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她来得突兀, 走得匆忙,前后在本寨停留不过三日。但这三日已足够她与李崇琰互通许多消息,该说的事都已点到, 接下来无非就是如何一步步脚踏实地,去真正践行自己心中的少年热血。
因李崇琰不能离开团山,便交代了燕临护送云安澜一行到宜阳, 顺道将杜梦妤交给宜阳暗探首领冯星野安置看管, 并指示冯星野协助卫钊拦截花四。
送走云安澜后, 李崇琰也不再耽搁, 立刻命隋峻向四大姓家主传了讯,将四位家主请到本寨的议事楼会面。
当李崇琰说出“将进山练兵的日期提前到明日”时,议事楼内立刻鸦雀无声,四位家主神色各异, 心思大不相同。
静默相持半晌后,司凤池最先回过神来:“屯军的惯例一向是‘春耕秋练’, 如今方才夏季,为何殿下突然如此急切?”
“眼下屯军的实际战力如何, 各位比我清楚,你们还真沉得住气。”李崇琰坐姿如远山青松,目光凛凛环视全场,口中是半点也没客气的。
“初夏那夜,不过是阻击一小队嘉戎探子, 就需动用本寨近四百人。恕我直言,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打仗。”
“对方不过十几个人便能惊动本寨全员,若是对面忽然扑来三千人呢?五千人呢?万人大军呢?”
“团山屯军虽脱离官军序列已久,但毕竟并未自立山头,你们的职责仍是守卫国境,兹事体大,不容轻忽。”
“团山位置太重要,屯军的实际战力只能勉强应对小股滋扰,根本不足以应付敌方举大军正面冲击,必须尽快开始重新练兵。”
他目光沉毅,眉间气势凛冽,不容反驳。
一直冷眼旁观的叶逊唇角隐隐浮现欣慰浅笑,终于抬眼看向他。
这是小铃铛的孩子呢……
真是出人意料的靠谱。
见江昌年欲言又止、司凤池蹙眉不语,年近五旬的卫家家主卫丹华低低一笑,额上每道抬头纹里都塞满了果敢的决断,不卑不亢道,“团山卫家,但听九殿下号令。”
卫丹华此言算是亮明了立场,江昌年与司凤池齐刷刷脸色大变。
李崇琰噙笑向卫丹华颔首致意后,又对江昌年与司凤池道:“为了此次练兵能尽快出成效,我特意让燕临回京向长公主请了手谕,请调了一支南军过来协助团山整军,算是多个磨刀石吧。”
他这话看似让人摸不着头脑,可四位家主都是满身心眼的人,自然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你们若好好配合,这支南军就是来协助整军的;若有谁不愿配合,我就让他们打你,打到你配合。
不得不说,这份不要脸的耿直,其实比说什么都管用。
司凤池与江昌年目瞪口呆,卫丹华哭笑不得,而叶逊……
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于是,在李崇琰“动之以情、晓之以利、胁之以兵”的多种攻势下,本次会晤圆满达成共识——
明日寅时,由李崇琰亲自带领屯军第一批人马进山,以两个月为期,南军为假演之敌,试行新的练兵之法。
****
出了议事楼回凉云水榭时,日头已经偏西。
李崇琰面色有些凝重。
跟在他身侧的隋峻见他脚步迟疑,忍下心中暗笑,闷不吭声地配合他放慢脚步。
李崇琰忽然迁怒地扭头瞪他:“笑什么笑?”
“我没笑,”隋峻绷着一脸冷漠,目视前方,“明日即将带屯军进山练兵,殿下可安置好家眷了?”
“家眷”这个词让李崇琰很是受用,脸色顿时好看许多。但脚步依旧沉重。
“我,还没告诉她……”李崇琰吞吞吐吐,犹犹豫豫,最后烦躁得都想揪自己的头发了。
这个“她”是谁,不言自明。
在旁的事情上李崇琰可以很清醒很果断,但在顾春的事上他总是没什么章法,这一点,隋峻看得很明白。
于是隋峻好心地替他将事情点破:“殿下还没告诉春儿……嗯,顾春,此次燕临回京,并未成功请到婚旨?”
此前燕临回京的众多任务中的一件,便是替李崇琰带书函给朝华长公主,请长公主以监国身份放婚旨。
按说李崇琰已二十有三,此时请放婚旨并无任何不妥。可奇怪的是,那位号称“在行宫养病不问朝中事务”的陛下,却将此事按下了。
长公主虽监国,但陛下毕竟是陛下,况且李崇琰终究是个皇子,他的婚事也算天子家事。
陛下只说不问朝中事,却没说不管家中事,因此陛下既明言“暂且不急”,长公主一时也无计可施,只能回函叫李崇琰稍安勿躁。
李崇琰一脚踹飞地上的小石子,心中含恨痛骂——
这么多年也没管过我死活,怎么一到我说要娶心爱的姑娘,就忙着跳出来当爹了?
