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茗心里笑了笑。
祖母只怕是忘了,刚进秦府的时候她也是一腔柔情似水,恨不得将整颗心捧到秦桓跟前。他一皱眉便担心他哪里饿了渴了、冷了热了,担心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惹得他厌了,后来她才明白,她所做的一切,在秦桓眼里都只不过是狗尾续貂徒增笑话罢了。
“祖母和母亲的教诲,云茗都谨记在心了,”叶云茗柔声道,“这两年来云茗不被夫君所喜,幸好有祖母和母亲宽仁,一直对云茗照顾有加,云茗心中感激不尽。”
秦齐氏轻叹了一声,愧然道:“是那小畜生对不起你。”
这满府的儿孙中,秦齐氏最疼爱的便是这个小孙子,能说出这番话来,已经是给了叶云茗天大的面子了。
叶云茗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屋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嬷嬷在外面轻声唤道:“老夫人,小少爷回来了。”
秦齐氏和秦赵氏都脸上一喜,高兴地道:“恒儿来了,快些进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屋外的阳光瞬间跟着洒了进来,叶云茗一时有些眼花,竟然看不清来人的脸庞,只瞧见那清瘦隽秀的身影缓步而入,几步便到了跟前,在秦齐氏和秦赵氏面前跪了下来:“祖母、母亲,孩儿来得晚了,特来请罪。”
此时叶云茗才看清了,几个月没见的秦桓依然是那温雅俊朗的模样,不过,原本有些病态的白皙肌肤稍稍晒得有些黑了,呈浅浅的小麦色,看上去倒是显得愈加沉稳厚重了。
“好了,快起来,”秦齐氏连忙扶了他一把,仔细地端详着宝贝孙子,“噯呦,都瘦了,这在外面到底是吃得不好,回来了便让你娘和你媳妇替你好好补补。”
秦桓含笑点了点头,看向秦赵氏:“母亲这些日子可好?孩儿在外面一直记挂着。”
秦赵氏也是个身子弱的,动不动就生病,她没好气地瞪了儿子一眼:“记挂着怎么也不常回家来?当那个什么知县就忙成这样?”
“好了好了,”秦齐氏心疼孙子,“桓儿这也是为了陛下、为了北周,你也就别责怪了,来,快和你媳妇一起回房去歇着去。”
她拍了拍叶云茗的手,示意她赶紧去和秦桓说话。
秦桓这才把目光落在了叶云茗身上:“云茗,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叶云茗缓缓站了起来,看着这个她曾经满怀憧憬想要托付一生的男人,眼底一阵发酸。
不过她没有哭。
她要把她最美的姿态留给这个男人。
将嘴角的弧度调整到最完美的状态,叶云茗摇了摇头,声音轻却清晰:“不辛苦。夫君今日回来了,那便正好,我有件事情想说。”
秦桓怔了一下,歉然道:“昨日我是和……”
叶云茗深吸了一口气,打断了他的话:“我嫁入秦府已经两年了,至今仍无所出,承蒙夫君不弃,并无相责,我却一直惶恐在心。今日正好祖母和母亲都在,我斗胆恳请夫君和我和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还望夫君应允。”
第103章 云深不知处(二)
站在庭院里,秦桓很是头疼。
昨晚他宿醉了一场,又匆匆赶去早朝,回家来原本想好好歇息一下,叶云茗劈头便提出要和离,以至于他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乎的,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
好端端的,怎么就忽然生气要和离了?
向来宠溺他的祖母劈头把他骂了一顿,母亲泫然欲泣,一直拉着叶云茗的手摇头。
他自然是不同意的。
叶云茗自嫁入秦家以来,侍奉公婆、孝敬祖父祖母,照顾他的起居日常、替他安顿内院,言谈举止贤淑良德,所作所为堪称贤妻,深得长辈喜爱。
和离之事,在世家贵族中几乎闻所未闻,向来温柔体贴的叶云茗这是如何生出这样的念头来的?
“我意已决,还请祖母和母亲见谅。”
“夫君何必犹疑?以夫君如今的身份,再娶一个貌美如花的合意女子易如反掌。”
……
方才那张温言浅笑的脸庞在他眼前掠过,却好像和从前的温柔不同,带着几分清高孤傲,仿佛不想多费力气却又不得不和他费神转圜。
成亲两年来,方才在祖母房中,是他第二次仔细看叶云茗的脸。
不得不承认,就算已为人妻,叶云茗也是个十足的美人,只怕放眼整个冀城,也找不出几个和她相当的。
那容颜姝丽,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尤其是一双杏眼,眼波流转间动人心魄。
不知怎的,秦桓的心中一悸,脑中猛然浮起那杏眼的另一番风情来……
他慌忙甩了甩头,将那份旖念抛开,定下神来,终于举步往内室走去:无论如何,他从来没有抛开叶云茗另娶他人的打算,事到如今,只有先和叶云茗晓陈利弊,打消了她和离的念头再做打算。
内室的门关着,他迟疑了片刻,正待敲门,门开了,一见是他,莹月略有些诧异:“少爷还不去睡觉吗?天已经晚了。”
秦桓不免有些尴尬:“这……这不是过来睡了吗?”
