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世敬听着夏老太太的话,只觉得浑身发冷,枕边躺着的人,竟然是一副蛇蝎心肠,他还自欺欺人的以为是自己亏待了她。
他沉声道:“儿自然省的,儿这就去问个明白,真是她做的,儿必容不得她!”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儿子还要去问个明白,那贱人怎么会承认?
想她要强了一辈子,临老了,儿子居然跟他老子一个样子,她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如何能安心的闭眼去地底下找那贱人清算总账?
老太太气的一把抄起桌案上的花觚看也不看的往他身上砸过去。
“你是要整个夏府都赔在那贱人手里不成?你的儿子你当真一点都不在乎?我怎么会生下你这么个不知轻重的东西,你给我滚出去!”
老太太气极了,病症才刚好没几日,又开始空空空的咳嗽,大口大口的咳喘。
捻着佛珠的手指在袖子里发抖,看上去竟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无依无靠可怜的很。
见他愣怔在那里,抖着手指着他,声音微弱。
“滚……滚出去……”
夏世敬愣愣的看着夏老太太花白的鬓角,忽然想起早些年,他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咳嗽的只剩了半条命,却硬是拖着病弱的身体,将他护的周全。
一转眼,母亲已经这样苍老了……
他一时心头发酸,噗通跪倒在老太太脚下,声音带上了焦急:“母亲,您别生气,都是儿的错,儿这就去发落了她,等她生下孩子,儿就送她走,再不让她污了您的眼睛。”
张妈妈忙拉着老太太的手心用力搓按,直到老太太的咳喘不再那么急了,她摆摆手。
“……你不再是小时候了……有些事再不需要母亲去为你操心…母亲也不想看你活得不欢喜…可你想想,你当年是怎么从信阳逃出来的……难道你要你的儿子跟你走一样的路子?”
那些艰难岁月,他每每回想起来,心中就满满的愤慨。
想到自己的次子彻哥儿从小就聪明,不止眉眼之间像极了他,性子更是沉稳,他就这么一个得意的儿子,而彻哥儿的前途差点被毁,他就忍不住后怕。
夏世敬跪在地上,眼角湿润,“儿知错了,母亲千万要保重身子,儿这就去西枫苑找她算账。”
……
颜氏在屋子里吃着桂圆肉,眼神怔愣的看着巧兰将床铺好,又往被子里塞了两个汤婆子进去,她用手撑着脸颊盯着墙上挂的春初图发呆。
夏世敬裹着一阵冷风进了屋子,二话不说将玉牌扔到她面前,问道:“我给你的玉牌为何会在夏明景的手里?”
颜氏回过神,拿起面前的玉牌仔细看了看,果然是她放到汇通钱庄的那一块,忍不住凉凉的笑了。
“老爷都已经在心里定了我的罪名了,还需要听我解释什么?”
夏世敬一阵憋气,“难道我还会错怪了你不成?”
颜氏转过头,轻声说道:“没错怪,是我做的,老爷可满意了?”
她捂着小腹苦笑连连,“到底是容不得我们母子,下这样的绊子来害我,不就是等着借老爷的手将我们母子铲除掉么,还给老爷纳了良妾,我自小也是从宅门出来的,这样的伎俩难道还不清楚么?可笑老爷只信旁人却不信我,我死了也罢了,肚子里头的这个,算是他投错了身,下辈子可莫投在妾室的肚子里了。”
夏世敬先前在老太太那里已经听过了老太太说她惯会撒泼卖娇,此时不为所动,冷声问道:“你说是别人害你,那你的玉牌是如何流出去的?难道府里还会有内贼不成?今儿四弟妹可说了,跟夏明景来往的那个丫鬟圆脸盘柳叶眉,还穿着秋香色的比甲,除了你身边的巧兰,还有谁时常穿秋香色比甲?而府里就没有其他十七八岁的丫鬟是圆脸盘柳叶眉,你还在这里狡辩!”