见他有气没处撒,隋峻自然也不想给他做沙包,便明哲保身地一路沉默。
****
待豆子睡醒,顾春带他吃了些东西,又陪他玩了一会儿后,太阳便落山了。
因李崇琰事先说过,送走云安澜后会直接去议事楼,与四位家主商榷明日开拔之事,顾春见他此时还没回来,便先将豆子送回卫家。
卫钊自早上去屏城之后就一直没回来,顾春将豆子交给卫家的人,便没精打采地往自家走。
半道却与李崇琰撞个正着。
心知这二人必定少不得一番话别,隋峻也不想讨人嫌,无须吩咐,自觉消失。
夕阳的金晖泼了一地,并肩而行的两人身后迤逦出长长的影,时而交叠,时而暂离,有淡淡离愁纠缠其间。
“在议事楼……不顺利?”顾春见他眉间似有心事,以为他今日与四位家主议事受阻,眼中流露出关切。
李崇琰立刻抬头挺胸:“怎么可能?你要相信,我是很厉害的。”
于是带着期待被夸奖的小骄傲,洋洋得意地讲了今日在议事楼辉煌的战绩。
“是是是,你最厉害了,简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顾春偷偷翻了个白眼,笑着抿了抿唇,“那你在烦什么?”
见他踌躇,顾春也不催他,两人便漫无目的地一路走着,却双双默契地绕过了石头主街,渐渐进了背街的小巷。
李崇琰在心中斟酌再三,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坦诚:“我让燕临回京请婚旨,行宫里那个死老头忽然回光返照,跳起来说先不急。”
他已让云安澜回去想办法解决他不能离开团山的问题。
待他整军结束后,若行宫里那个死老头依旧想不开,他不介意千里奔袭,亲自回京去教那死老头该怎么做别人的父亲。
他那荒谬的描述让顾春忍不住笑弯了眉眼:“什么回光返照,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父亲!”
如此惨绝人寰的消息,她听了竟还笑得出来,这让李崇琰心中大怄。
他倏地停下脚步,欺身展臂就将她困在院墙与自己之间,低头幽怨地瞪着她:“笑什么笑?没心没肺。”
顾春随意将后背靠在别人家院子的外墙上,抬头咬唇觑着他光是笑,并不说什么。
这让李崇琰烦恼的心上再添一丝慌乱,立刻目露凶光:“打什么歪主意呢?你可别想始乱终弃啊!郑重告诫你……”
她就靠在那里仰脸冲他笑着,虽不说话,灿然水眸中却似有无尽软语温言,无声胜有声。
李崇琰心中登时柔软得一塌糊涂,再想不起要说什么威胁的话,憋了半晌只能咬牙将她揉进怀中,恨恨道:“我明日先带第一队人进山,最多两个月后便会回来休整。”
离别在即,婚旨又没请到,他这满心的不痛快真是溢于言表。
顾春展臂环住他的腰,闷在他胸前笑道:“明珠和跳脱什么时候给我呢?”
这天外飞来的一笔让李崇琰蓦地愣住。
怀中的人缓缓抬头,踮起脚在他唇畔落下一个柔柔的轻吻后,忽然笑着咕囔道:“真想瞧瞧你埋头翻书找情诗的模样。”
昨日扣上她腕间的那对金环,今日缀上她指腹的约指银,她都懂了。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耳尖蓦地发红的李崇琰笑意有些赧然,更多的却是松了一口气:“有些话……我不知该怎么说。”
他十几岁就在军中打滚,其实并不是很懂该如何讨心爱姑娘的欢心。只能笨拙地照着这首定情诗,将那些似乎可以传达心意的礼物一件一件挨着送。
“没关系的,我可聪明了。”顾春的一对水眸已笑成两弯新月。
李崇琰将她抱在怀中,闷闷道:“两个月,很快的。”
“嗯,不急,我会等你。”
即将离别的愁绪,与“我不说你也能懂”的欣喜,交织成满心缱绻柔情,甜蜜与酸涩同在。
作者有话要说: 注:此章中提及的那首定情诗为汉代乐府杂辞,名字就叫《定情诗》,作者繁钦。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度一度全文。
明日起殿下下线,童谣和玉矿的事情也会一一解释,请大家耐心等待。
接连几天都有小伙伴表示没有看懂,蠢作者忍不住汪地一声哭了出来,甚至开始怀疑人参TAT
这是我第一次挑战走剧情,其实有许多线索前面都出现过的,之后也会一一掀开。故事本身并不复杂,只是很多事需要慢慢铺开。
感谢大家的爱护和包涵,我会继续努力的~~周末快乐~!
