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赐娴斥退了旁的下人,扶着酸软无力的膝,开启了外间的机关,然后朝满面震惊的俩人道:“拾翠,你去瞧瞧这条密道里有没有留下线索。拣枝,你沿着徐先生的宅邸到城外将要途经的路,带人追过去。”
拣枝和拾翠提了障刀领命去后,元赐娴倚靠着墙瘫软下来,脑袋里一片混沌。
只有密道了,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孩子带走的,应该只有这里了。
这条密道关系重大,本不该轻易暴露,故而哪怕是身边的两名婢女,她也不曾说起,可原先唯一的知情者曹暗离开了长安,她现下身子不行,没法亲力亲为,只有叫拾翠进去察看。
元赐娴心力交瘁之下强撑着意志,焦灼地等着消息,约莫一炷香后,听见密道那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她扶着墙艰难地站起,却被突如其来的一记手刀击晕在地。
再醒来的一瞬,元赐娴就明白了全部的前因后果。
陆府戒备森严,稳婆待在外间的时辰也很短暂,其实根本就没能找到密道的入口。何况开启暗门是一定会发出声响的,哪怕她当真摸透了机关,也没法这样悄无声息地带走孩子。
是她当时刚生完孩子体力不支,脑袋也不十分清楚,又对那条密道先入为主,被它堵了思路,而忘了察看外间的其他地方。
实则众人慌里慌张的时候,孩子很可能还在屋里,就藏在某处隐蔽的地方。
但现在,她和孩子都被人劫走了。
陆时卿离开长安的这段日子里,徐宅的密道暴露了,对方沿着那头一路摸到了陆府,然后一直潜伏在里头,等着她上钩,等着她主动开启密道,把自己和孩子送到他手上。
元赐娴悔得心尖抽疼,却在下一刹意识到周遭的不对劲。
她正身在一辆马车内,马车的行迹却不太寻常,似乎在以一种倾斜的姿态急速前行。一棱一棱的月光透进来照在她的衣裳上,叫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按着酸痛的后颈爬起。
马车的窗门都被木条封了起来,只露了几道缝隙,而外边已经没有人,也没有马了,整辆车子正滚在山间一段长长的下坡路上。坡面似乎积了冰霜,异常湿滑。而前方……她紧张地急喘着,透过木板的缝隙,借月光看清了情状,霍然睁大了眼睛。
前方是悬崖绝壁。
门窗被堵,跳车不能,她手边空无一物,徒手去掰木条,使尽力气却也不动纹丝。
眼看悬崖越来越近,绝望之下,元赐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踏踏的马蹄声。
她蓦地回头,不过几个数的功夫,就见身后人追平了马车,却像是一时没法阻止车势,在疾驰的马上一把抽出腰刀,向她低喝一声:“让开!”
元赐娴迅速闪避开去,就见他手中剑光一闪,劈山裂地般下了一刀。
一刀断木,车门四分五裂。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手给我!”
元赐娴将手飞快递出,被他一把拽入怀中,却因一股往前的冲劲,连带将他也斜撞下马。
两人直直朝崖边跌滚而去,他一手护住她的脑袋,一手将腰刀往霜地里奋力一扎。
第100章 100
刀破石入土,生生止住了两人的滚势,与此同时,元赐娴听见清晰的一声“咔”,像是骨裂的声响。
马车越过悬崖,轰然坠落。她脑袋发晕,昏昏沉沉里却没感到疼,这才后知后觉地醒了神,发现伤着的人不是自己。
那块原本要轧到她的石头,扎碎了她脑袋下的那只手。
崖边裂石辚辚崩落,郑濯半个身子都悬在了崖外,却还支着刀柄偏头问她:“伤着没?”
元赐娴费力撑起自己,让开脑袋去,避免给他的手再添伤,摇摇头,喘着粗气道:“殿下,您的右手……”
郑濯说了句“没事”,随即收刀翻身而起,一把扯下身后玄色裘氅,裹紧了她道:“你现在上不了马,等马车来,很快。”
元赐娴费力地点点头,忍着泪意,提气道:“孩子……”
孩子没有在马车里,对方将她们母子二人分开了。
郑濯飞快解释道:“对方兵分四路,分别往东南西北四个城门走,此地是距离永兴坊最近的东路。我今夜人在城外,得到消息就近赶来了这里。孩子在其余三路中,你阿兄往北追了,陆府的人手往西追了,南路我另派了下属。”
眼下早已过了宵禁时辰,幸好郑濯刚巧人在城外,查证陆时卿的下落,否则元钰因妹妹被掳出城还有理,他就无法如此轻易带人马出来了。
元赐娴裹着厚实的裘氅,心却一点点凉了下去。
很显然,对方并不想要她的性命,将她困在那样一辆马车里,又兵分四路,只是为了分散元钰和郑濯的人手和注意力。也就是说,对方的最终目的不在她们母子俩,也不在元家或郑濯。
将她和孩子当作诱饵抛出,这个套子,只可能是为一个人而设的。且对方甚至避免了将诱饵放在同一个筐子里,以图万无一失。
就像现在,元赐娴得救了,但孩子很可能还没有。
她心焦如焚,颤着嘴唇,声音已经染上了哭腔:“他在哪里?”
