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坪见兄长虽病得厉害,还是强撑着病体来见他心中百味杂陈,又见陆知恩冷风激起的咳喘越来越严重,于是慌忙扶他坐下问道:“今日本该是我和婉儿去大哥园子里看望你的,累大哥来这边见我实是不该,这会子有没有好些了?”
“无妨...”陆知恩清清嗓子,略微摆手示意他也落座,“坪弟国事为重,兄长我这是时气旧疾了,略注意休息就能好,你怎可在这小事上耽误时间?”
“我前段时间托人送来的雪莲,加在膳食中补身子最好。大哥可有服用?”
“雪莲是上好的补药,若不是天天用着,依我往年的状况,这时节已经难能出门来。只是寒冬难挨,兄长这身体自己知道,倒是平白糟蹋了多少好东西。”
“给兄长用多少好东西刘坪都是愿意的,唯独希望大哥善自珍重自己,我远在北境难能回来,也就放心些,”刘坪不由得悲从中来,转了话锋道,”刘坪此生,终将负了太多人心。婉儿懂事得让人心痛,她母家一直反对这门亲事,可她明知我无心还是执意嫁我,又万里风尘随我到那荒无人烟的地方去。若我真是天地男儿又怎能置妻子不顾?只求大哥缨儿多费心替我安慰钟灵,如有机会弥补,便是我刘坪足够幸运了。”
陆知恩抬臂略略轻拍刘坪的肩膀,叹息一声说道:“坪弟知道就好,女儿家真心若托付了便是一生不可辜负。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太上虽忘情,然诸法因缘生。
陆知恩心中蓦地被触动,曾想过两年来拖着这孱弱病体残喘至今,都已经是赚到的时间,又何必在乎一时生死。人固有一死,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又有多大区别,本就下定决心身败名裂,不过一个流芳百世一个遗臭万年。而听此一句突然觉得,这世间还有着太多未完的眷恋,所以竟有些舍不得。
因此虽万千人吾往矣,知其不可而为之,但人似沧海一粟,总是习惯了群居的动物但凡有了牵挂,便再也放不下。
时节进入腊月,陆知恩裹得像白熊一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过了腊八就是年,喝过热粥整个王府都充满着年下的味道,新添了许多白发的福禄每日里带着许多下人忙得脚不沾地。花甲之年的福禄年轻时曾从军征南,待人忠厚老实,又身负军功颇受先帝刘楷的赏识,因此淳王封王开府时,刘楷便指派了他去做管家。老管家即使年事渐高还每日坚持练拳,精神头比陆知恩还好很多。玉铃正持了方晾干的绒毯往这边走,远远见站在梯子下运筹帷幄的福禄,伸了右手食指覆在唇上示意小声些,接着指了指正半闭着眼睛休息的陆知恩。福禄会意点头,玉铃狡黠地一笑走过。
玉铃把方才手中羊绒毯子覆在公子膝上道:“公子这几天一直断不了咳嗽,方有些起色便闹着出来透气,越发小孩子脾气了。”
“屋里闷得难受,冬季里难得有这么个好天气,怎能轻易错过?”陆知恩右手离了暖炉,为自己斟上一杯热茶,天气异常冷冽,茶杯上方飘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不绝,茶香氤氲在水汽中更加令人沉醉。
“公子手炉里的炭火该换了,我这就去寻新的炭火来,公子莫着急。”
“玉铃不忙炭火的事情,我今日出门来,不是正对了某些人之意么?”陆知恩眼底神色一转,不紧不慢地开口,冷风吹过他的脸色和唇色更苍白了几分,玉铃能感受到他的公子正极力忍受身体不适开口讲话,却只得站在原地半晌未能答对。
“公子何意?玉铃之前也许曾铸成大错,但从未做过对公子不利的事。”
未待陆知恩开口,但见一蒙面侠客踩着王府挂灯笼的梯子自园外飞身而来,福禄眼见那人掠过围墙直奔修竹园去大声叫喊不好。这边玉铃耳力奇佳,一瞬间腾空而起,二人在空中厮打不停。