颜氏冷冷道:“找个相似的人何其容易,老爷既然已经认定了是我,我再如何解释老爷也是不会信的,那就当作是我做的吧。”
夏世敬大为恼火,她这么说好像是自己无理取闹一般,最近家里的糟心事桩桩件件都让人头痛,而衙门里,年底了又有一大堆案子堆着要结,他百忙之中难免有疏漏,大理寺卿沈度竟然在众位同僚面前将他斥责一番,虽是告诫,却是没有留几分薄面的。
他心中积压的不快越涨越高,再开口时就没了之前那般的和颜悦色,指着颜氏痛心道:“我原本以为你善良乖巧,虽然时有小性儿,也是我欠你良多,却没想到你竟心思歹毒,之前是晚晚,现在又是彻哥儿,你一定要让我绝了后才高兴?这般的蛇蝎心肠,我竟然还将你当做珍宝一般呵护,我真是瞎了眼!”
颜氏却冷笑起来,看着夏世敬,眼中泪光闪动:“瞎了眼的是我才对,自打我从宫中带着意儿出来,你就百般欺骗,说日后一定会抬我做平妻,我才肯委身与你。”
“可你呢?竟让我在府外做了七年的外室!”
“好不容易进了府,却依然要看尽别人脸色,动不动就要承受老太太的谩骂,我也是要脸的,当初若不是被你哄骗,又怎么会将最好的年华白白的给了你?如今你厌了烦了,旁人踩到我脸面上你也全当是我的错,还说我蛇蝎心肠……”
“夏世敬,你摸摸自己的良心!”
夏世敬听她倒打一耙的话,气的倒仰,恶狠狠的说道:“好,好,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珍你重你万事以你为先,如今你反倒说出这样的话来,既然你觉得委身与我后悔了,那这个孩子你生下来便自去吧,是我没本事留不住你。”
说完,他再不看她一眼,转身便往出走,气的颜氏将手中放着桂圆的瓷盘砸了个粉碎,嘤嘤嘤的俯身趴在床榻上直掉泪。
夏世敬听到她哭泣声,心中不忍,转过头去看她,却见她素白着一张脸,捂着肚子呼痛,陈妈妈忙拿了个暖手炉过来给她捂住小腹。
惊的他顾不得自己还在生气,几个跨步走到她身旁,急声道:“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她脸色刷白,眼眶中含泪,傲然的抿着嘴,急的他忙道:“快去请陈御医来!”
颜氏见不得他这般,又作践自己又一副在意的样子,嘴里嘲讽道:“老爷不必如此惺惺作态,索性我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省的老太太成日给我下绊子,你和我相互折磨。”
夏世敬皱起眉头,他关心她也不是,不关心她也不是,以前觉得她这样的小性儿是在意自己,可如今再看她这般,心中却止不住的烦腻起来。
他叹了口气,索性将话掰扯开,“你若当真觉得在夏府是折磨,等孩子生下来,你不愿意留在夏府,我自会送你离开。”
颜氏听得这样的话心中疼痛难忍,用力推搡他,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哽咽道:“你如今有了新人,就要赶我走……”
夏世敬只觉得头大如斗,想解释安抚她,可脑子闪过母亲苍老的面容,硬起心肠道:“你做出这样的事来,若放到别的人家,早将你送去家庵了,我待你仁至义尽,你还这般执迷不悟,我只好如此。”
颜氏这才明白,男人狠起来,是半分情面都不顾的,可笑她一直以为无论她如何,他都会护着自己,她的心彻底冷了下来。
屋子里的气氛很压抑,只有颜氏低低的啜泣声。
陈御医来的时候便察觉了屋子里的低沉,小心翼翼的问脉。
这脉象……
陈御医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
他把了好几次,才敢相信。
取出银针,将颜氏的拇指上放了些血,灯光下,血珠的颜色红的发黑,而黑中又隐约的透着点紫,不仔细看绝辨别不出,陈御医抬头去看颜氏的神情……
颜氏正一脸紧张的看着他,叠声问道:“陈御医,我的身子可还好?”
