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恩这泡茶的工夫真是日日精进不少,我今日来对了竟能饮得这样好的红茶,也是不虚此行了。”
说话间陆知恩将冲泡好的茶水递给他,宇文翊天性耿直少些惺惺作态,遂一饮入喉也觉得喉头温暖些个。对面青衫年轻人却陷入深思,想起那成日在园子里忙忙碌碌一刻不得闲的年轻姑娘,嘴角不由得泛上笑容徐徐说道:“阿蛮那姑娘早间才刚刚断了我的庐山茶,以后也再不许我饮任何绿茶说伤胃什么的,再不遵医嘱她可是要回山上去永不管我,我可不得求饶还能怎样。”
“这点人家姑娘说的也是,那东西虽好却并不适合你,偏生你又爱它爱到不行总是戒不了。孙有泰成天说你家阿蛮酿酒手艺堪比南城酒坊,说得都快馋死我了,哪天有机会我可要亲口尝尝,只无奈那孙某人说过你这身子不能饮酒,否则睽违多年,我可是要和我家知恩侄儿一醉方休。”
“人家姑娘何时变作我家的了?知恩无有兄弟姊妹,一直以阿蛮为我妹子相待,日后姑娘还要嫁人,莫伤了姑娘家清誉。”
“此话还是出自他口莫要怨我,老山羊那厮成天里跟我夸阿蛮将你照顾得多好多好,当师父的一点都不为人师表,夸起他家徒弟来真是嘴都合不拢。”宇文翊捋捋已经泛白的胡须眼底深意渐露,细想着要不然给这两个年纪相貌皆是相仿的孩子保个媒,却也算得一番功德圆满。
陆知恩见状却自觉满足,孙有泰宇文翊二人交情深厚不减当年,互相吵了几十年嘴仗,吵着吵着便成了两界泰斗。辗转几十载二人皆鬓发花白子孙绕膝,也得以悠哉游哉颐养天年,可谓人生一大乐事。
他转念深深叹一口气,那聪敏的小姑娘嫁去多时早稳住脚跟,边境一时安定只怕北府军再无存在之必要。若不出所料,军中只怕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骤雨。
☆、望海潮
为显示天家威望,赤云城北门比南门修得更为雄伟些,而与此相比南门则显得略微寒酸。岁暮天寒,日日进出城门人烟也渐稀少,边境集市此时此刻早已经是淡季,商家往往开张一日没什么生意也便索然无味起来。守城将军得了靖边将军允许,自进入冬月后每日早一个时辰关南城门。这日北境雪后初晴已是傍晚天空擦黑时分,城门将将阖上,却见远处一壮硕青年人驾高大雪白骏马踏雪而来,似乎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一路风驰电掣。骏马见前方已不可通行遂前蹄高高抬起住了脚步,接着原地打圈声声嘶鸣,来人淡定牵住缰绳将马匹安抚下来,可见其骑术高超。
“城下何人,私闯城门滔天大罪,我看你这厮还是明日再来,莫给我等添麻烦。”
近年下边境蒙古匪盗猖獗,日前有一队匪盗化妆成富商大摇大摆进得城中,竟顺利逃过驻城军士严密盘查,当晚便有城内富贵人家遭受劫掠。一纸文书递往靖边将军府,刘坪身为一方防卫将领自当为百姓做主,登时便将南门当值军士每人施以二十军棍以平民愤。经此一事,城上众人更加不敢懈怠,见马上之人身形健壮不似中原人便开口阻拦,以防万一。
“我乃靖边将军亲随冯嘉,京城有紧急军务,此刻文书正在我手中急需告知府上,耽误了正事拿你们是问。”来人向上方兵士高声叫嚷着,坐骑口鼻依旧咝咝冒着热气,雪白皮毛与漫天雪野融为一体。
“原来是冯将军,小人眼拙未能识得将军面貌,这就打开城门,将军莫怪。”
话音刚落,城门便缓缓闪出一条缝隙,冯嘉风尘仆仆驭马挟风而去,雪色中留下一串清晰可见的马蹄印记。
岳山身后事一切从简,南安山庄众人做事手脚干净将其处理得井井有条,顺便买通了东宫早安插在其身边的小厮,封锁岳山病故消息以致滴水不漏,故而东宫仍日日送去饮食汤药,并不知实际情况何如。岳峦自兄长故去后心灰意冷更加虔诚礼佛,原本军中有无酒肉不欢的习气,在他这里却一改从前嗜酒如命的坏习惯,日常饮食也少了许多荤腥。这日岳峦刘坪兄弟二人用过晚膳正闲话军中新鲜事物,但见南边冯嘉夹带一路冰寒之气向这边来,刘坪招手示意于他,冯嘉遂大步进入正厅跪地将京中文书送上道:“淳亲王府密报,但请将军摒退左右。”