莹月转头小心翼翼地合上了门,恭谨地道:“少夫人已经睡下了,少爷的物件都安放在亭曹阁内,想必那里的下人们早已将房间收拾好了,也省得少夫人再起来为姑爷劳神。”
亭曹阁在主屋的西侧,是秦桓平日里写书作画的地方,两人刚成亲时,秦桓便一直住在那里,曾数月未踏入主屋一步,后来去了阳明,中间过年时回来吃年夜饭,和兄弟们喝多了点酒,有些醉了,身旁伺候的家仆便直接把他送进了亭曹阁,这一住就是三日,一直到他离开冀城都没搬回去过。
现今这丫鬟提起来,好像话里有话。
可当时叶云茗看上去也并无什么不快,怎么现在就提起这旧事来了?
秦桓轻咳了一声,正色道:“我自会小心些不会吵到夫人,你且让一让。”
莹月守在门口,并没有相让的意思。
她可算受够了!
自家姑娘在武宁侯府被如珠如宝地娇宠长大,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府内的两位先生成日里没口子地夸赞,走到外面谁人不羡慕武宁侯府的九姑娘才貌双全?没成想嫁入这秦府之后,任凭姑娘使出了浑身解数,这位姑爷对自家姑娘依然熟视无睹,成日里不是忙着会友便是埋首公事,硬生生将自家姑娘从一个闺阁少女逼成了一个独守空房的幽怨少妇,真真是瞎了那双风流俊逸的眼!
亏得她从前还一个劲儿地夸赞姑爷是个光风霁月的温雅男子、撺掇着自家姑娘不要轻言放弃。
她也瞎了眼。
“少爷,少夫人真的睡了,她昨晚等了你一个晚上,你就行行好,让她今晚好好歇一歇吧。”莹月冷着脸道。
“昨晚……为什么等我?”秦桓愣了一下。
“奴婢不知,”莹月没好气地道,“奴婢只知道昨日少爷从阳明县回来了,想必是要回家的,结果却一夜未归。”
“我一夜未归那是……”
“莹月,你什么时候这么大胆了?拦在这里不让少爷进门,这是做奴婢的样子吗?”门“吱呀”一声开了,叶云茗披着外衣站在了门口,她的眉头轻蹙,轻声呵斥道。
“少夫人你怎么出来了?”莹月唬了一跳,慌忙让开了路,悻然看了秦桓一眼,嘟囔着道,“反正也没几天了,等我们回武宁侯府了,谁也不会稀罕他了。”
盈盈月光下,叶云茗的身形纤弱,柔顺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在脸颊两边,那脸庞好像只有巴掌般大小,脸色也略显苍白,看上去娇弱得能被风吹倒似的,唯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入了点点烛光,越发摄人心魄了起来。
秦桓只瞥了一眼便慌忙避开了眼去,狼狈地道:“云茗,我们俩好好谈谈。”
叶云茗沉吟了一瞬,紧了紧身上的外衫,轻声道:“好,我这便出来,你在外面稍候片刻,”旋即她又看向莹月吩咐道,“莹月,去泡壶茶来,就用我年前珍藏的梅花冰露吧。”
莹月领命去了,不多会儿便将一整套茶具摆了开来,熟练地泡起茶来。
秦桓站在一旁颇为好奇,没想到这丫头倒也有一手,温杯、喜茶,高山流水、凤凰三点头……这些泡茶的技艺炉火纯青。
见秦桓看得入神,莹月的眼被水的雾气蒸腾着,有些发酸:“这都是少夫人教我的,少爷最喜爱这风流雅致之事,在武宁侯府时她便潜心钻研茶艺,盼着能有朝一日和少爷煮雪问茶。”
秦桓呆了呆,一时之间心中五味陈杂。
叶云茗也不知在里面忙些什么,眼看着莹月的茶都冲泡完毕,她才从内室中走了出来,方才披着的外衫换成了一件披风,将她整个人都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了里面。
莹月出去了,外厅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一时之间,屋内静谧得仿佛能听见一枚针掉落的声音。
秦桓举杯喝了一口茶,却也品不出什么滋味来,只是应景地赞了一句:“好茶。”
“皇后娘娘亲赐的高山云雾茶,须得用着我寒冬收集的梅花冰露才能品出其中的滋味来,”叶云茗也喝了一口,闭上眼回味了片刻,这才轻吁了一口气道,“的确是好茶。”
“云茗,昨晚我是和慕彦一起喝酒了,喝得晚了就在酒楼开了间房躺下了,”秦桓开口解释道,“我并没有去什么眠花宿柳之地,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慕彦。”
叶云茗漠然应了一声:“我自然信你。”
“以前我在阳明县,的确对你照顾不周,过几日等我把县务都交接好了便会回京了,到时候必然不会让你再独自一人,”秦桓凝视着她,眼神诚恳,“相信我,我会努力做一个好丈夫的。”
心中一阵绞痛。
脸庞却面不改色。
叶云茗迎视着他的目光,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丝勉强的笑意:“我也相信你,以后会是一个好丈夫,不过,那将是你未来妻子的感受,和我无关了。”
秦桓无奈地道:“云茗,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说,只要我能做到,我便努力去做。”
