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尤拉诺维奇却并不这么想。
他看到缪苗的第一眼时,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他也讲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因为她本人看起来的确已经走出了阴霾,哭笑喜乐的情绪都溢于言表,丝毫不见抑郁的倾向。
尤拉诺维奇盯着柯德莉:“你真的觉得那个心理评估结果是正确的么?”
“当然不。”柯德莉一直戏腻般上扬的唇角忽然抿成了一条直线,她总算是没有再跟面前的人打马虎眼了,挺直了背,认真地回望着尤拉诺维奇,“那个评估就是一张废纸,没有一句话是准确的。”
尤拉诺维奇:“那你明知道——”
“所以我才让她回来。”柯德莉打断了他,绿色的眼底有暗火在跃动,“小子,你知道你在跟谁谈论PTSD么?我可是两度经历过这种事的人。比你再清楚不过她如今的状态了,所以我才让她回来,不这样的话,她也许‘永远都回不来了’了。”
“有个东西,我想让你看看。”柯德莉叹了口气后,打开了办公桌上的简易投影,眨了眨眼道,“这是我私自在喵喵家里安装的监控器反馈的录像,在私宅里安装监控器是违反联邦法的事情,你可以不要告诉别人哦。”
投影上赫然是缪苗卧室里的情景。
这段录像大概摄于三个月之内,因为屏幕上的缪苗已经能自行直立行走了,看起来也气色很好。
视频是倍数快进的。早上太阳完全升起后,缪苗从床上起来,进入浴室洗漱刷牙,更换好衣服,带好束腰后便出门了。接着一个上午的时间都不见她回来,直到傍晚时分,她才施施然回到了房内,沐浴净身后倚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期间缪禾进来陪她聊了一会天,然后随着太阳完全落下,她也上床睡觉了。
乍一看的确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一个视频,然而跟缪苗一同住过一年的尤拉诺维奇却发现了怪异之处。
柯德莉在尤拉诺维奇正准备开口前便打断了他:“别说话,继续看。”
大概凌晨时分,睡梦中的缪苗忽然拽紧了被子,嘴里一张一合似乎在梦呓着什么,这个状态维持了几乎半个小时,她终于松开了手心里的被子。当尤拉诺维奇以为缪苗是进入了深度睡眠的时候,她冷不防睁开了双眼,从床上直起了身子,凝视着床对着的墙壁,眼神空洞。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骤然抓紧了一般的难受。
接着,缪苗忽然从床上起来了,她将睡袍脱下,换上了一条连衣裙。她并没有开灯,而是藉由着月光,坐到了梳妆台前,梳理起自己睡得一头凌乱的长发。将梳子放回原位后,她开始铺起了床铺,并且将一些摆在外面的细小物件一一归位。
“她在收拾房间。”柯德莉像是怕惊动视频里的那个少女一样,轻声向尤拉诺维奇解释道,“将自己打扮整齐,收拾房间……你知道为什么人会突然做出这些举动么?”
不用他回答,视频里的缪苗很快便用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在收拾好房间之后,她从床头柜里翻找了一下,取出了一个信封放在了桌子上。做完这一切后,缪苗又回到了梳妆台前,找出了一条蓝色的发带,那是他送给她的东西,她摸着黑将它绑在了头上,对着镜子看了自己半天,又将它取了下来,叠好一并放在了那个信封上面。
尤拉诺维奇已经隐约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了。
不出所料的,缪苗走到了落地窗前,打开了窗户。
然后,她爬上了阳台的护栏。
“她在……梦游吗?”
“你觉得呢?”