陆知恩用力撑起身子站在树下,披着厚重的狐裘依然形影单薄。这猛的一起身,他眼前瞬间黑雾弥漫,心口也针刺般疼痛,陆知恩用力摇了摇头,眼前才清明些许。
“来者何人自当冲着我来,你我恩怨自行解决与他人无关,莫伤人命。”
来人趁玉铃不备,摸出腰腹间匕首直冲陆知恩扑过来。陆知恩轻轻闭上眼睛等待死亡降临,他的小姑娘那双水汪汪的眸子一时映入脑海中挥之不去,除了她再无别人。原来在生命攸关的时刻,我最在乎的还是你啊。
打斗之声震惊了整个王府,如缨手中正执笔习字,突然一阵头痛竟将笔掉在地上,她心下不安急忙冲到院中,见毓秀也急急忙忙地冲到外面,四五个月的孕肚已经显怀,毓秀从未如此嫌弃自己此时身子笨重,只是急得双目垂泪。如缨让她凭借着自己的手臂快些过去,心中万分焦急却也不敢走得过快,生怕动了这小妇人的胎气。
玉铃眼见匕首距离公子一尺余,心下一凛闭了双眼挡在公子身前,待蒙面人想要收回刀锋为时已晚,刀尖已经深深没入面前青年人心口。蒙面见形势不妙,欲趁王府亲兵未至慌忙逃窜出去,不料遭遇福禄背后袭击,他身形灵活闪身避开迎面一拳,福禄年纪大反应慢些,待回过神来竟让他逃得无影无踪。
两个姑娘奔走至园门口时便见到这一场景,毓秀一时惊吓得尖叫出来。陆知恩当时便听到了玉铃心脉尽断之声,顺势将他揽在自己怀中,抚着他越发冰冷的脸颊。玉铃的眼神已经渐渐涣散,这边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公子,那边是怀有他甄家骨肉的妻子,终究谁都对不住了。
“玉铃你坚持住,我去叫大夫来,实在不行还有御医,还有孙先生,我当年伤成那个样子都被孙先生救活了,你也能。”
“公子,玉铃赎罪了...”
“你还有孩子,给我活着不准死。”陆知恩双眸流下泪来,也顾不得胸口阵痛紧紧搂着这个十几年既是兄弟又是朋友的玩伴,玉铃已经开始吐血,鲜血一滴滴落在他家公子雪白的狐裘上触目惊心。陆知恩想要用自己还算温暖的身子让他暖起来,终是徒劳无功。如缨扶着毓秀勉力蹲下身子,毓秀一声又一声玉铃哥哥的喊着,唤得在场之人听之无不尽碎肝肠。
“玉铃要走了...公子保重...保重身体...照顾毓秀...和孩子...”玉铃说完这几个字再无一丝力气,终还是在他的公子怀中闭上了眼睛。陆知恩心中大恸,将玉铃交给毓秀之后,突然心口剧痛,眼前一黑,如缨反应过来迅速揽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陆知恩顺势倒在小姑娘怀里大口喘气,一只手颤抖着从衣襟里掏出小巧瓷瓶却再也无力拔开。
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玉铃曾经是那般认真倔强的儿郎,一直视自家病弱的公子为兄弟,多年来为他遮蔽了多少风雨。
如缨小姑娘努力地拭净泪水拔出瓶塞,倒出一颗褐色药丸放入陆知恩口中,以手轻抚他比宣纸还要白的额头。天寒地冻,陆知恩头上竟有了虚汗,手边没有水,于是他用尽力气嚼碎护心丹,陷入了长久的昏迷。
☆、凭栏人
巴蜀自古烟瘴之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从古至今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界,而这大巴山上近年来却别有洞天。因山上珍稀药材集聚,便有济世贤人开了这家医馆,又引得天下名医轮流坐诊,好一番热闹景象。
“小公子慢些行走,躺了这些日子心急不得,伤筋动骨还要耐心恢复才是。”小男孩不过三四岁的样子,小孩子几月前贪玩摔伤左腿,却躺久了憋闷的很,左腿方能下地便着急走路,不免过于心急走快了些,正欲摔倒,一侧的姑娘慌忙相扶,小男孩顿时绽开一个天真的笑容。