第52章
拖拖拉拉几个月, 团山屯军到底踏上了整军之路。
队伍开拔是在五月十二的寅时, 彼时顾春枕着自己的手臂侧卧在榻上, 面朝着敞开的雕花窗,凝眸望着窗外天光微亮,斜空里残星湛湛。
天亮之后的团山与往日别无二致, 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改变。
后来顾春向燕临略微打听了一下,在得知冯星野的人果真拿下了花四, 并将人交给了卫钊后, 她便放下心来, 再不提这茬。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如常, 与过去的十年一样。
顾春照旧每日与叶行络嘻嘻哈哈,叶行络不在家时她就去寨中各家混饭吃;有时上东山的小石屋,找司凤林喝酒、瞎聊。当然,更多的时候仍是每日在阁楼上写稿或看书。
只是, 有时看着书或写着稿,会忽然走神, 无端端盯着那始终虚掩的雕花窗——
总是疑心或许下一刻,窗外就会忽然出现一张恼人的俊朗笑脸。
每每这种时候, 顾春才会很确切地体会到,有些事与从前已经不同。
至少,从前的顾春不知思念为何物,不会因为谁的离去而牵肠挂肚。
从前的顾春,看春.宫册子时不会忽然脸红;更不会眼瘸到将册子里那一对对“打架”的妖精小人儿们的脸, 看成自己和……那个谁。
****
练兵的队伍进山后也并非杳无音讯,每隔两日就会派传讯哨将山中的情形带回本寨,再由寨中的鸟语暗哨通报全寨,算是报个平安。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十余日。
五月廿三的午后,平静了十余日的本寨忽然闹腾起来。
阁楼上的顾春原本正支着下巴望着自己的新稿神游,忽然听见叶行络在下头喊了一声。
于是她懒懒起身走出房门,趴在楼梯口的扶栏上耷着脑袋向下望去。
叶行络抬头向她招招手,“没听到哨音吗?让所有人立刻赶到茶王祠去呢!”
“哦,”顾春站直身揉了揉后颈,举步迈下台阶,“是寨中有哪个家伙惹事捅娄子了吗?”
通常除了祭礼仪典之类的大事外,若有号令要求全寨的人都到茶王祠,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寨中有人犯了大错,要当众挨板子了。
“去了才知道呀。”叶行络见她慢吞吞地下了楼,一把拉起她就开跑。
待两人赶到茶王祠时,寨中的人几乎都到齐了,四位家主在高台处并肩而立,神色同样凝重。
此时顾春跑得气喘吁吁,一手按在腰间,任叶行络拖着自己拨开人群往前挤。
“钊哥,出什么事了?”叶行络一路拖着顾春挤到人群前头的卫钊身旁,低声问道。
卫钊回头瞧了一眼顾春那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笑了笑,才轻声答道:“司梨闯祸了。”
顾春一听,大感诧异,忙直起腰凑到卫钊与叶行络中间,“阿梨不是进山了吗?怎么还闯祸了?”
卫钊看看四周攒动的人群,又看看台上面色不善的四位家主,索性将顾春与叶行络带出人堆,站到旁边的树荫下,这才娓娓道来。
原来,司梨与江瑶的堂弟江瑜已在春日里私下定了情,但此次进山练兵的名册上并没有江瑜。
正是两情火热缱绻之时便分开,自有许多的不舍,于是司梨便私自托了传讯哨替自己给江瑜带回了一纸手书。传讯哨将那手书偷偷交给江瑜时,却很不走运地被卫家家主卫丹华撞个正着。
顾春一向不涉屯军事务,对此大惑不解,茫然地看着卫钊:“阿梨她……这是很严重的过失么?”
卫钊与叶行络齐齐点头。
叶行络又解释道:“事先就说过,此次练兵严格比照军规。在军中,若要往外传家书什么的,需要先交给主将过目验看,待主将同意之后才能往外传消息。”
但凡军纪稍微严明的军队中,都不会出现“私自往外递消息”这样的差错,因为若是真正在战时,此举便有泄密之虞,直接拖出去砍头都不为过。
听到事情这么严重,顾春也不知该说什么,便与众人一道远远观望着四位家主的处置。
待寨中众人差不多到齐,司凤池率先站了出来。
此刻的司凤池面色沉郁,头顶像压着暴雨前的乌云,嗓音也是少见的震怒,将事情的始末向众人传达后,又道,“司梨明犯军规,罪行确凿,无可分辩。虽她眼下还在山中,不便将她召回领罚,但既是我司家子弟犯错,也是我这做家主的管束不力!”
说着便要自己替司梨领二十大板。
不过,司凤池在团山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负责行刑的人也不敢对她动手。
僵局之下,司凤梧出人意料地站了出来,照例僵着一张冷脸,依旧是那阴森森轻、薄、透、寒的声调:“司梨属我管辖。”
半点不废话地自己趴到了行刑的长凳上。
见司家的态度这样明确,同样涉世的江家也坐不住了。江瑜当众认下同罪,干脆利落地也趴到了另一根行刑的长凳上。
一人二十板,这责罚不算轻的。且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刑的人也不敢放水,每一板子都扎扎实实,旁观者光听着那动静都能感同身受。
顾春忍不住皱脸龇牙,将头瞥向一旁。
“是该彻底整肃风纪了,”叶行络盯着高台上的四位家主,若有所思地闭了闭眼,“团山屯军脱离官军序列太久,军不像军,民不像民,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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