“不,不用,”叶云茗迅速地摇了摇头,“秦大哥,你是个重情守信的好男儿,不用勉强自己为了我改变什么,是我觉得累了。和离也不会影响你和秦府什么,外人都知道我两年无所出,你没有休妻已经是给了武宁侯府天大的面子了,日后若是再有新嫁娘入门,你对她好一些,早些抱上个大胖小子,也不枉我今日在几位嫂嫂面前放下了大话。祖母和母亲那里我会再去劝一劝的,虽然会生气些时日,不过,日子久了也就淡了,你不用太过担心。”
秦桓心中有些薄怒了起来:“云茗,难道你以为我在担心和离会有损我的名声吗?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既然娶了你,便从未想过和离另娶,你是我的妻子,你的身子都给了我,我便对你有责任……”
叶云茗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丝羞辱从心头泛起,她咬住唇,眼底骤然浮起了一层泪花:“秦桓……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我怎么了?”秦桓一脸的莫名其妙。
“你就不能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吗?非要提那一次做什么?你以为……你以为我很想要那样强迫你吗?”叶云茗的声音颤抖了起来,那白皙的脸庞因为羞愤而浮上了一层绯色,白中透粉,更显丽色无双。
久远的记忆一下子在脑中浮现。
一样的脸庞,却是不一样的表情。
那双漂亮的杏眼中带着盈盈的一汪春水,多情而缠绵,仿佛能将人溺毙其中。
秦桓的呼吸一滞,狼狈地别开了眼去:“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以为我现在还会稀罕你什么责任吗?我夜夜独眠盼着你回来时你在哪里?我被人嘲笑抓不住夫君的心时你在哪里?我被嫂嫂们同情暗中要传授我秘技时你在哪里?我昨晚彻夜等你时你又在哪里?”叶云茗一气呵成地质问着,深埋于心两年的憋闷终于吐了出来。
“我这不是和慕彦久未见面一时喝多了吗……”秦桓狼狈地辩解道。
“知道昨晚是什么日子吗?”叶云茗迎视着他的目光,眼中是心如死灰的绝望。
秦桓心中一凛,猛然想了起来,两年前的昨晚,他们俩成亲了。
“直到昨晚最后一刻,我还心存侥幸,想着你若是能回来了,便是老天爷给我们最后一次的机会,我便和你好好谈一谈,说不定还能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叶云茗的眼中含泪,一字一句地道,“多谢你了,让我最后清醒。”
她站了起来,神情疲惫:“你走吧,念在我这两年替你侍奉爹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便快些写下放妻书,我也好搬出秦府自寻出路。”
眼看着叶云茗转身就要进入内室,秦桓心慌意乱了起来。
显而易见,叶云茗并不是在开玩笑,也并没有半点拿和离来要挟他的意思。
他的脑中灵光一现,猛然好像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云茗,我们的亲事是陛下御赐,没有办法和离。”
叶云茗的脚步一顿。
半晌,她的声音清冷地响起:“秦大哥,我明日便去求见皇后娘娘,她答应过我,会为我做主的。”
第104章 云深不知处(三)
女人绝情起来竟然能如此狠心。
秦桓有些绝望。
翌日,叶云茗就去宫中递了牌子,也不知道她见了面是怎么和叶宝葭说的,当日下午,卫简怀便召见了他,说是同意他和叶云茗和离。
“启遥啊启遥,你太让朕失望了,”卫简怀叹了一口气道,“朕还以为我们可以做一辈子的连襟,没想到你居然要……哎……你怎么了?”
秦桓“扑通”一声跪在卫简怀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陛下,臣不愿和离。”
卫简怀愣了一下,为难地道:“可是,皇后和朕说了,说是云茗心意已决,要让朕替她做主,这可有些棘手了。”
“陛下,”秦桓直视着卫简怀道,“当初是陛下乱点了鸳鸯谱,陛下难道就打算这样撒手不管了?”
卫简怀有些心虚,轻咳了一声道:“这……朕当初也是一片好心……没想到会弄成这样……”
“陛下,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秦桓有些沮丧地恳求,“若是陛下也不肯相助,臣唯有遁入空门、避走深山,来赎这身上欠下的罪过。”
这可了不得了。
若是真是到了这种地步,只怕从前的旧账重提,叶宝葭头一个便饶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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