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克支着下巴看着眉间紧皱的缪苗。他现在才意识到她最先开始的震惊和担忧都只是围绕着一个关注点——
尤拉诺维奇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会不会感到不安?
***
尤拉诺维奇在密苏里号的舰桥内无聊地翻阅着布莱克给他的舰船操纵指南,他现在坐在舰长的操纵台上,没错,是台上而不是台前,他的屁股下压着无数精密的调控装置,要是布莱克见到这一幕,肯定要当场抓狂。
尤拉诺维奇就是要膈应一下那布莱克那个混账:今天明明有例行的同步实验,他在这里等了一天了却也没见他的影子,真是胆肥了不少。
他来回翻看了几遍,却也没将任何内容记住,脑里的思绪早就跳到了别的东西上:也不知道“那个家伙”最近怎么样了,伤是不是完全恢复了,现在又在干什么呢?
身后舰桥的自动门“滴”的一声打开了,尤拉诺维奇头也不回,恶声恶语道:“你今天是去吃粪了吗?让我等了那么久!”
“尤拉。”
这一道声音像是一束电流从他的尾脊窜上了他的脑后,尤拉诺维奇浑身颤栗了一下,难以置信地僵在了原地。
“尤拉。”声音的主人又呼唤了他的名字。
不是幻听,不是什么尤拉诺维奇,不是什么尤拉诺之子,而是”尤拉”,他一开始还非常轻蔑她因为口齿不清连个名字都叫不全的笨拙,后来逐渐习惯之后,每当她叫出这个简称,都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挠了一下,有一阵瘙痒残存在心口。
但是她不应该在这里。
尤拉诺维奇从控制台上跳下,转身冲到了来者面前,抓住她的衣襟就开始怒吼:“白痴!你怎么会来这里?!谁带你来的?!”
刚见面就被喷了一脸口水的缪苗“嘶”了一声:“痛。”
“伤、伤还没好吗?”尤拉诺维奇慌张地放开了她的领子,“哪里痛?!”
缪苗见状露出了套路得逞的笑容,在尤拉诺维奇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一手按住了他的后脑勺,拥抱住了他:“我好想你。”
在她说完这句话后,怀里的人有那么一阵子像是被捋顺了毛一样安静下来,但他的温顺也只维持了那么一瞬。尤拉诺维奇想要回抱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下来,他在缪苗看不见的地方握了握拳,双手变换了一个姿势,最后狠狠地将缪苗推开。
没有料想到会被对方推开的缪苗踉跄了两步,险险稳住了身体。
“尤拉?”
“我不管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现在给我回去。”尤拉诺维奇的声音意外的非常平静,“滚出我的视线,我不想见到——”
“啪!”
缪苗没等他讲完,疾步上前反手一个响亮的巴掌挥到了尤拉诺维奇的脸上,把他那个“你”字也打散在了空气之中。她低着头,刘海遮着眼睛,挡住了眼里如海浪般起伏的情绪。
尤拉诺维奇保持着头被打偏的姿势,没有看她:“啧,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不要跟我有任何牵——”
“咚!”
这次就不再是一个巴掌那么温柔的攻击了,缪苗直接一个膝击攻向了尤拉诺维奇的肚子,在他吃痛地弓下身的同时一个下勾拳揍到了他脸上!
这一拳用足了她全身的力气,尤拉诺维奇的嘴角几乎是立刻就见血了,但缪苗不止于此,她在把他打飞之前又用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拉了回来。
“你在说什么蠢话!白痴!你这个白痴!智障!垃圾!混账!渣滓!”往常这种话只有尤拉诺维奇跟别人咆哮的份,但现在却是缪苗失态地将它们吼了出来,气势比平常的他还要凶猛十倍不止,“事到如今还说这种话,杀了你啊混账东西!!”
