱中有序地取了茶歇点心散入山间各个棚中。
  少年手中那两面三角旗看似毫无章法的交错挥舞,身为前南军都司的李崇琰却几乎立刻就认出,那是大缙立国之初惯用的一套指战旗语。
  这套旗语在军中早已淘汰,可在这团山屯寨内显然依旧盛行有效。
  虽李崇琰并不能完全看懂方才那番旗语所传达的详细指令,但端看茶丛中有人依令而出,有人岿然不动,就知约莫是在调度某部分人先行茶歇,其余人等待轮换。
  此情此景让李崇琰再度想起皇长姐那句弦外有音的提示,心中正自推演盘算,却在瞥见顾春整个人扑到江瑶背后的一幕而心中乍然郁闷。
  他懒得深究心头陡然蹿起的那股小火苗算怎么回事,闷着脸转身回到棚中,再度捧了司家家谱坐回椅子上。
  须臾过后,满脸无奈的江瑶拖着沉重的脚步,背尸似的将顾春挪进小凉棚。
  李崇琰若无其事地翻着手中的册子,眼角余光觑着江瑶将顾春放到长凳上躺下,顾春却拿双臂自背后环住江瑶的脖子半晌不撒手。
  “殿下安好……春儿,你给我……撒手!快勒死了啊……”
  李崇琰无声冷哼,愤而将目光集中在手中的册子上。
  累到迷糊的顾春哼哼唧唧地拉了江瑶在长凳上坐下,自觉枕在她的腿上开始卖惨。“阿瑶,这几日你们都不在,我就是那地里的小白菜啊……没人疼也没人爱啊……”
  “殿下在这儿呢,你有点样子行不行,”江瑶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李崇琰一眼,见他正全神贯注地捧着册子,这才垂下脸低声问顾春,“还差多少?”
  “不差了……阿瑶你得帮我,我若累死了,你记得把我的尸体抬到卫钊家门口……”
  始终眉头紧锁的李崇琰忍不住再度掀起眼帘,望着那个混蛋兮兮的顾春没骨头似的躺在别人腿上撒娇,心中恨恨鄙视道:若不是那根长凳不够宽,只怕这家伙就要当场学猫儿打起滚来了!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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