“这里并无旁人,冯嘉不必忧虑。”刘坪说话间接过冯嘉手中文书细细展开来看,却不由皱起眉头。岳峦此时与他一派,也安下心来凑上去观瞧,还未读完心下已是一凛。
“朝廷终于还是要裁撤北府军了。”岳峦拳头重重捶在柱子上,不甘之心溢于言表。
“我早做好这般准备,只是不想来得这样快,”刘坪轻轻拍上兄长宽厚肩膀,却是在安慰于他,“刘坪一身尚不足惜,只是可怜军中兄弟却是要随我遭殃。驻守赤云城多年已经习惯,乍一离开,却是如何生计。”
“殿下信中如何讲起,还有没有可挽回余地?莫不是木已成舟?”
“王叔虽有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名也仅仅空有而已,朝中势单力薄,陆大哥方培养起的王府势力又说话并无份量可言。可想朝中形势必是倒向一边,确实于我们不利啊。”
“太子殿下背后有开国世族大家撑腰,淳王不然又不得陛下宠信。只怕我等日后都要为将来忧心了。”
刘坪将视线投向远方,明明心中慌乱已极,依旧淡定答话:“峦兄不必过于烦忧,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想还未至末路穷途,总有应变之策。冯嘉老弟这去长安一路风霜,快些下去休息吧,明日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冯嘉得主帅应允,拱手拜别二位将军告辞而去。岳峦顺着他远去的身影望向北方天际,只见得天边飞过一只落了单的孤雁哀鸣不绝,岳峦在刺骨冷风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定睛直视身边的年轻将军,似是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然而他一人饱腹全家皆无冻馁,可刘坪不同,若是他有什么好歹,可让家中发妻幼子如何存活于世。就如同这落单孤雁,殊不知高处不胜寒自己也已经是难以保全,而刘坪此时依旧忧心军中兵士,将军百战到底声名俱裂。
景运十二年冬月初九,皇帝下旨北府军自将军以下兵士择优保留,三十万北府军拉拉杂杂裁撤之数多于八成。旨意自下达到传至北境速度之快,令人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之功。陆知恩刚刚布下一个局便猝不及防得知消息,也未曾想这般迅速,又加之自五音坊回来后阿蛮便不准他操心太盛,便遇事也是措手不及。刘坪托人自千里之外带过信来,说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不知此番圣旨意图何如,还不好妄加揣测,言下之意还是要他莫要因此忧心忡忡,还是保重身体为上。
自从那天离开五音坊,许是天寒地冻又来回乘车胃里不适,陆知恩只一阵阵的犯头晕恶心,因为饭食进得不多也呕不出什么来,阿蛮不敢懈怠便将其他杂事交给侍女们去做,只天天守着他,生怕他哪里不舒服时身边再没人伺候着。于是这日午睡的陆知恩一睁眼,便见他家姑娘正趴在炕边口水都要流出来。
陆知恩一向浅眠,听得外面往来人等的脚步声已是清醒,他淡淡一笑将身上毯子覆于阿蛮双肩,小心翼翼下床去更衣着履,见姑娘睡得正熟便不愿打搅于她。却不想人刚刚挪到卧室门口,便被那人披上了厚厚的皮草衣裳。姑娘也未睡沉早就听见他下床来,见她的公子穿得单薄忙起身拿了衣裳追上去。
“谢谢我家阿蛮咯。”陆知恩便说便将衣裳紧了紧,接过她递过来的暖炉烤手,冰凉的手掌才好不容易暖和许多。
