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宛宛给家里去了个信,得知全家人都会去, 高兴得不得了。
也不知针工局是怎么在这三两日赶出来的, 送来了好几件骑装, 另有几双相配的鹅头靴。
唐宛宛挑了一身比较耐脏的雪青色,衣襟之上缀着一排红宝石为扣。当真是人靠衣装,平时她软得像个面人, 这么一穿居然也有了几分英姿飒爽的范儿。唐宛宛蹬上小靴来回走了两步,几个丫鬟都笑着说好。
而晏回穿的是一身交襟立领骑装, 通身玄色,身前和背后都绣着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腰间的墨玉带钩束紧腰腹, 另系着一条三尺长的龙头鞭,更显得气宇轩昂。
秋狝大典按例宫妃可以随行,可这回想要同去的却只有一个关婕妤,关婕妤出身将门, 打小跟着父兄学习骑射,有这么个机会自然要跟着。
而剩下的几位要么不会骑马,要么身子差,要么怕晒黑。再有冯美人前几年也曾跟着去过一回,不知她怎么想的喷了满身蔷薇水,没招来蝴蝶只招来蜜蜂了,围场之上失声尖叫了好几回,当着许多诰命夫人的面出了大糗,又被晏回训了两句,此后她再没来过。
京城的围场共有三个,每年巾帼节开放的都是东郊那个围场,这是因为此围场乃是长风营平日驻扎练兵的地方。长风营取长风将军之封号,其中大半是女兵,引得别的营无数新兵老兵心驰神往。
可惜其中士族出身的并不多,多出身于京城周边乡镇的贫苦人家。大盛朝已有五年未起战事,一来参军入伍没有性命之忧,二来每个月能拿固定的皇饷,跟着兵营读书认字还不用掏钱,总比留在乡下当一辈子的庄稼汉好多了,自然有许多人家乐意。
等晏回和唐宛宛上了御辇,八百亲卫各自翻身上马,这便朝着东华门而去了。
淮安大街早已被清出了一条道,街两边跪着无数老百姓,都伸长脖子卯足了劲儿地看,好像多看两眼就能透过御辇看到里头坐着的陛下,就能多沾些贵气似的。
这是唐宛宛第三回 乘御辇,前两回都是因为要早上去学馆,跟着陛下从长乐宫坐到太和殿后门。晏回私心作祟,总觉得她刚睡醒时迷迷糊糊的样子特别可人,总想跟她多腻歪那么一会儿。
那时唐宛宛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还没来得及把这车里仔细瞧瞧。这会儿有了功夫,好奇地这儿翻翻那儿翻翻。
帝王的马车自然跟寻常官家的不同,不光藏有隐秘的机关暗器,其中的花样也是繁多。车壁上总共六个小屉,每个里边都装着新奇的东西。唐宛宛从这边翻出两罐茶叶,从那边翻出两本杂书,跟寻宝似的。
甚至听了晏回介绍,唐宛宛还把茶案拿起来放到一边去,将马车底掀开瞧了瞧,大吃一惊:“底下还真的有铁板啊?”
晏回笑笑:“那是自然。本朝初年有位老祖宗——文怡帝,有一次出行时遇上刺客,刺客丢了个铁火弹至他车底下,那铁火弹将马车底掀了开,文怡帝便被炸残了双腿,寻遍天下名医,却是药石罔顾。后来帝王的马车都改成这样了。”
他刚这么说完,却见唐宛宛紧张兮兮地看着他,晏回诧异:“怎么了?”
唐宛宛喃喃道:“感觉跟着陛下出门好危险啊。”
晏回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笑出了声:“千余将士随行护卫,宛宛仍觉危险,不如天天在龙床上躺着吧,保准最安全。”
这话不光嘲讽,它还污力十足,唐宛宛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说话间她又在车厢里找了找,翻出了一盒围棋,摆好棋盘要跟晏回下棋。她棋品倒是挺好,下得再臭也从不悔棋;也不像别人一样冥思苦想,纯粹是看哪顺眼就往哪落子,十分干脆。
下了半盘之后见黑子比白子多,觉得己方大势已去,唐宛宛立马没了兴致,将棋子一拢便要装盒了。
晏回再有半刻钟就能直捣黄龙大获全胜了,却在这么个关键时刻被硬生生给掐断了,一口气不上不下地梗在心间,抬头瞪了她一眼。方才还说她棋品好呢,这一招比悔棋还赖!