郑濯一面盯着前方地平线处急速驶来的马车,一面实话道:“我不知道。”
他得到的消息和元赐娴一样,都只到雪难为止,接下来就全无陆时卿的音讯了。算起来,他已经失踪了近三天。
但他们都清楚,对方既然选择了抛诱饵,就说明陆时卿一定还没落入敌手。
马车很快驶到近前,郑濯交代道:“车上有稳婆和婢女照顾你,你先回府。”说罢将她一把打横抱起,送入马车。
元赐娴这时候没力气忸怩,进到马车躺下后哀求地看着他:“殿下,拜托您了……”
她也恨不能插了翅去追孩子,却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子状况,就是只能添乱的,一旦碰上敌手,反倒叫众人愈加束手束脚。
郑濯点点头:“他和孩子都会平安回来的。”说罢掀帘而出。
马车内,郑濯安排的稳婆和婢女忙接手了元赐娴。
元赐娴脑袋沉得像灌了汤一般,没等回城就支撑不住昏睡了过去,再醒来就闻见一股浓郁的药腥气,她蓦然睁眼,看见天光敞亮,似是日上三竿,慌忙挣扎起身。
趴睡在她榻边的拣枝被惊动,忙朝外头喊:“郎君,夫人醒了!”
元赐娴以为她喊的是陆时卿,脑袋里绷紧的弦一松,回头却见是元钰从外间疾步走来,心下登时一紧,哑着声急道:“阿兄,孩子呢,陆时卿呢?”
元钰眼下好大一团青黑,闻言不舒爽“啧”了一声:“怎么,看见是你阿兄我,很失望啊?”
他这语气似是说笑,但元赐娴一点心情都没有,急得都快哭了。
她昨夜实在太累太难受,想着就睡片刻,然后等郑濯和阿兄的消息,哪知一睡睡到了翌日晌午。
元钰见状心疼得直抽抽,忙坐下来哄道:“都在都在,都好好的,乖,别急别哭。”
“当真?”不是元赐娴非不肯信,只是如果陆时卿真的好端端回来了,怎么不守在她榻边啊。
元钰低咳一声,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自然是真。小外甥没受凉,就在外间摇车里躺着,阿兄仔细看过了,长得很有我年轻时的风范。”
的确,照情理看,对方要拿孩子去套陆时卿,必然得保护好小娃娃,这一点倒是不幸中的万幸。元钰也不是个能撒谎的人,说的这些不像是假,但他一句没提陆时卿,实在不太寻常。
元赐娴心里着急,掀了被褥就想下去,被他皱着眉头一把按住了肩:“还想活命就好好躺着。”他说罢叹了口气,默了默无奈道,“我就说我这人撒不了谎,还非要我骗你……好了,告诉你实话,但说好了,你现在不能下床。”
元赐娴闻言捣蒜般点头,随即听他道:“陆子澍确实回来了,只是受了点伤,在这里守你到天亮就昏了,现在躺在隔壁屋。”
她闻言又想往下跳,记起刚才元钰放的话,按捺着道:“他伤势如何?”
元钰想了想道:“得了,我给你抱过来,你自己看吧!”
“……”
元钰说完就出去了。拣枝看元赐娴一头雾水,向她解释了昨夜的事。
原西路和南路都是对方放的迷雾弹子,孩子实则是被送去了元钰选择的北路。但在他追上那行人前,陆时卿就已经孤身跟他们交上了锋。
对方使诈,将一块包着襁褓的巨石从近三丈高的地方往下扔。夜黑雾浓,陆时卿不敢冒险,哪怕知道多半是假,也硬生生扛着接了下来。那伤就是当时受的。
之后,他假意倒地难起,诱得对方暴露了孩子的位置,事前听他安排,埋伏在附近的曹暗趁势而上,将小郎君救了下来。
元钰到时,曹暗已经带着孩子先行离去,陆时卿则滞留原地,以身为饵拖延时辰。再不久,郑濯也到了,才一道助他脱了身。
元赐娴光听着便已心惊胆战,再联想陆时卿这几日的处境就更是后怕。
现在想来,所谓回鹘和突厥两军交锋,其实根本就不是巧合,而是谁人蓄意而为,目的就是要陆时卿的性命。
他失踪的那座雪山位于大周边境,距离周京千里之遥,花两日半赶回,已得是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不停换马,日夜兼程的情状,若再计了一路上所遇杀招耽搁的时辰,她几乎不敢想象他究竟是怎么回来的,到得长安城附近,听闻她和孩子被掳的消息,又是如何有力气奔走相救。
元赐娴叫拣枝把两个孩子都抱过来,吩咐完就见元钰大步流星地回了,当真打横抱着陆时卿,将陆府一干仆役婢女诧异的目光通通甩在了脑后。
她起先还道他只是说笑,见状张着嘴盯着他和他怀中未醒的人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往床里侧挪了挪,给陆时卿腾位置。
哪知陆时卿早不醒晚不醒,刚好在元钰快将他放平到床榻的时候醒了,一睁眼看见他那张放大了数倍的脸,一骇之下翻身滚下,“咚”一声摔在了床上。
元赐娴一吓,忙去摸他:“摔着没?”