陈御医心中大恨,这个颜氏根本就是吃了什么禁药,将脉象调的跟有孕的妇人一样,却不知会他一句,他好歹还能帮着隐瞒。如今药效散了,她的脉象也恢复了原先那般,要他如何帮她?想到这里,他的脸色忍不住就冷了下来。
默然片刻,陈御医对夏世敬道:“不必担心,只是普通的风寒入体,注意保暖喝些红糖水便好了,下官还有其他急诊,先告辞了。”
说完也不顾夏世敬与颜氏的挽留,拿上药箱径直走了。
夏世敬只当他今日是心情不佳,没有在意,转身吩咐陈妈妈,“好好照看如玉,这几日就安心在房中养胎吧,没事不必出来了。”
颜氏心中对他的期望化成了灰,趴在床上不理会他,直到他走了,陈妈妈端了红糖水给她,她才精神不济的起身,盯着门口苦笑连连,“男人心果真是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变化多端,我颜如玉一生要强,没想到会折在一个男人身上。”
陈妈妈跟随她多年,心中叹息,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将红糖水一勺一勺喂给她,哄道:“姨太太不必难过,老爷只是一时生气,过几日您再哄哄他就好了,只要有三爷在一天,您就不用担忧,他不敢对您如何的。”
颜氏心中却知道,夏世敬这回是动了真怒的。
☆、134.早膳
134.早膳
颜氏胸口起伏,终于狠下心来,对陈妈妈说道:“那个萱草,让她加大剂量吧。 ”
陈妈妈一愣,忙劝道:“姨太太,这个时候若是被发觉了,怕……”
“你就是东怕西怕的,怕了这么多年,那贱人还好端端的占着位置不肯死,赌一次吧,若当真被发觉了,不过就是一死罢了,熬了这么多年,我实在累了……”
夏世敬走出西枫苑,寒风过境,直将他浑身吹的骨头缝都发寒。
抬头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无悲无喜的照了万年,不知它是否也会有无奈的时候。
看着一地的皑皑白雪,低声的叹息一声,若离得近,便能听到那声叹息,夹杂着一个名字——颜如雪。
夏世敬在院子里走走停停,身后跟着夏冬,知道主子心情不好,也不上前伺候,只像个尾巴似得,跟着他四处走。
夏世敬喟叹一声,想起今日母亲说,颜氏将新纳的妾室屋子里的摆件砸了,他转身去了明月楼。
赵氏正在梳洗,打算更衣入睡了,忽然听闻碧草说老爷来了,急忙擦净脸,起身相迎。
夏世敬看了眼屋子里的摆设,果然,昨日摆的好几件珍品都没了,换上了库里的几件珐琅彩花瓶,虽然也是极好的,却不如昨日的那几件珍奇,心中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赵氏算的上是察言观色的好手,立即就知道夏世敬心中所想,开口道:“这几件摆件都是二小姐下午开了库房送来的,说给妾镇宅子的。”
却半句不提颜氏的行径,夏世敬心中对她便有了些许怜惜,看着她白净的脸颊,低声道:“难为你了,刚来就遇见这样的事。”
赵氏低了头,脸颊上泛起红晕,小声的说道:“妾不打紧的,今日四太太还来给妾做脸面,妾打小遇见的糟心事多了,能来夏府已经是上天庇佑了,老爷再这样说,妾真的就无地自容了。”
夏世敬见她话说的诚恳,心中对她的珍惜更深,想到自己那里还有架楠木屏风放在库房里,转头对夏冬道:“明日去开了我那边的库房,将楠木屏风送来明月楼,正好这里少一架屏风。”
赵氏忙摆手:“老爷的东西还是留着给少爷们吧,妾这里东西一应俱全,什么都不缺了。”