只是没办法啊,晏回把人捞进怀里狠狠亲了两口——自己惯出来的,总得自己受着。
出了城门越往京郊行去,四下的行人就越少。除了车轴行过泥地吱呀的声音,还有四周数百马蹄咯嗒嗒的声音,再听不到别的响了。
晏回跟随车的亲卫问了问,放下了锦帘,见唐宛宛正百无聊赖地翻那两本杂书,想了想说:“离围场还有小半个时辰的路,不如朕带你骑马过去?”
“好呀好呀!”唐宛宛连连点头。
侍卫将晏回的坐骑牵了过来,这马名为里飞沙,是一匹威风凛凛的大白马,三年前由西域进贡来的。晏回轻易不出行,这马在太仆寺养了几年,平日又无人敢骑,堂堂千里名驹愣是被拘在小小一块马场上,别提多憋屈了,难得能出来放放风。
大概帝王当真是身有贵气,马儿还认得他,撒开四蹄围着晏回打转。待晏回冲它招了招手,立马喜滋滋地凑上前来,还妄想在他脸上贴两下,被晏回推开了又往他怀里蹭,看模样很是活泼。
唐宛宛轻哼一声:“这什么马呀,怎么这么黏人?”
一旁的太仆寺少卿闻言抹了一把冷汗,拱手告罪:“此乃母马。贤妃娘娘莫怪。”
这话听着古怪,说得好像自己跟一匹马争风吃醋似的。唐宛宛微微红了红脸,不好意思再说话了。
大盛朝打仗的时候多用母马,一来母马的耐力并不比公马差多少;二来公马在发情期性子暴躁,还容易失控。古有唐代名将李光弼,曾于安史之乱中用哺乳期的母马嘶鸣声引诱公马,致使敌军损失了大量战马。
这里飞沙个头很高,唐宛宛站到它跟前,脑袋顶只比马背高出一点。她正犹豫着这么高的马该怎么爬上去,忽然后腰一紧,视角立马变高了。
原来是晏回从背后箍着她的腰把人抱了起来。唐宛宛从来没被人这样举过,晏回又没事先跟她打声招呼,一时猝不及防,张着嘴“啊啊啊啊”一阵叫唤。
见周围的黑骑卫都闻声望了过来,晏回面色发窘,低声说:“你抬腿,跨坐上去。”
唐宛宛试着抬了抬腿,没够着,还在马鞍之上留下了一个灰泥印。里飞沙扭回马脸来看着她,大眼睛一眨一眨的,还原地挪腾了两步。
唐宛宛更不敢动了,声音直哆嗦:“陛陛陛下我不敢啊!”
晏回深叹口气,只得把人放回地上,自己轻托马背踩着脚镫上了马,姿势十分洒脱。唐宛宛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他,还以为陛下生气了,不带她一起了。
下一瞬晏回却俯下身来,一把扯住唐宛宛的后襟,仅凭臂力就这么将人凌空提了起来,放到了马背上。
跟老鹰逮兔子似的。
周围围着好几圈侍卫,见状从不同的方向传来好几声闷笑,似乎是笑岔气了一时没憋住。
唐宛宛:“……”
她慢腾腾地拽好衣服,直想捂脸:嘤嘤嘤嘤好丢脸啊。
虽然艰难地上了马,可唐宛宛还是害怕。这马行得倒不快,只是在慢悠悠地踱步,可它并不安分,时不时低头啃两口草。
它一低头,马脖就成了一个斜坡状,唐宛宛生怕自己顺着滑下去,死死抓着晏回的长袴裤瑟瑟发抖。
里飞沙平时吃的都是麦子黄豆玉米,早上一根胡萝卜晚上一个梨,伙食那是相当不错。而时已深秋,野外的枯草自然没它平时吃的牧草好吃,里飞沙嚼两口草,自己又呸呸吐掉,继续低着头边走边寻摸,死活不把脖子抬起来。
唐宛宛越看越气,总觉得这马就是在故意欺负她的。
晏回吐息稍稍重了两分,原本前胸贴着后背还不算什么,可她还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仰,紧紧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鼻尖嗅到的不是四野的花香,而是她的发香。而最最磨人的是,她挺翘的臀随着马匹走动而上下磨蹭,简直是对他意志力的大考验。
要不是知她脾性,晏回都要以为这小东西是在专门折磨人了。
“宛宛。”晏回声音无奈:“你怎么一个劲儿往朕怀里挤?”