陆时卿昨夜差点废了手臂,且因石头冲力太大淤了内伤,要论身子状况,也不比元赐娴好多少,眼下这么一摔,确是有些眼冒金星。
但他一听这声音就醒了神,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起身道:“醒了?好受点了没?”
他之前不敢叫她,一直熬着想等她睡够,不料没见她醒就撑不住昏睡了过去,眼下都没搞清楚情况,估计还以为自己根本没离开过。
元赐娴撇撇嘴,伸手摸摸他消瘦了一整圈的脸:“我没事。”
陆时卿闻言就是一噎。她睡着的时候,大夫来诊过了,说她受了这遭罪,着实损伤根元,得亏原本体质好,才得以保全了性命,只是三五年之内不可再受孕,过后坐月子也得含嘴里,捧手心地悉心调养。昨夜还算救回得及时,再差一点,就将落下病根,一到冬天就气虚体寒了。
有了这趟鬼门关的经历,陆时卿原也不打算再叫她受罪,如今儿女双全,三五年不生,一辈子不生,都没关系。甚至退一万步讲,便是眼下尚未有孩子,只要她好,他也愿意不再要,只是日后到了地底下,得跟陆家的列祖列宗赔个罪。
元赐娴见他哽着不说话,笑了笑道:“真没事,你看我,还比你胖着呢。”
陆时卿再没忍住,将她一把拉进了怀里,不停摩挲着她的肩:“对不起,我食言了。”
她早生了十几日,其实真不必算这笔账,不过仍是抬起头来,假意生气道:“那你以后还乱不乱跑了?”
陆时卿垂眼看她,摇摇头,认真道:“你在哪我就在哪。”
“去哪儿都带着我?”
他点点头:“去哪儿都带着你。”
元赐娴贴着他的胸膛笑:“解手就不要了啦!”
“……”
第101章 101
紫宸殿里,张仆射正在面圣。
徽宁帝看他无朝特意请见,问道:“怎么,张仆射也是一早就听说了昨夜的动静?”
张治先笑着拱手:“这事闹得如此凶,该惊动的,不该惊动的,怕是都惊动了。”
徽宁帝低笑一声,听出他弦外之音,道:“张卿有话但说无妨。”
他颔了颔首:“陛下,且不论究竟谁人有如此手笔,能够从陆府掳去陆侍郎一双妻儿,您可否觉得,六殿下对澜沧县主太过上心了些?陆侍郎是为妻儿搏命,六殿下是为了什么?”
徽宁帝一时没有说话。他是今早一睁眼就得了昨夜消息的,当即派了人出城查证,又将一拨太医遣往陆府,一拨遣往皇子府。
太医向他回禀了郑濯的伤势,说他右手手骨裂了,很久不能再握刀握笔,今后是否可以恢复如初也很难讲。
他默了默道:“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六郎救赐娴目的不纯,很可能是为了讨好元家,取得元易直的支持。但朕告诉你,六郎的右手很可能废了。”
张治先一惊。
“他若真是目的不纯,就该知道分寸。一个武人废了右手,他还有左手,但若是一位储君废了右手,你以为,他还能服众吗?”
张治先登时噎住,似是无法接受郑濯当真只是出于某种私情,又道:“可六殿下行迹也确实可疑,大半夜的,为何竟身在城外?”
徽宁帝渐渐有点不耐烦了:“朕问了,薛才人近来身子不好,闹偏头痛,六郎问着个偏方,差一味难得的药草,这两日夜里都带了人去城外雪山找。昨夜在归途听说了陆家消息,才就近赶了回去。”
他毕竟是职事在身的皇子,手下布置点探子眼线,注意着京城各向的动静,实在再正常不过。光凭这些,根本证明不了什么。
张治先眼见徽宁帝如此态度,自然不好再硬说郑濯的背,又换了个人针对:“六殿下的事,兴许是臣想岔了。但臣觉得,陆侍郎为妻儿奔波诚然无可非议,可这千里回奔之举却也未免有些不符他为人一贯的作风。陆侍郎是否也可能与元家……”
“张仆射!”徽宁帝打断他,“您这张口就来的话,可得好好过一过脑袋!”
紫宸殿里,徽宁帝发火的时候,元钰也在闹脾气,看着旁若无兄,搂搂抱抱的俩人,黑着脸咬了咬牙甩袖离去,临到门边时,正碰上拣枝和拾翠一人抱着一个孩子过来。
他瞅了拾翠怀里的小郎君一眼,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然后便抖着宽袖移门而出。
陆时卿起先是因知道元钰在身后,才有所隐忍,眼下正抱着元赐娴,想跟她亲亲热热地叙会儿话,又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只好示意两名婢女把孩子放在床榻上,然后叫她们退出去。
元赐娴见状摸了摸他的脸:“等会儿再抱你,先给我抱抱孩子。昨夜只看了妹妹,还没来得及看眼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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