陆知恩默默嘲笑自己,原来话说出口就在无意间,我家阿蛮我家阿蛮一不小心还是脱口而出了。几年的朝夕相处若说没有感情绝无可能,比兄妹之情多些,又不及男女之情浓烈,但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亲近感,在一起久了便也是互相难以远离。如有一日阿蛮嫁去别家,他一定是舍不得的。
“公子何须客气,您又不会照顾自己只会一味折腾,今后便不要逞强了吧,还有我在这里呢。”
淳王刘焕从同知堂那边过来方进园子便看见阿蛮羞红了的脸颊如园子里的红梅,衬着白雪尤其好看。淳王远远望见两个年轻人含羞以对只淡淡微笑,姑娘行过礼翩然离去,粉红色棉鞋底踏着初冬时节的薄薄一层细雪。陆知恩立在门边正欲前行却被淳王搀扶着重返内室去坐在椅子上,他轻轻咳嗽两声随手斟上半杯陈茶递给对面的英武亲王说道:“殿下要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知恩近日身体不适不曾煮新茶,也只有这个可以招待殿下,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本王最近事物繁忙不曾得空来看你,况且茶又有什么要紧,日后该当如何还要多多仰仗于你,知恩一定好生休养才是。”
“我君臣二人间便无须客套了,殿下有事直说便可,知恩心中有数。”
“知恩还是一如既往的说话敞亮,我想北府军事你已知晓,今日听父皇言下之意,北府军终究保不住不说,也许形势要比这还严重更多。”
淳王今日上朝时听得太子一党趁朝廷下旨之机于人伤口上撒盐,信口雌黄曰北府军军容懈怠风气不正,矛头直指靖边将军刘坪,他实在不耻于此行径便在御前顶撞几句。然而出口的话便如东流水不可复回,他叔侄二人关系满朝文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被顶撞之人正巧找不到淳亲王的错处,便顺着他话茬呛声于他,淳王听之后悔却再无分辨之机。御座上的皇帝刘深起初虽不发一言只听他们辩论,却也将手中珐琅彩的杯盏掷下玉阶,发出一声冷哼转身离去。因此在场之人皆明白,谁输谁赢一眼可见。
“殿下不必争一时输赢,郡王在北境多年历练早就不是军中初来乍到的毛头小伙,具体事务一定能妥善处理。”
“北府军一旦裁撤必然改弦更张,太子那边只怕会以此事为契机一步步瓦解我朝野势力,趁机塞人进军中去代替坪儿如今位置。我已经失去了宝璋大哥,缨儿现在又远去蒙古,万万不能让亲人因我再受苦难。本王只拜托知恩,若是我叔侄二人有何不测,还求山庄保全采蘩和婉儿母子二人,善待妇孺。”
“殿下先不要这般失望,形势还未至那般不堪,有知恩在一日,便会尽力。”
陆知恩点点头安慰他,一番大战在即,不知他的主君,还能不能安稳度过。
☆、踏莎行
“丫头赶紧起床了,娶你之前真该查查清楚再决定的,谁知道娶了个王妃天天懒成这样子,再不起床太阳都要晒屁股啦。”
如缨甜梦正酣不料被人吵醒自是老大不情愿,抄起身边不知何物便朝来人掷过去,来人也并无怒气只好身手地接住,竟并未听见物件落地之声。见自己王妃翻了个身便要继续睡过去的样子,必勒格上前掀开她身上厚厚毛毯,蒙古的寒冬比长安城不知道要长多少,这南方草长莺飞的季节里草原上依旧是天寒地冻,凛冽寒风硬生生将她冻得不得不醒过来。数月过去,如缨梦中还觉得自己仿佛还在王府,醒来才恍然大悟早换了天地,北境的气候,与长安城终究是大不相同,刚起床身上衣裳单薄,她揉了揉鼻子还是没忍住打出一个喷嚏来。
“必勒格你给我出去,都是你将巴根派到那样远的地方去劳军,留他家塔娜一个怀胎五月的孕妇在家怎么能行。昨日风雪本王妃亲自去塔娜家中赶牛羊累的脚不沾地,怎样你汗王牛气了不是,还不能让我多睡会。”
“对不住了我亲爱的王妃殿下,真不能,”年轻汗王方自外面骑马回来,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凑近如缨后浑身上下散发着野兽一般的气息,“你们大陈应该怎么称呼?娘子?我家娘子这是做了何等好梦,可否同你夫君分享一下啊?”