唐宛宛把他的裤子都抓皱了,闻言连头也不敢回,紧张兮兮地说:“因为我怕掉下去呀。”
“有朕在,你还怕掉下去?”
唐宛宛翻了个浅浅的白眼,可惜身后的晏回没能瞧见,只听见她说:“我爹说陛下曾经落马摔伤过腰,那之后大半年您都是坐着上朝的。陛下这么粗的腰都能摔伤,我这么细的腰,掉下去怕是得摔折了!”
前后左右一圈侍卫耳力都极好,听见这话都默默为贤妃娘娘捏了一把冷汗,生怕她惹陛下生气,却惊讶地看见陛下笑了。
晏回扯扯缰绳,强迫里飞沙抬起脖子来,同时握缰的双手一收,把她稳稳夹在臂弯里,笑着问:“这样如何?”
唐宛宛左右扭了扭,感觉被箍得紧紧的,无论如何也掉不下去,心里踏实了,总算能稳稳坐正目视前方,找回了身为贤妃娘娘该有的端庄。
这阵紧张来得快,没得更快。晏回一会儿没注意,她就在马鬃上编了个小辫。这会解不开了,把马鬃弄得乱糟糟的,只能耐着性子一点点去理顺。
第33章 围场
京郊四野空旷, 碧空如洗,一路崇山峻岭林木茂密, 仿佛在这儿吸口气都比在京城里畅快。
远在一里外便瞧见前方无数赤红的旌旗高高竖起, 知是围场到了。两人同乘一骑被朝臣看到实在不妥,晏回便抱着唐宛宛下了马, 回了御辇之中。
围场之上, 三顶圆顶大帐已经撑了起来,最中间的一顶大帐自然是朝中肱骨与世家贵胄, 左右两顶帐子都是留给女眷的,男儿大多在场上射猎, 留在大帐里的没几个。
更远的地方有零零散散几个小帐, 这是各家学馆的学生, 因为不便检查他们的身份度牒,入围场时查得极为严苛,连姑娘们头上的簪子都得取下来一一登记在册, 交由侍卫统一收好。
即便如此,一群年轻的姑娘小伙仍是喜出望外, 离陛下远一些反倒更自在。
到了吉时,先是由晏回携百官祭天问祖。祭天要以活禽为祭品,女子都不愿意跟着去看, 都坐在大帐里等。
唐宛宛留在最中间的大帐里,身旁的一群诰命夫人们都十分热情,唐宛宛借着跟她们说话的空当左右小幅度地扭头,却一直没瞅见自家爹娘兄嫂在哪儿, 只得作罢。
这会儿身旁有人轻声唤她“贤妃娘娘”。唐宛宛扭头去看,稍稍迟疑了一会儿,才认出这位是关婕妤。
关婕妤出身将门之家,小时候跟父兄学过骑射,个子特别高,比唐宛宛足足高出一个头。
唐宛宛只在入宫第二天见过她一面,有德妃那一行人打岔,统共也没说上两句话。此时人家主动搭腔,唐宛宛却找不出能聊的话头,只能冲着她笑。
这一脸真挚的笑直把关婕妤看得莫名其妙,寻思了好一会儿,也没琢磨出其中有什么深意,随口问:“贤妃娘娘可会骑射?”
唐宛宛摆摆手:“别说骑射了,我连马都爬不上去。”
关婕妤也是难得见到这样实诚的姑娘,丁点不遮短,当下生出了许多好感,跟她传授了好多骑马的经验。
“骑在马背上得坐直身子,不能畏畏缩缩的。马儿也十分狡猾,咱们这当主人的露了怯,它们就会变本加厉地欺生,故意跑得晃晃悠悠,时不时吓你一跳。”
唐宛宛目瞪口呆,心中暗道:方才那一直低头吃草的里飞沙一定就是这样,看她好欺负!