没有人能在梦中如此有条理性地做出这些事情,但视频上,站在护栏上的缪苗,脸上的的确确露出了宛如身处梦境一般的神情。
他没有办法形容她那一刻露出的表情,太不真切,太过复杂,糅杂着痛苦,迷茫,和一丝丝的解脱?他几乎现在就想要冲进这段视频里,将她从那上面拉回来。然而视频播放到最紧要关头的时候,柯德莉忽然按下了暂停。
“你在干什么?!”尤拉诺维奇瞪了柯德莉一眼。
“没必要再看下去了,你也知道结果了。”
是的,他之所能保持理智继续观看这段视频,正是因为缪苗还好好地,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
“你让人救下了她?”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不然柯德莉也不必大费周章特地在缪苗的卧室内安装监控器。
柯德莉嘲讽地笑出了声:“怎么可能,我可没有闲情一天二十四小时监控她的行动。况且如果她真的想跳下去,我是不会阻止的。没有人能救一个真的想死的人,是她自己又回去了。你知道她三个月来重复了多少次这样的行为么?八次。而你现在看的,是最近一个月前的视频。”
也就是说,被判定为已经恢复的缪苗,直到一个月前都曾表露过自杀倾向。
“医院那群医师都弄错了,她不是恢复得最快的那个人。”柯德莉说,“她明明是……恶化得最严重的那个人。”
第109章
“比起那些显而易见还有问题的人更棘手的是, 喵喵在压抑这股情绪。”柯德莉面无表情, “一般来说,经历过那种事情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抑郁的症状,对生活感到麻木, 对亲友开始回避。但你看她, 完全相反,除了最初的那段日子还让人稍微有些担心,她从来没有表现过任何自暴自弃的倾向,不仅没有, 她对生活的态度甚至比之前更积极了, 配合治疗, 努力复健, 最后竟然打破‘不可能’重新站了起来。然而明明对外表现得那么正常和积极,在背地里却曾八次展露过自杀倾向, 这才是让我感到害怕的地方。”
尤拉诺维奇突然就想起来昨天和她重逢时, 她在休息室里落下的眼泪。他当时就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她的情感宣泄得太过强烈了,起初对他的愤怒,中途的喜极而泣, 直到后来与他亲吻时嘴唇的颤抖……就像是为了伪装什么事情一样, 所有的情绪都太过激烈和明显了,明显到让人觉得不真实。现在再认真地去想一想,她当时止不住的泪水所宣泄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你也察觉到不对了,才气冲冲跑来找我麻烦, 不是么?但你弄错了一点,让她回去,在平和的环境里继续生活根本不能解决她的心理问题。我原本也以为让她在后方,让她在家人的陪同下能够逐渐恢复,但没想到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她早就已经站在悬崖的边缘,半条腿都要踏出去了。”
柯德莉从抽屉里面拿出了一个节庆时常见的装饰彩气球,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在办公桌里放这种玩意,尤拉诺维奇还看见了她打开的抽屉里放着几支标注着“一氧化二氮”的瓶子。她还拿出了一个奶油枪,把气球往口上一套,旁若无人地开始往气球里充气。
“还有一点很奇怪,大多数患有PTSD的人在生活中要是碰见会让他们回想起创伤记忆的诱因都会产生应激反应。但是你看她的心理报告,她的日常生活仿佛完全没有受到这个的阻碍,至今都没有表现过任何回避和应激,没有没有人知道她的‘爆发点’是什么。”
尤拉诺维奇看着那个气球膨胀,膨胀,再膨胀,涨到连气球本身的彩色都有些发白的程度。
“这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解释就是她隐藏起了自己的‘爆发点’。她现在就是一个热水壶,底下的热源还在不断加热,但是壶口却被她自己密封掉了,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她会被憋在内部的那些压力给——”
“啪!”
膨胀到极致的气球爆了。
与此同时,如雨水密集般的机枪声划破空气,响彻云端。薇拉目光如隼地望着那架机甲的尾部,她自身也清楚地意识到缪苗没有使出全力,甚至可以说是在游刃有余地戏耍她。
被小瞧了的屈辱感逐渐让薇拉狂躁起来,她的同步值增高,火力逐渐加大,速度也越来越快。眼见着缪苗开始在空中大幅度的甩起尾巴做起了蛇形机动,她也提速跟上,咬着缪苗就是一顿狂射。
这种拼比机师技术性的比赛不允许使用空对空导弹和激光类武器,只能使用无法穿破机甲本体的轻型弹药,这些弹药不会对机甲和内部的驾驶员造成实质性伤害,而机甲本身则安装了伤害演算系统来根据弹药击中的部位和角度进行伤害计算,来判定是否“被击坠”。薇拉的火力太猛,其后果便因为没有顾及到弹药存量问题,一匣子子弹竟然中途打光了。
她将空匣子取下,在后方摸出了新的弹夹装上的时候,缪苗已经蹿出很远一段距离了。
薇拉一咬牙,牟足了劲,将同步值发挥到最高,速度瞬间飙到了极限,同时手里的机枪也发射出了第一发子弹,而那发子弹在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光芒。
薇拉一愣,怎么会是曳光弹?
曳光弹是一种内部置有曳光剂的弹种,飞出枪口之后火药燃气会冲破铜箔点燃曳光剂,达成发光的效果,一般用于显示弹道来帮助机师进行弹道修正,或是干扰导弹。因为后来激光类武器的出现,已经是不实用的弹种了,只有学员演练时才会偶尔用上,没想到整备班的工作人员居然给她装了一匣的曳光弹。
不过除了会发光之外,它跟普通子弹并没有任何差别。薇拉没有多想,继续朝缪苗射击,然而缪苗的机甲却在这个时候骤然“停”了下来,她的机甲头部猛地往后仰起,像是在空中进行了一个“急刹车”!
不,那不是急刹车,是缪苗突然向后拉杆,做出的过失速机动,这个机动可以让飞速行驶中的机甲瞬间减速。薇拉牙关紧咬,她怎么能忘了缪苗同样擅长的普加乔夫眼镜蛇!然而太晚了,她自己的速度实在是太快,还没反应过来就越过了缪苗冲到了后者的前面,自己的背部完全展露在了缪苗的射程范围内。
糟糕,已经完了。薇拉咬着嘴唇,自暴自弃地松开了操纵杆,准备迎接缪苗的最后一击。结果她等待了数秒,机甲屏幕也没显示“被击坠”的字样,这样都不击杀她那简直是明晃晃的,就小孩子都能看得出来的放水了,在对战里做出这种的行为无疑是对对手的侮辱。正当薇拉愤怒地又握上了操纵杆刚调转机身之际,迎面一轮子弹毫不留情地“击坠”了她。
这反射弧也太长了吧!故意戏弄她吗?!薇拉又羞又恼地涨红了了脸但……但是,真的,真的好帅啊!请再多打她几发子弹!她还想把弹壳留下当纪念品,每天晚上抱着睡觉!
