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朗不像云煜,他没有读过多少书,也不似清月自幼有名师尊尊教导。他有太多的东西不明白了,喜欢不明白,相许不明白,但他好歹知道一个道理。
——怎么样都没关系,你若是高兴,那便换一换,我属于你好了。
暮朗弯着眼,面色苍白,黑色的长发散了,贴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微微笑着,像是扶摇山下那条冰冻的小溪春日初融,熏人微醉。
明朔看呆了。
她匆匆低头而出,手里的裙边都被她揪出了痕迹。旁边的狐狸们看见她取了草药开始捣药,忍不住问:“大人,你在苦恼什么啊。”
明朔想着这些狐狸懂得多,便红着脸问:“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呀,是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啊?”
“当然是喜欢啦!”狐狸斩钉截铁,看着明朔又忍不住心生羡慕,“当然是喜欢啦!大人如此倾城,这天下哪里会有人不喜欢大人?”
明朔被对方的热情吓了一跳:“是,是吗?”
狐狸拼了命的点头,明朔被夸的不好意思,忍不住说:“其实有件事我瞒着了你,我不是天狐,那天我为了找个落脚的地方,便顺着你的话说了。”
狐狸扭捏了起来:“我知道的。”
明朔:“……哈?”
狐狸看起来怪不好意思:“您的原身看起来像是凤族,天狐化不出这样的鸟相,那点常识我还是有的。但神鸟大多总是讨厌我们这些走兽,我担心您因为此而不愿意来我这里,所,所以就刻意装着认错了人。”
明朔:“……”
狐狸连忙道:“但我说的话都是发自内心!就是天狐也没有您好看!你这么好看的人来过我这里,所有的狐狸都要羡慕的!”
明朔:“……”我到底信你们哪一句比较好。
明朔捣着草药发现一味药不够了,狐狸们立刻自告奋勇的去为她再找一些来。明朔见无人,立刻联系了少羽,捧着脸高兴道:“少羽,暮朗说喜欢我哎!”
少羽:“……”
少羽叹了口气:“你先别高兴的太早,你还记不记得东岳大帝说了什么?”
明朔:“……”对哦,好像还有后半句。
少羽残忍道:“你想好要怎么让他伤心了吗?”
明朔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少羽惯来教她要善待弱者,与人为善,只教她要珍视他人的情意,倒是从未教过如何践踏这些。明朔一脸茫然,少羽看着有些不忍。
但无论有多不忍,东岳的要求都摆在那里,避不开。
少羽只得干巴巴地建议:“不然先从无理取闹开始?”
明朔觉得可以,不过一切还是得先等暮朗养好伤。
明朔借助在了狐狸洞大约有七天,青州的怨钟响了三天。明朔听着这钟声耳熟,顺口问了一句,狐狸便道:“这是青州死了大人物,找更大的人物来处理呢。不过和我们这些小妖怪没什么关系啦,我们记得这一年别去城里偷鸡就行了。”
说着它忸怩着递给明朔一束野花:“大、大人,花送给你呀。”
明朔收了花,开心的倒了谢。暮朗在后面看见了,当天晚上便对明朔道:“我伤好了。”
暮朗伤好了,明朔便没有了住下的去的理由,于是她便与狐狸辞行,狐狸瞧着落寞极了,明朔忍不住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这只黄狐狸便立刻脚步漂浮的倒了一旁,像是完全摸不着了北。
两人离了狐狸洞,明朔瞧着暮朗便即刻想到了她之前和少羽说的事。
可什么事算无理取闹呢?
明朔想了想,让伤刚好的人背自己算不算。明朔觉得算,而且是罪大恶极。
于是她故意停下了脚步,当暮朗看来时对暮朗哼道:“鞋子丢了,我不要走路。”
这是真的,她的鞋子丢在了山里,黄狐狸替她找回来的时候,也破烂不堪不能穿了。青州起了怨钟,黄狐狸也不敢进城,明朔这些天都是寻了块皮毛绑在了脚上,便算是穿了鞋了。
可这样的鞋显然走不了山路。
暮朗瞧见了明朔透着粉的脚趾,愣了一瞬,接着十分赞同:“你说的对,是我没在意。”
他将手里拿着的短剑佩在了腰侧,对明朔半蹲下身:“我背你。”
明朔瞧见他这样,便忍不住问:“你背上有伤口,疼不疼啊?”
暮朗笑了笑:“已经好了,上来吧。”
明朔小心的趴了上去,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暮朗的声音温柔地像是晴日里软软的云彩,他对明朔道:“不用担心,我没事。”
明朔将信将疑。她将信将疑了一半,猛地反应过来——不对,我该是让他不高兴来着,怎么他看起来还是很高兴的样子。
明朔将手环着暮朗的脖子,还是不甘心,她头向前倾,对暮朗道:“我还想吃无名岛的青果!”
——嘿,这个你可没办法了吧!