关婕妤听了她的抱怨,笑得前仰后合。她笑的时候也不像别的姑娘会拿帕子捂着嘴,就那样笑出一口白牙,更显其人性子爽朗。
又仔细把别的该注意的讲给她听:“娘娘刚学骑马,最好找个仆从牵着马,也好照应。可记住就算再紧张,也千万不敢用腿夹马肚,那是让马儿快跑的意思。”
唐宛宛连连点头,总共只上过一回马,道理却学了一肚子。
她跟关婕妤足足聊了半个时辰才等到晏回回来,晏回落座之后,围猎便开始了。
对面哨楼之上有旗手探出头来,挥着手中赤红旌旗一连比划了好几个姿势。
两旁鼓声渐起。唐宛宛忙闻声看去,只见大帐两旁的数十米之外各摆着一排大红鼓车,每个鼓车旁都站着三个红衣侍卫,一根鼓槌足有人手臂那么粗,得一下下抡圆了臂才能敲响那大鼓,十分费力。
渐渐地,鼓点愈疾,唐宛宛一颗心都跟着鼓声蹦跶。她想喝口茶还不小心拿错了杯子,刚喝了一口就被呛了个半死,咳得面红耳赤。
晏回哭笑不得,忙着给她拍背:“快吐出来,这是长风营自己酿的烧酒,你喝一口就得醉。”
“已经咽下去了。”唐宛宛苦着脸,从喉咙到胃都是火辣辣的。好在她只浅浅抿了一口,醉意一时半会儿还没上来。
正当此时,却听一阵尖利的马哨声响起,十数匹通体纯黑的骏马自东边山林中狂奔而来,马上之人各个一身戎装,疾行之中于那窄窄的马背上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或凌空跳起或马上翻身或俯身取物,背后负着的各色旌旗鼓风烈烈作响。
不过是这么十数人,竟生生造出气吞山河之势。唐宛宛看得热血沸腾,卯足了劲儿叫好。
有几个太监端着托盘躬身上前来,在每张小案前都停顿一时片刻,许多贵人都笑着解下了腰间荷包放到托盘上去。
唐宛宛头回见这阵仗,一时没明白过来,却见晏回将腰上挂着的短匕解了下来,也放到了其中一个托盘上。她忙小声问:“陛下,这是做什么呢?”
晏回笑说:“场上共有十二名骑卫,长风营、金吾卫、骁骑营、前锋营各出三人,托盘的颜色与其背上旌旗的颜色相应。”
“你觉得哪个能获胜,就将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放进那个颜色的托盘里,赢了有彩头。押上越值钱的东西,赌赢了彩头就越大。”
唐宛宛恍然,往马场上看了两眼,不假思索地解下腰间荷包放到了黄色托盘中,那太监躬身退下了。
晏回含笑问她:“你那荷包里装了什么宝贝?”
“就是陛下先前送我的那个印章啊,黄色的,上面雕着一只鸟儿。”
一向神思敏捷的晏回难得怔了一瞬,待想明白那印章是什么东西,当下霍然起身,忙把那太监扯了回来,从一群荷包里头翻出了唐宛宛那个,解开看了看,这才长舒一口气。
唐宛宛还挺奇怪:“怎么了?这个不值钱吗?”
晏回额角青筋跳得欢快,面色青青白白十分好看。要不是这会儿人太多,他都想把这傻兔子拎起来揍一顿。
他好艰难地才挤出一个笑来,凑到她耳畔,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出来的:“宛宛,你把这印章仔细收好,丢了你也不能丢了它。要是朕再看见你乱扔……”
一时没能想出什么威胁的词来,于是晏回再一次“呵呵”冷笑了两声。
唐宛宛心领神会地打了个哆嗦,默默把荷包系回腰间。晏回左看右看放心不下,又叫她把荷包解下来,揣进了自己怀里。
晏回的眼力十分刁钻,他方才只朝马场上略略瞧了一眼,便毫不迟疑地将彩头放入了蓝色托盘中,结果蓝方三人的成绩分别为一、三、六,可谓大获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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