缪苗完全清楚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和想法对她说出这种话的,但正因为清楚,她才那么愤怒。
对于脾气温和的人,被激怒的底线同等于死线。尤拉诺维奇现在算是切身明白到这一点了。
“布莱克已经告诉你了不是吗?!”尤拉诺维奇抓住了缪苗的手以不输于她气势的音量回吼道,“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鬼东西,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他迄今为止的人生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来自瓦西里的亲情是出于尤拉诺的影子,双S天赋也是人为的造物,所得到的一切都不是属于他的东西,甚至他本人也并不能被称之为独一无二的个体,这样诞生的他早就在出生的时候注定好了人生前进的道路。
尤拉诺维奇在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歇斯底里,倒不是说毫不震惊,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信息量大过了他能接受的程度,反而让他放弃了思考。况且当时真正让他恐惧的是躺在房间里生死未卜的缪苗,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对死亡的无力和在巨大灾难前的无能。
他大致清楚未来的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东西,那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冥河,没有人知道光着双腿趟过那滩浑水之后还能不能全身而退……所以最起码要在那之前放开拉住她的手,这是他人生中最懦弱的想法。
“所有东西都是假的。”尤拉诺维奇音调霎时恢复了平和,他接近自暴自弃地对缪苗重复了一遍,“我的所有东西都是假的。”
“……”
缪苗突然没有了任何回应。
尤拉诺维奇自嘲地笑了一声,嘴里有更刻薄的内容蓄势待发,扭头想要正视着缪苗将那些话讲出口的时候,却停住了。
映入眼中的缪苗满脸都是眼泪,此时的她咬紧了自己的嘴唇,硬生生地将呜咽憋在了喉咙里。
她流泪的模样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缪苗的眼眶里不断地有泪水涌出滑落,但她至始至终也没有哭出声音,明明视线早就模糊了,她也睁大着眼睛用力地瞪着尤拉诺维奇。
良久,缪苗终于再度开口了,第一个音节就因为哭泣而破音:“我——”
她大口地吸了一口气,将啜泣也一同吸回了肚子里。做完这个动作的缪苗像是找回了勇气,大声地对尤拉诺维奇说:
“我是真的。”
尤拉诺维奇睁大了眼,冰蓝色的虹膜上倒映着缪苗逐渐展露出的笑颜,刚刚还哭得涕泗横流,现在的笑容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真实。
“尤拉诺维奇·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她呼唤了一遍他的全名,然后如同他当时复述着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是假的一样,她无比坚定认真地跟他重复了一遍,“我是真的,尤拉。”
最后的她有些羞赧,视线却没有任何回避地对已经完全呆滞住的尤拉诺维奇说:
“Я тебя люблю。”
作者有话要说:
小凶兽:你说什么?口音太重了我没听懂。
尤拉诺维奇,卒,死因家暴。
第83章
缪苗鼓起勇气把那句话讲完之后, 尤拉诺维奇他, 完全……没有反应。
糟糕,难道是说的不标准么?季辉对她口音重的嘲讽仿佛还回荡在耳边!啊啊,这种情况也是有的, 最先开始联邦话不标准回答问题时老师满脸问号的样子又浮现在缪苗眼前……完蛋了, 好害羞,这种尝试着用对方母语告白结果失败的情况简直可以被列入年度十大羞耻play排名的top 3。
尤拉诺维奇盯着她,眼里有光熠熠生辉:“你知道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果然没听懂吗?!!
“知、知道啊……”缪苗结结巴巴地开口,“就是‘我爱你’啊!”
缪苗不知道被她拽着领子的尤拉诺维奇的脑里已经引爆了一个沙皇炸弹, 残留下的核辐射笼罩在脑海里, 杀伤力迟迟不消。
“而且……!”缪苗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她用力地将他拽到自己面前, 两人眼睛之间的距离不过两拳:“这句话明明是你先跟我说的不是吗?!那个时候居然用我听不懂的话跟我说,真的是太狡猾了!现在好好给我听清楚……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这个是真的!”
炸完氢弹还要连续引爆反应堆, 这种行为简直惨绝人寰,尤拉诺维奇血槽直接见底,在缪苗连续吼完一段话之后, 捂着脸:“够……够了。”
“对于我而言, 你就是你。”缪苗松开了他的领子,然后强硬地将他的手扳开,继续凝视着他的双眼,“脾气很坏, 嘴巴很毒,死要面子,总是骂我白痴笨蛋,睡觉打呼噜,磨牙,还说梦话,简直浑身上下都是缺点……这些都是真的!但是……虽然看起来全身都是刺,却一次也没有真的扎过别人……是个非常,非常温柔的人,这些也都是真的!”
缪苗越说越激动,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落入湖中的一颗石头,尤拉诺维奇的双眼里不断地有水波荡开,他忽然咬住了嘴唇,在缪苗的凝视下,轻轻地吸了吸鼻子。
缪苗几乎是同时的,将他的头按在了自己的胸前。
“你在干什么?!”整个头埋在对方双峰之间的尤拉诺维奇顿时慌了神。
“好好待着!不要乱动!”强势起来的缪苗根本不给别人置喙的余地,“不安的话就哭出来吧。”
“我没有。”
“那个时候,第一次试飞失败,中尉这样做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安心。”缪苗红着脸大声说, “中尉说,女人的胸部就是为了这种时候存在的。”
这都是什么狗屎歪理,柯德莉·帕瓦罗蒂那个老女人整天都在给自己的学生传授一些什么鬼东西!