人大约都是这样,别人越是推辞,就越愿意将东西送出去,夏世敬笑道:“他们什么都有,倒是你这里,要什么没什么,就这么定了,不许再有异议,我困了,歇息吧。”
赵氏嘴角弯起,上前伺候夏世敬更衣,见此,屋子里的丫鬟都退了出去。
夏世敬低下头便能看到赵氏温顺垂着的眉眼和嘴角温柔的笑意,忽然觉得这个新妾室容貌耐看的很,伸手托起她的下巴,见到她眼里的带着羞怯的惊慌。
想到昨夜,她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感觉,低下头吻住那张小嘴,不停的辗转着,伸手去褪她的衣衫。
赵氏十分温顺,他在她这里,从来听不到一句拒绝,偶尔动作的狠了,惹来她略微大声的呼声,让他心跳连连,忍不住就更加的粗暴,惹的她娇喘不断。
一场激烈的房|事之后,他搂着她心满意足的沉沉睡去,只剩赵氏一人半眯着眼,看着眼前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子,不得不说他保养的不错,眉目儒雅,面容白净,腰身也是均匀有力,与街上那些五大三粗的莽汉十分不同。
她之前说能来夏府做妾,是自己的福分,这话确实是真心话,若不是来了夏府,自己的兄弟如今哪里能有束脩去进学,所以她必须在夏府立住脚跟。
……
第二日一大早,夏世敬就让夏冬开了库房,送了架楠木屏风过来。
楠木屏风雕刻的十分精细,屏风四个脚是用赤金裹着的,屏风上四处镶嵌了琉璃青金石和玛瑙,整座屏风雕刻的是一副孔雀开屏的图样,孔雀的眼睛还镶嵌了上好的珊瑚,看起来像真的一样,孔雀身上的羽毛跟周围的花朵更是栩栩如生。
这样一架屏风往屋子里一摆,立刻将整个屋子显得富丽堂皇起来。
碧草暗自咋舌,这个赵姨娘可真够厉害的,一出手就让老爷送了这样珍奇的东西来,就是不知这份荣宠能维持多久。
赵氏却不敢得意,在服侍了夏世敬上早朝之后,便去了福寿堂给老太太、太太请安。
老太太因昨日跟夏世敬置气,晚上没有睡好,早晨起来精神有些不济,此时谢氏正帮着给她按摩头部,婵衣在东次间里准备早膳,夏明辰、夏明彻跟夏明意在一旁说着近日的学业。
夏明彻清朗的声音传出来:“祖母,五舅舅这几日只考问了孙儿念过的书,孙儿就有多半是答不出的,孙儿跟着五舅舅念了几天书才明白什么是读书。”
老太太起了兴趣,问道:“都问了你些什么?”
夏明彻回道:“孙儿之前学到了《大燕志》中的《柳毅传》,五舅舅就问孙儿,柳毅将军救下了袁氏母子的时候袁氏的儿子几岁?孙儿将那《柳毅传》倒背如流的,却没一句是提到了袁氏儿子的年纪,孙儿想了半天答说书中未曾写,五舅舅就拿戒尺打了孙儿手心十五下,还问孙儿可否知晓了,”
“孙儿又想了许久,依然不知,五舅舅就说,柳毅将军发兵出征羌戎是在兆丰二十五年遇见的袁氏母子,《柳毅传》中有记载羌戎大乱是在兆丰九年的冬天,而袁氏是在羌戎大乱时,丈夫被征兵征走的,袁氏在丈夫走后才生下的儿子,袁氏的家乡受了灾逃难出来遇见的柳毅将军,那袁氏的儿子在被柳毅将军救的那年正好十五岁。”
“五舅舅说念书需要动脑子,切忌生搬硬套死记硬背,若不能明白书中所讲,念再多的书也是枉然,孙儿对五舅舅是心悦诚服。”
老太太欣慰的点点头,“你五舅舅学问好,品行高洁,你跟着你五舅舅念书,日后必然能博得个好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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