“谢谢姐姐,姐姐真漂亮。”小小的男儿贴近了姑娘的耳畔悄声嘀咕给她听,姑娘听到这些夸奖只眉眼弯弯地看着这男孩也不害羞,嘴里还哼着他喜欢的歌谣哄他开心。小孩子天性纯善可爱,竟咯咯笑个不停。
姑娘将帽子里滑出来的一缕长发重新别到脑后,发丝乌黑油亮令人心动。十九岁了,按说也早到了许配人家的年龄,但她无父无母天天泡在医馆里,人生大事也就这样耽误下来,医馆里接触的各色人等多了,更不愿随便就嫁与什么人。孙有泰不久前听说巴山医馆有好酒,腹内酒虫闹的欢快,遂欣然而至,姑娘聪明早听说老山羊名气,成日里只是缠着他教给自己些东西,学费便是自己亲手酿的好酒一坛。久而久之,老山羊看这女儿家蹦蹦跳跳如自家孙女,心中欢喜,便更添了许多慈爱。
女孩拎着一小坛自酿的米酒,费了好半天工夫才在山间大石上找到这午睡正酣的老山羊。山上四季如春气候宜人,即便冬日里也不是太冷,孙有泰鼻子倒是很尖,远远闻到香味便坐起身来,就知道这小姑娘又有事相求,要不然哪能自己巴巴送上门来卖乖。却又转念一想那长安的病弱青年心中疼惜,陆知恩病重,昨日消息从长安飞鸽传书过来,登时孙有泰便欲收拾行李离开,无奈还有几个重病号耽误了些许时间。
“哈哈我家阿蛮就是蛮好的嘛,又知道你师父馋这口酒了,你且放着我自取便好何必送来,酒总是越陈越香。”
“师父就莫要说这些话了,哪次不是徒儿我远道送来,师父又总是找这么刁钻的地方窝着,可让我一番好找,”被唤阿蛮的姑娘撅着嘴一脸不情愿道,“师父可是要下山去长安城了?徒儿这么大还未离开大巴山呢,可否带我去见见世面?我保证,我发誓,绝不闯祸。”
女孩边说边做出一个对天发誓的动作,却不知该伸几根手指,一会儿两根一会儿三根来回切换。算了,不想了,两根就两根,连个誓都不会发简直丢死人了。
老山羊哈哈大笑,遂掰开她中指示意正确手势,又说:“丫头记得要竖三根手指,才是天地人啊。师父此番下山去可不是游山玩水,长安那边有师父的病人,他素有心疾但是突然之间病情加重,师父很是忧心。”
“心疾吗?是不是很严重?”
“是呢,丫头想下山去师父并不反对,只是这病人不同山上的,甚是棘手。”
“徒儿不怕,一定协助师父。师父医术名扬天下又医德高尚,您若肯治的病患徒儿必定尽心。”阿蛮眨巴眨巴眼睛,她出身山上苗寨,皮肤本来就是健康的麦色,虽算不上寨子里的美人,但好在眼睛大,忽闪忽闪炯炯有神。
“丫头,以后你会明白,医者虽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但总有无能为力之处,”老山羊低头轻轻抚上姑娘双肩缓缓道,“苍生皆叹命数微薄短暂,行医之人也不外乎如是。”
阿蛮忙将手指覆上师父双唇,只觉得悲伤不愿再往下听去。不想今后漫漫岁月里,一语竟成谶。
次日得了空闲,阿蛮提前备好二人坐骑,略带了些盘缠便随师父下了山,医馆众姐妹依依惜别不舍得她离开,阿蛮笑着说还会有相见的机会。只是这一走,一生便已经注定。
新岁又至,天下众生皆欢喜迎新,王府上下却笼罩在一片阴霾中。如缨已经半月多未睡过一个好觉,一有时间便匆忙赶来修竹园陪她的先生。陆知恩这场病来的凶猛,哮喘心疾一起发作,虽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候,但还是一日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昏迷中度过,因持续低热饭食也很少进。数的过来的几次清醒,还是心口实在疼痛难忍才醒转过来。
玉铃新丧,陆知恩卧病在床不能前往,如缨钟灵一边一个架着哭得几近失声的毓秀送夫君最后一程,还安慰她为了孩子也要珍重自己,毓秀想到孩子是玉铃生命的延续,也缓过了心神处理丈夫身后事。