暮朗却道:“确实是好吃,不过无名岛没有了,我去寻千鸟山的果子给你好吗?”
明朔问:“我听大师兄提过,是有毕方守着的千鸟山吗?”
暮朗道:“对,听说那里的果子结的晶莹剔透,貌似玉石,你应该会喜欢。”
明朔听得耳朵都直了,她本来想着有毕方,要不算了,但一想自己现在要做的事,立刻道:“好,那你什么时候给我带回来啊?”
暮朗便道:“等先回家。”
明朔本以为暮朗指的是先回扶摇山,但他们去没有回扶摇山。暮朗按着狐狸们指的小路,顺利出了青州,而后向南。
他们在南方的云州停了下来。
这一路上,明朔几乎是将无理取闹这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住客栈一定要挑剔饭菜不好,让暮朗去给她重新做。暮朗便真的洗了手去借后厨给她做。
晚间休息,半夜逼着自己醒过来,而后去敲响暮朗的房门,说是睡不着,一定要暮朗陪着说话。可她不过说两句就能在暮朗怀里睡着了。
有次在路上,她突发奇想,闹天闹地要新衣服。可那时候他们在赶路,若要折回去不知又得费多大的功夫,连同路往南的一位女客都看不下去,指着她带着帷幔的面容道:“无论姑娘有多貌美,又多以美自傲,但这般糟践人,实在太过分了吧!”
明朔在心里喊:是啊是啊,我自己都觉得太过分了!简直贱|人!
但暮朗却不这么想,他觉得明朔的要求对极了。他警告了为他说话的女客一眼,让明朔等着他,竟然御剑来回替她买了新衣服。
闹到最后,连明朔都没精力了,趴在他的肩上嘀咕着:“你怎么都不生气啊,我都生气了。”
暮朗只是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明朔嘀咕道:“你答应我的果子呢,不要以为笑笑就能过去了,我很过分的!”
暮朗看着她,轻声道:“不过分。”
到了云州,暮朗买了宅子,俩人便在云州那些凡人中开始生活。云州不属于蓬莱阁,更不属于洱海。南方灵气稀薄,加上有千鸟山,千鸟山上有毕方,更是连修仙的门派都很少。
明朔有一日醒来,忽不见了暮朗。她吓了一跳,正要四处寻找的时候,暮朗开了门回来了。
他见着明朔一惊,有些狼狈道:“怎么醒了。”
明朔瞧见他,眼圈立刻红了。暮朗的身上近乎被血湿透了,头发发尾更是被焦灼,明朔瞧着他苍白的面孔,只觉得自己真是太过分了。她是想要暮朗伤心,可却一点都不想要暮朗死掉。
暮朗见明朔眼眶发红,即刻慌了。他连忙问:“怎么了?”
明朔抱住了他,哭唧唧问:“疼不疼啊?”
暮朗被抱了满怀,这才明白明朔为什么难过,立刻哭笑不得。他安慰道:“不是我的血。”
明朔:“……?”
暮朗问:“吃不吃毕方?”
明朔:“……”烤麻雀爱好者也慌了。
☆、倾城18
明朔拒绝吃那只毕方。
暮朗见明朔不吃,便将毕方简单的给烤了,给自己做了晚餐。而他从千鸟山直接挖下的那颗果树种在了庭院里,金枝玉叶的神树从高耸入云的仙山上转移到了凡间的一处逼仄院落里,连原本光华溢彩的叶片似乎都要因为这等落差而垂下。
暮朗亲自栽下了树,伸手弹了弹叶片。叶片竟然像似有自我意识一般抖了抖,重新流光溢彩了起来。明朔瞧得啧啧称奇,随后便高兴的坐上了暮朗给她扎的秋千上。
千鸟山上被毕方守了万千年的宝树,一朝离开了故土,竟然连一颗观赏树都不能努力做得,还得伸着枝桠给人做秋千。
明朔坐在秋千上,踢掉了鞋子,露出的脚趾圆润洁白,她光洁的脚踝藏在裙中若隐若现,宝树粉色的花朵被风吹落三两片坠进她修长的脖颈里,像是一场曼妙的梦。
她轻轻哼起了一首昆嵛山的调子,暮朗明明从未听过,却觉得熟悉。
明朔弯着眼摸着宝树的枝干,叮嘱着:“多结点果子啊,我摘了分给暮朗吃。”
暮朗听见这句话,只觉得自己大概真的要被这只鸟给套牢了。
到了夜间的时候,暮朗做了个梦。梦里他站在树下,隐隐听见了一首曲子,他站在一旁听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了自己是在哪儿听过。
是早上他听明朔唱过的。
他寻着声音找了过去,找着了一棵树。他站在树下,瞧着树上躺着的红色身影。那是个很美的女人,穿着朱色的纱裙,长长的裙摆似是凤凰的尾羽坠在枝桠上,再从枝桠坠下,落在他的眼前。他仰头看去,见到的是一截白玉般的手臂,手臂的尽头是一只状弱无骨的手,那只手执着冰玉壶,壶内是昆嵛山主人亲手酿造的美酒。
酒香与花香笼进了他的整片世界里。他伸出手,恰巧便能接到最后一滴从壶中滴出的酒液。
