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周娉婷深深地吸了口气,指甲紧紧地刺入手心的皮肤中,她对自己说:我不能倒,我要撑起周家,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周游的女儿绝不会输,依旧是江南首富!
马车在街面上辚辚而行,从孤山行宫到西湖畔的周家,并不十分遥远。
围着周家的官兵都已退去,消息都传回了周家,周家大门口却只守着两个老仆,见了马车便围了过来。周娉婷撩起帘子下车,老仆们都神情闪烁,不敢称呼,想是被先前那出冒牌货的戏码吓坏了。
“混账东西!”江夫人见此情形不禁大怒,骂道:“冒牌货服侍得周全,如今小妹回来了,你们竟不吭声了?一个个都瞎……”
老仆们吓得跪下,周娉婷扶住了江夫人下车,摇了摇头道:“姐姐。”
江夫人这才住了嘴,想到家中遭遇与小妹的磨难,忍不住又掉了一串眼泪。
周娉婷拍了拍长姐的手背,转身看了两个老仆一眼,老仆立刻跪下行礼。
“老奴周义(周忠),见过小姐。”
“起来吧。”周娉婷抬手,“我七岁离家,如今模样大变,你们不识得也是常情。今日行宫之事你们也听说了,我爹爹蒙受劫难,遗体正在马车上,周义,找四个手脚麻利的小厮,小心抬回正房。周忠,召集所有家奴到前院,我有话说。”
一席话说得井井有条,周义、周忠虽纳罕她表现不同常理,却也更希望周家出个主事的,镇一镇惶惶人心,忙按照她吩咐的去做了。
老仆离开,周娉婷又道:“姐姐,姐夫,你们且守着爹爹,我去去就回。”
江自流点头道:“小妹自可放心。”
他是御史大夫,言官之首,言行更当为天下表率,将父亲的遗体暂且交给他,周娉婷放心得很。她抬头看了一眼周家的五间大门,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周家家奴历经老爷吊死、小姐大闹江南道,整个周府被官兵围住,差点抄家灭门,一个时辰前才知道原来老爷小姐都是假冒的,他们并无性命之忧。这一口气还没从心口松到喉头,便听说真正的小姐并被逐出门的大小姐与姑爷都回来了!
想到传说中老爷那惨不忍睹的遗体,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纷纷猜着小姐回来了当如何责备众人。
到了前院,只见周家“取之有道”的黑底金字牌匾下,大厅台阶之上,站着个素白衣衫的女子,未曾看清面容,已能感到她身上的冷清之气。待得看清面容,只觉这女子虽容貌清丽无双,却略显瘦弱,肤色白得仿佛不带血色,连嘴唇也是淡淡的,唯有一双眼睛黑得幽深,只叫女子看起来不像凡人,倒是三分鬼气、七分世外修道人的缥缈之气。
待无人再来,女子便开口道:“我才是周娉婷,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周家的家主。”
她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震慑力,奴仆们不敢抬头,全都齐刷刷地跪下行礼。
“见过小姐。”
周娉婷并未令奴仆们起来,只问道:“管家呢?”
一个大胆的小厮抖着声音回答道:“回小姐的话,管家刚刚……吊死了。”
就在真假小姐的消息传回来、官兵撤走的那一刻。
管家跟了她父亲三十年,当日出事,那出卖她的丫鬟都遭了毒手,管家竟能好好呆在周家,直到自尽,这中间若是没有隐情,便是个三岁小儿都不会相信。
周娉婷神色不变,“将尸体送到太守府去,想必官府也需要这尸体得很。”
小厮们立刻应道:“是。”
周娉婷又道:“我刚从山中回来,对府中之事不甚清楚,平日里二管家是谁?”
“回小姐的话,二管家是周义,三管家是周忠,但管家把他派去看马厩了。”
原来是他们,难怪第一时间守在门口,盼着她回来。周娉婷唤道:“周忠。”
“老奴在。”周忠从众人之中走出,又复跪下,“小姐,老奴但凭吩咐。”
“今日起你暂代管家之职,把府中该扔的东西都扔掉,还有,准备我爹爹的后事。”周娉婷顿了顿,缓缓说:“以周家新任家主周娉婷的名义发丧。”
周忠震惊地抬头,欲言又止,再复低头应道:“是!”
周娉婷便不再说话,转身往正房去了。
绕大厅,过内厅,便是正院,北面一座五间开的上房,两个小厮守在明间外边,见了她便行礼。上房的东稍间已收拾妥当,地上摆好了床,周游的遗体躺在上边,一旁沐浴等物一概准备妥当,江夫人与江自流在旁跪坐着。
周娉婷入得来,一言不发地在旁边跪下,她伸手,想打开周游身上盖着的白布,却抖了一下。
江夫人的眼眶立刻红了,扑过去抱着她,哭道:“小小,想哭便哭吧,已经没事了……”
姐姐越是这么说,周娉婷越是知道,这个世界只剩她一个人了,若是她也倒下,从此以后只能将周家的产业拱手他人。而她,也只是个名声尽毁、养在姐夫府里,等着不知何年何月嫁人的女子,只有浮萍一般无依无靠的命运。
这是她想要的吗?若果真只想嫁人寻个依靠,她为何在道观青灯黄卷十年苦读商经?又为不在遭遇歹人时一死百了?