但是尤拉诺维奇没有挣扎了。
缪苗轻轻摸着尤拉诺维奇的头,这段期间下来他的头发长长了一些,没有刚被剪短时的毛刺感了,这样就好,在别人注视的情况下,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少年是绝对不可能露出自己脆弱的那一面的。
缪苗感觉到前胸的衣服上逐渐濡湿起来,她摸着他头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力地将他抱在了怀里。
明明什么也不理解,还要装作懂事地逞能,就跟笨蛋一样。
好好地感受她的心跳和决意啊,笨蛋。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里的尤拉诺维奇终于有了动静,他从缪苗的胸前仰起头:“喂。”
“我不认识叫‘喂’的人。”缪苗认真地回望着他。
尤拉诺维奇咬了咬嘴唇,然后艰难地张开了口,拗了半天舌头才音调分毫不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缪、缪苗……”
“嗯?”
“我爱你。”十分意外的,这次他竟然毫不费力地将这句话说出了口。尤拉诺维奇凑近了她的脸,抿了抿嘴唇后,声音有些沙哑地再度开口,“可以……吗?”
缪苗抹掉了眼角的泪水,一边笑着一边点头。
……
“咳咳——”
不合时宜的咳嗽声打破了旖旎的气氛。
尤拉诺维奇在那声咳嗽还没完全在空气中消却之前,便从缪苗怀里像是闪电一样蹿开了几米。两个人同时向门口望去,布莱克菜着一张脸,讪笑着朝他们招手。
能够直白地在缪苗面前抒发自己的感情对于一个死别扭而言已经实属不已,一想到刚才那一幕落入别人眼中,尤拉诺维奇简直羞愤欲死,恨不得现在就上去把布莱克给做了。
“不好意思,打扰咯。”伫在门口的布莱克内心也很尴尬和绝望。那两个人如今都是满脸涨红,一看就知道刚刚进行过深切的感情交流,如果不是被他打断,说不定接下来还要展开比较限制级别不可描述的剧情。
作为过来人士的他当然知道在这种时候打断别人是要被驴踢的,但是驴相比起他身后这位人物只能用不值一提来形容了。
布莱克往旁边挪了挪,给正主让开了道路。
这一下,无论是尤拉诺维奇,还是缪苗,都因那个人出现,被震慑在了原地。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
***
站在瓦西里身后的季辉目光在瓦西里,缪苗,尤拉诺维奇三人之间不断徘徊,试图分辨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祖孙谈话?不对。婆媳对话?更不对了。家庭会谈……呃,感觉这个似乎比较贴切。
但既然是家庭会谈,为什么他要站在这里像是被公开处刑一样地旁听?!
四年卧底,一日败露。尤拉诺维奇见到他随着瓦西里一同进来时那震惊而又难以置信的表情简直不能再精彩了……况且自己执行任务浑水摸鱼还被自己的上司当场抓住,季辉如今觉得自己前途无望。
“你都知道了。”瓦西里平静地说道。
尤拉诺维奇没有翘着平日里流氓标配的二郎腿。他坐得很端正,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搭在腿上,在瓦西里面前,他永远下意识地将自己从小在家族里学到的标准礼仪展示出来。
“你这个样子倒是挺像他的。”瓦西里看着尤拉诺维奇,眼底闪过一丝怀念,“你的父亲尤拉诺。”
“那不是我的‘父亲’!”尤拉诺维奇忽然提高音量朝瓦西里叫喊道,“那不是我的父亲……!”那是他的原型,他诞生的理由就是因为这个男人所谓的为人类奉献的可笑精神和遗志。同样的,瓦西里也不是他的爷爷,他对他的亲情不过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尤拉诺那个蠢蛋的影子罢了。
他知道是那么回事,但是却打从心底的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尤拉诺维奇孩童时代是憎恶过瓦西里的。那个一家之主只会强迫他去学习他一点兴趣也没有的知识和礼仪,将他扔到一个半军事化的贵族学校后就再也没有过问过他的生死,只有在他追逐自己想干的事情的时候才跟一匹拦路虎一样横在他面前命令他滚回原地。这个比磐石还冷硬的老人吝啬施舍他对亲人应有的温柔,连笑容都未曾在他面前展露过几次。
可尤拉诺维奇依旧崇敬着自己这位不近人情的“爷爷”,就算被他打压得总是口头叨念着巴不得他早点进棺材,但这位即使年迈却锋刃犹如当年的老人,一直都是他最敬爱的人。
正因为如此,尤拉诺维奇才如此愤怒自己对于瓦西里而言,只是一个亡灵的倒影,他从他那里汲取到为数不多的亲情,也只是沾了那个逝者的余光。
同样颜色的两双眼睛对视着,一双承载着怒火,一双如同死海一样平静。
“是,他不是你父亲。”瓦西里闭上了眼,在无形的战争中,这位战无不胜的司令首次主动投降,“但我是你的爷爷。”
“还在自欺欺人么!”尤拉诺维奇身子前倾,激动地说,“事到如今——”
“谁允许你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了?!”瓦西里猛地睁开了双眼,老隼的目光依旧锋利,“尤拉诺维奇·斯维尔德洛夫斯克!我让你现在开始给我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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