嘀嗒。青色的酒液在他苍白的指尖凝住,像一块明朔爱吃的石头。他忍不住缩回了手,伸出舌尖舔去了那滴酒液,浓香与醉意瞬间便在他的舌尖炸开。他略晃了晃,方才重新稳住神智。
暮朗仰头看去,方能见到红衣人附着红晕的面容。她的睫毛浓密纤长、略卷翘着,过了会儿,她察觉到了树下有人,方睁开了眼。黑色的鸦羽展开,露出的,是比晨星、比朗月还要明亮美丽的一双眼睛,她瞧见了暮朗红润饱满唇瓣微微弯起,在枝桠上翻了个身,支着带着醉意的脑袋瞧着树下的少年,笑着道:“是你呀。”
暮朗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嗯”了一声。
树上的女人便问道:“你今日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你太小了,赢不了我的。”
暮朗感觉到了自己的不甘心,他听见自己道:“我有什么赢不了你,我是幽冥之主,我早晚都能赢了你。”
树上的女人闻言便哈哈笑了起来,暮朗瞧见她柔下了神情,对他道:“好呀,那我等着。”
暮朗在那一刹那看呆了,他看见的是明朔。明明眉眼间有所差异,但暮朗却能认出——这是明朔。
可暮朗却听见自己不甘道:“陵光,你等着吧!”
女人的回应是伸出了食指,轻轻点了他眉心,语气漫不经心:“嗯,我等着。”
接着她便哼起了一首歌,音调奇特却奇异动听,带着点醉后的慵懒,仿佛只用着声音,便能令旁人一并醉了。
而那首足以醉人的曲调,正是白里日明朔唱着的。
可暮朗的梦里,这却并不是结局。
这只是开始。
暮朗在梦里只见了红衣女人两次,一次在树下,一次在山下。
山下的那次,他能感觉到自己长大了,已经长到不需要仰头去看这只鸟的地步,而可以俯视她,甚至伸手禁锢她。
昆嵛山下,那只鸟光着脚丫,以一枚玉簪敲着手中酒杯,目光中装着的却是暮朗全然看不懂的东西。她感受到了暮朗的气息,回了头。
她像之前那般对暮朗笑道:“小家伙,你来为我送行吗?”
暮朗听见自己压抑道:“我不是小家伙。”
红衣的女人怔了下,乐不可支。她点了点头,笑道:“对,你长大了,那我是不是该称你一句鬼帝?”
暮朗不置可否,他听见自己问:“你要去哪儿?”
红衣的女人道:“西边。”
暮朗能感觉到自己胸口里燃起熊熊怒火,他压着怒意道:“西边是战场。”
红衣女人不甚在意的点了点头:“所以我要去。”
暮朗听见自己拔高了声音:“陵光神君,现在不是一万年前!”
“我知道。”红衣女子含笑道,“幽冥现,罗浮生,世间方有生死。现在不是一万年前,你都成为鬼帝啦。若是‘死’了,可就真是‘死’了。”
暮朗咬牙切齿:“那你还去。”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红衣女子回头笑道,“我死不了了,即使众生万物都将归于幽冥,那其中也绝不会包括我。”
暮朗闻言整个身体都僵住了,他听见自己用冷成冰的声音道:“你若是去了,昆嵛山的那些家伙死了,我绝对不会帮他们入轮回。”
红衣女人闻罢不以为然,她道:“你会帮他们的。”
接着她又唱起了那支昆嵛山的调子,暮朗站在山下,瞧着她渐渐羽化褪去了人类的物相,化作一只朱翅金光神鸟,这只鸟尾翼极长,展翅则遮天蔽日,它低下金色的脖颈瞧了暮朗一眼,便毫无留念的向着西方飞去。
暮朗站在原地,瞧着她渐行渐远,直至不见,都未曾挪动片刻脚步。
他根本动不了。
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这只鸟,她甚至不曾入梦。
暮朗醒来,只见枕边濡湿,伸手抚上面颊竟是满面泪水。梦里人的思绪还留在他的脑海里,他听见自己喃喃道:“我就该拿条链子,将你锁进笼子里。”
此话一出,暮朗悚然一惊。
他下意识向桌边看去,那里搁着先前无名岛主的佩剑。朱色的短剑似是凤凰的尾羽,静静的躺在梨花木的圆桌上。月光透过雕花的窗户透了进来,照在朱红色的剑鞘上,映活了一汪天火。
暮朗盯着那把剑——这把短剑流光溢彩,竟像是活的。
暮朗又看了会儿,下床合上了窗户。没了月光,这朱红色的短剑便又如同一滩死物,躺在桌面上,泛着冰冷的漆光。
他瞧了会儿,披上了外衣推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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