想到此处,周娉婷立刻抬手将眼角的泪擦去了,她轻轻推开江夫人,低声说:“姐姐,咱们为爹爹料理后事吧,我不会有事的,苦日子才开始呢,我要撑起周家!”
话音未落,便有一道声音从外边传来。
“小姐,叔太爷并族中几位太爷来了。”
江夫人疑惑道:“未曾报丧,几位叔祖来干什么?”
“来找麻烦。”周娉婷头也不抬,吩咐道:“请客人花厅奉茶。”
“可是……小姐……”丫鬟支吾着,“几位叔祖老爷已自行去了祠堂,他们说……请小姐祠堂内说话。”
“祠堂内?”江夫人怒道,“爹爹尸骨未寒,谁敢在周家开祠堂?”
“姐姐。”周娉婷并未生气,人性能卑劣到何种程度,她已见识过了,这不算什么。她吩咐道:“那就在祠堂奉茶。”
她倒要看看,几位叔祖敢不敢在祖宗牌位面前喝茶。
“是。”丫鬟哪边都不敢得罪,只好离去。
周娉婷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依旧专心为父亲料理后事。
沐浴,停灵,小殓……一切准备妥当,周娉婷换上了孝服,还没来得及问,便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满含怒气道:“那小丫头在何处?竟敢叫我们几个祖辈等这般久,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周娉婷转头,只见五个拄着紫檀木雕寿星拐杖的华服老人从穿堂走来,行走速度之快,直叫人忘了他们全都已年过古稀。这五人周娉婷认得,为首那个紫檀木拐杖上还镶了象牙的就是她祖父的同胞六弟,也是如今周氏一族的族长周六太爷。另外四个则分别是她祖父的堂弟,分别排行第七、十一、十四、二十六。
“六叔祖,七堂叔祖、十一堂叔祖、十四堂叔祖,二十六堂叔祖。”周娉婷依次叫道。
“咚!”周六太爷满脸怒容,手上的拐杖重重拄了一下地面,“小丫头,你胆子不小啊,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叔祖兼族长了?你是不是想像你姐姐那样,被逐出家门?”
江夫人眉一横便要为小妹出头,却被江自流挡住了,江自流轻轻地摇了摇头,看向周娉婷。
这是族中长老上门闹事,周娉婷若是不能平息住,他是不会让这个小妹独自留在江南面对魑魅魍魉的。哪怕将来被夫人与小妹憎恨,他也决不许羊羔落在狼窝里。
周娉婷能感觉到姐夫的用意,心中更不愿认输,她冷清问道:“所以,叔祖是要我抛下尸骨未寒的父亲,去给叔祖奉茶请安?”
她一身素缟重孝,站在高大的黑棺之前,黑棺之后便是个大大的“奠”字,满堂皆是孝白,如此层层衬托,加之周游乃是惨遭横祸而死,竟有种周游随时能回魂为弱女主张的错觉。
周六太爷不觉吓出一身冷汗,气势登时弱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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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嗣
“我……”周六太爷弱声道,“我可没这么说!”
“就是、就是!”周十一太爷附和道,“小丫头,我们这么急匆匆地赶来,也是为了你家好,你爹爹没了,我们都很哀痛,但他的后事不能不料理,你说你一个女儿家……这这这……这成什么事?”
“原来如此。”周娉婷点头,声音依旧低低的,“诸位叔祖有心,侄孙女在此谢过了。不过此事若是由侄孙女与诸位叔祖决定,只怕不妥,不如明日一早召集全族,在祖宗牌位前决定,如何?”
五位太爷原本以为周娉婷会负隅顽抗,舍不下这金山银山,不想她竟答应得如此痛快,登时各个笑逐颜开,点头道:“甚好、甚好!侄孙女儿,你果然深明大义!”
“如此,便请诸位叔祖先好好商议了。”周娉婷的表情并无变化,她敛衽行礼,不着痕迹地下了逐客令。“侄孙女还要为父守灵。”
“自然、自然!”五位太爷连连点头,也不喝茶要坐,转身便走了。
江自流等五位太爷离开了才将江夫人的手放开,江夫人忙同周娉婷一起跪在灵前,着急道:“小妹,你怎能答应他们开祠堂呢?”