少女的心中冒出了无数朵小红花,接着她开始为自己的之前的言行感到懊悔。薇拉原意是想逼退缪苗,让她回到后线继续修养,不要再掺和到这场战争里面。然而就刚才的战斗看来,自己的想法和行为完完全全是多余的。
她的偶像简直比录像里的还要帅气!帅飞了!想要嫁!
比赛落幕。
过程似乎趋近于实力相当的拉锯战,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事一场单方面的“虐杀”。
两架机甲返回福特号。薇拉率先从机甲里面跳了出来,走到了同样刚刚从驾驶舱里出来的缪苗身前,而在机库里等待她们两个人回来的第八中队全体成员也随之一同迎上。
看着薇拉通红的脸颊,被“气”得发抖的身体,缪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这是还不认输,想要继续跟她犟到底的意思么?
结果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薇拉突然“扑通”一声,在缪苗面前跪了下来!
她紧接着在地上重重地磕下了头,大吼:“对不起!我错了!请不要讨厌我!”
“唉?”缪苗有些傻眼,但还是连忙半跪在地上想要抬起薇拉的头,“你在干什么?你先起来。”
“道歉!”薇拉硬是不抬头,“赵同宝说这是中华区道歉时的正式礼节!快,你们也快跪下来!”她这句话是对身后的全体第八中队成员说的。
第八中队:……
缪苗立刻摇头:“别!不需要!”她抬头从人群中锁定了那个怂恿薇拉做出这种行为的少年。
而站在人群中的赵同宝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在目光与她对上之前,挪开视线,吹口哨,一脸“我怎么知道歪区人都那么好忽悠”。
“指导员,你看看这个。”芙蕾雅终于看不下眼,她从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沓卡片,扔到了薇拉身边。
头还保持着和地板亲密接触的薇拉用余光扫到了散落在身边的卡片,顿时脸都吓白了。
缪苗也看见了那些卡片,但是她更加一头雾水了。为什么芙蕾雅会扔一沓她的照片?仔细看看还是她旧时刚入学赫尔文时候的,短发,及肩,到后来的长发,全部都有,简直是她那一年份的写真。缪苗对这些照片有些印象,它们都是新闻部的学生拍的,用来制作学末年册。
薇拉仓皇地直起身一张张捡起卡片,还不忘朝芙蕾雅怒骂:“芙蕾雅·冯·里希特!谁允许你的乱碰我东西了”
“你的东西?”缪苗疑惑道。
“不,不是这样的!听我解释!”薇拉忽然意识到照片上的正主正在跟前,连忙摆手道,但从来不需要在意别人看法的她并不知道“解释”为何物,吱呜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干脆破罐子破摔,躬身将照片递到了缪苗面前,“请给我签个名吧!”
***
解开了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矛盾”,缪苗在第八中队的队员们还想继续增进交流之前抱歉地朝他们笑了笑,表达了自己有些疲倦,想要回去休息的意思。
勉强打发掉了热情过头的薇拉,缪苗孤身走进了洗手间里,往自己的脸上掬了一把冷水。
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的心脏似乎也被这凉意冷却下来。缪苗深呼吸一口气,抬头看向了镜子里面无表情的自己。
没被发现吧,应该没有人发现。
一年未碰机甲,今天进入驾驶舱的时候,缪苗就开始觉得眩晕恶心,强行忍耐着想要呕吐的冲动驾驶了它。她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适应回战斗的状态,便尽可能地让驾驶的时间增长,试验性地做出了一些旧时自己熟悉的机动,但恶心感却只增不减。
其实她最后并没有想要做出普加乔夫眼镜蛇机动的意思,那完完全全是一个意外。那道曳光弹的亮光太像了,太像那个了……她看到那条弹道的那一刹那便觉得头脑一片空白,连如何操纵机甲都忘记了,朦胧之间胡乱地拉下了操杆,接着的事情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等意识再度从虚幻之中回到身体的时候,薇拉已经窜到了她的跟前,她才想起来自己还在对战之中,扣动了扳机“击杀”了薇拉。
直到出来的时候,她都觉得脚步有些虚浮,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跟薇拉他们的对话几乎全靠身体和意识的本能。
突然又想起那道光芒,缪苗瞳孔一缩,躬起身,在洗手台前干呕起来。
冷静,冷静,冷静。她心里默念着,握紧了拳头,指甲陷入肉里带来的疼痛让她镇静了一些。数分钟后,缪苗松开了手,伸出了食指将自己唇角向上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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