如缨羞得脸颊一红,却不愿说出来。梦到了什么?我梦到了先生呢,先生病成那个样子仍然微笑望向缨儿,笑容有如长安城阳春三月的和风,缨儿想要去抚摸你苍白的脸颊可是你却渐行渐远,慢慢地再也望不见影踪,我用力追着你追了一夜,可是先生你到底在哪里啊,你怎么舍得扔下缨儿一个人。
“丫头梦里所见的那个人,该是陆知恩吧。”必勒格说话间将手中银杯置于一旁,靠近另一侧火盆蹲下烤热双手,汗水一点点靠下去人也开始发冷,便随手加了棉衣取暖,又取下架子上女式棉袍披在小娇妻身上便不再言语。袖口的柔软羊绒穿行在如缨指间,转眼来到草原已经是半年有余,而她早已经成为了如草原女儿一般带着羊皮腥膻味道的女子。
小姑娘一直担心她如缇姐姐的状况寝食难安,日前面前的汗王为哄王妃开心,费了老大劲才放下架子,亲自派人走了一趟西北打听流放地的消息,喜讯传来,熙平如缇夫妇虽受尽苦楚但已经育有一子,也算是开花结果。豫北汗王为自家王妃做的这些个事情整个王庭无人不知,夫妇恩爱可见一斑。
而小夫妻虽在人前恩爱有加,人后却总有龃龉,陆知恩的名字始终是心中隐痛,像颗钉子一般提起便戳痛着小夫妻两个年轻人灼热的内心。如缨知道必勒格一番倾慕之心恨不得将天上繁星摘下来镶在她冠上,这大半年来却仍然不能坦诚相待,二人脾气性格太像皆是执拗起来便互不相让之人,他人不知,而自己明白心中所想,也是至今仍未曾同过床。
“公主不否认便是默认了,既然陆知恩在襄阳公主心中分量如此重,必勒格便也不强求。但如今你早已是我蒙古王妃,必勒格对自己有信心,终有一日会让你甘心情愿。”
年轻汗王说完这番话穿好外衣便欲向外走去,眼角飘过一丝隐隐约约的失落,却依旧不后悔当时面对长生天立下的誓言。他的小丫头却急忙自身后不过几尺距离奔过来,将双臂环在他腰身处。如缨细痩小脸贴在他宽广如山海般的后背上撒娇,可怜情状令人一心软竟想要回身抱住她。
“缨儿知道是自己不好,怎么大汗便置气不唤我丫头了么?其实,缨儿已经习惯大汗这样叫我了呢。”
“没有啊,丫头还是我的丫头。”
毕竟在长安城生活了十几年,初来乍到需要一个适应过程,如缨小姑娘这几月来饮食水土皆是不服也瘦下去许多,抱紧必勒格的手臂竟有些硌得慌。才十几岁的小姑娘更加搂紧了必勒格话音徐徐而落:“那以后大汗便不要再自己一个人就寝更衣了,缨儿会努力做夫君的好妻子,草原的好王妃。”
“嗯,我不求能将陆知恩在丫头心中抹去,但希望丫头对我有信心,我一定会尽力走进你心里,”必勒格收起眼底情绪只回过头来轻吻着她白嫩的额头,“我的小丫头都瘦了这么多,我还是喜欢长安城里那个胖胖的你啊,那时候最好看了。”
“那我就可劲吃不给大汗剩饭。”
“还有,以后私下里没人的时候丫头也叫我名字吧,自从父王去后已经很久没人叫我必勒格了,我想让你叫。”
“必勒格...”如缨故意努起小嘴做愤怒状,就像她平时只要一想骂必勒格便要做出的神情,却是把自己也逗笑了。
“天冷丫头快穿好衣裳,等我去处理完事情再来找你。你看你姐姐姐夫他们都有后代了,我们,也要个孩子吧。”
“嗯好...”
锦袍汗王双手轻拍她肩膀让她安下心来,遂心情大好吹着口哨走出大帐去。他的小丫头只是微笑着唤来钟灵她们洗漱完毕,瓜熟蒂落,我刘如缨以后的孩儿该是什么样子呢,可不要学了他父王,太粗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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