“姐姐放心。”周娉婷一边烧着纸钱一边道,“我心中有数,断不会叫他们得逞。”
江夫人只能闭嘴不语,心中的担心又多了一层,因这一瞬,她想到四个字——无子立嗣。
周六太爷等人想到的也是这四个字,这才找上门来的。
中原千百年来男尊女卑,实行嫡长子继承制与宗法制,礼制规定,凡祭祀者必须为男子,同时,主持葬礼者也必须为男子,父死则子主理丧事,绝不能是主母或女儿。如若家主自身无子,为保祭祀祖先的血食不绝,则必须立嗣。立嗣即将宗族中辈分低一辈的男子收养为子,继承香火。
如今周游只有两个女儿,周初零虽贵为御史夫人,但身为女子,即便她未被逐出家门,也是不能继承香火的。从前周游还活着,族中长老念着他未曾年老,兴许还会再娶一房继室也为未可知,是以不曾催促。如今周游死了,周家只剩下周娉婷一个孤女,岂不正和了无子立嗣的情形么?此时从族中选个男丁认在周游名下,继承香火,乃是理所应当、名正言顺。
周十一太爷道:“方才来的路上我还担心小丫头不同意立嗣的事,如今看来,小丫头倒是明白事理得很,一点也不用长辈操心。”
周十四太爷也道:“她不答应哪行?难道还能让她一个女儿家主持周家?还是要男丁才行,与其担心这个,不如担心……”
说到此处,周十四太爷忽然顿了一下,恰好五人都走到了周府门口,周十四太爷便打了个哈哈道:“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家,通知本族各支明日一早到祠堂集会才是。”
语罢匆匆上了马车,令车夫将车赶走了。
然而这一句话却深深地点到了其余四人的心里,都是活到了古稀的人,既然都赶在第一时间来了周府,谁还真为了周游的香火着想?劝周娉婷接受立嗣乃是五人一心的决定,但这立谁当周游的子嗣,却各怀心事了。
周游的子嗣,继承的可不仅是周游的香火,更是周游这遍布江南的钱庄、地产、铺子与周府里不计其数的银子。
所以,五老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继承周游香火的嗣子,必须出自自己府中,如能是自己嫡孙,那便更好了。一时五老离了周府都无心谈论,各自匆匆回家了。
周六太爷一回到府上,长子周沣便迎了出来。
“爹,您回来了?儿子接到一个消息……”
“周游死了是么?”周六太爷摆摆手,“此事我已知晓,去把炜儿唤来。”
周沣不解,“爹,您唤炜儿做甚?”
炜儿是他嫡三子,年方七岁,才刚开始上家塾,此时唤他难道是老父触景伤情,念及嫡孙了?
周六太爷瞪眼道:“叫你唤来便去传话,哪来这许多废话?”顿了顿,念及周沣是周炜生父,周六太爷缓和了语气又道:“明日在祠堂前全族集中,我要带上炜儿去,大郎,无论如何,咱们一定要让炜儿过继到周游膝下,届时你身为周游族兄,一定要为周游主持丧事,知道么?”
将炜儿过继给周游?他为周游主持丧事?这话的意思是……周沣愣了一会儿,看着父亲。
周六太爷便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可……可是……”周沣面有难色。
“可是什么?”周六太爷训斥道,“蠢东西!儿子什么时候没有?大奶奶与你正当年盛,再生一个嫡子也未可知,何况没了炜儿,你还有两个嫡子,这周游的嗣子可就只有一个,咱们家若是不抢,其他旁支可就等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不,非是儿子不愿……实在是……”周沣叫道,“就在方才,周府的下人来咱们家报丧了,用的还是……周家家主周娉婷的名义!”
“什么?!”周六太爷猛地回身。
周沣赶紧低下了头,将讣闻给递了上去。
“这……这简直……岂有此理,胡闹至极!”周六太爷将帖子一把砸在地上,怒道:“可恶!”
“就是、就是!”周沣道,“周娉婷一个女流之辈,怎能为父发丧呢?更别说继任周家家主了!”
周六太爷面沉如水,“小丫头竟敢耍我,明日在祠堂之前,要她好看!”
他相信,族中只要接到讣闻和明日集中祠堂消息的人,心中的念头必定同他一样。
“那……爹,炜儿……”周沣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明日依旧带上。”周六太爷冷哼道,“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竟敢跟我作对,周游的家产,必定入咱们家的囊中!”
是夜,周府。
江夫人与周娉婷在灵前已守了半日,眼看着夜色降临,江夫人心疼妹妹,便轻声劝道:“小小,你一整天未曾进食,先去用些晚饭,这里我和你姐夫先守着好了。”
周娉婷并不觉得哪里饿,被囚禁在密室时,常常三天两头吃不饱,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不知饥饱。但如今她身体康健才能对付那些虎视眈眈的人,更何况还有事要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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