小姑娘看的心痛不已,只日日握着先生冰冷双手期盼他清醒的时间更长些。却只能眼看着陆知恩刚刚有些起色的身体,迅速衰败下去,才养出来的几斤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王府为陆知恩重病遍访名医,各人皆无甚好办法,淳王实在无奈至极,只好用老山羊留下的信鸽传了消息去,现下还不知有没有把消息递到。
“郡主怎的又在这里?知恩身体不好,还是耽误郡主日课了。”陆知恩难得清醒一会,见小姑娘还在,便主动与她说两句话表示关怀,却不想话说的多了心口却越来越紧。
“先生莫要多言,胸口一定又要痛了。”
如缨扶着他身体略坐起来,将他身后枕头垫高些,轻轻揉动陆知恩胸口的衣襟助他喘过一口气。陆知恩坐起方觉呼吸更加顺畅,没有一点血色的唇边费力咧出一个微笑,他努力凝神望向他的小姑娘,睁开眼睛却又是一阵阵的眩晕,遂闭了双目浅眠。
阿蛮近二十年从未下山,方一进长安城眼界顿开,惊呼这只在寨子老先生家书本里见过的仙境,原来竟真实存在。师徒两个一路走过朱雀大街,姑娘家又是买糖葫芦又是看耍把式卖艺的演出竟也花了好些银子。孙神医边举着糖葫芦边摇头,真是搞不清楚这些小女孩,上街不花钱真心难受。
牵马行至王府大门前,淳王妃出来相迎,采蘩见阿蛮衣裙脏乱些,便带姑娘去换了件衣裳,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阿蛮换了这汉家衣裙竟异常好看。采蘩觉得还不满意,巧手盘起姑娘如云的鬓发,又以垂花绿玉步摇固定住,笑道:“阿蛮现在这样子,可像是京城大户人家的小姐了呢。”
阿蛮不好意思地道过谢,采蘩越看她越是喜欢,便牵着姑娘家的小手过了那边园子去,老山羊后面跟着心说小丫头你师父年事已高啊,你个徒弟就不能帮我拎着药箱,都啥倒霉孩子。
陆知恩见到孙有泰一时情绪激动,心头却是温暖异常。老山羊忙行至床前扶住他身子,阿蛮第一次见到那素瓷般的脆弱公子羞赧地低下头,如缨却不认生,牵着她的手问东问西,姐姐长姐姐短叫个不停。小女儿家一处玩闹,看的那边两个大男人心情意外的好。
“先生在外又收徒了,可是因为人姑娘家酒水甘甜?”陆知恩服了药后精神好些,披衣坐在床上开口,方才因心脏不舒服抓紧锦被的手也放松许多。
“你个浑小子就会嘲笑我,怎的酒水不好你孙先生我就不能收徒了?这姑娘虽笨手笨脚,但好在勤奋用心,这些日子以来也学了好些实在东西,我是实在喜欢她才带来的,顺便也见见你这个病例,省的她老缠着我。”
“我这身体如此,还是让先生费心。郡主与阿蛮玩的那般好,一时定也不愿她离开王府,师父此番来长安,该多待些日子才是。”
“这正是我想与你说的,我是闲不住的人自不愿长期留在此处,但阿蛮这姑娘不是。玉铃刚刚过世也没个照顾你的,她略通些医术,所以我想把她留下,如果有机会也希望你和郡主帮她寻个好人家才好。”
“对啊对啊,孙先生都这般说了,先生就让姐姐留下吧。姐姐懂得医术会照顾人,不像我衣来伸手,在先生身边照顾着我也放心。”如缨听孙有泰一言乐得帮腔,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阿蛮,一脸计划成功的欢乐情状。
“那就依郡主所说了,姑娘且在我这里住下,只是郡主还要费心安排了。”
陆知恩抬首正对上那姑娘如水的眸子,阿蛮被他这一注视回报以微笑,好看的似阳春三月。阿蛮虽舍不得师父,还是巴不得留在这里的,初见便知公子是那样好的人,她阿蛮认定的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头。
☆、归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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