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如果宋人来犯呢?”耶律隆绪问。
“不会的,宋人很聪明,他们要的是安稳,不是土地,而我们要的是金帛,也不是土地。所以,保持两国安定互商,是辽宋的共同利益。”说到这,萧燕燕忽然目光一沉,“我不担心赵宋,我反而担心的是女直。”
“女直?女直一直是大辽的附属国,论实力要比大辽差很多。”耶律隆绪不解地问。
萧燕燕摇摇头,说道:“熟女直因为距离我门近,这么些年已经渐渐同化。但是,远在混同江之北的生女直虽然表面上也对大辽臣服,但实际上大辽对他们的控制很有限。皇上,你还记得完颜石鲁吗?”
“儿臣记得,他是生女直完颜部的酋长。儿臣上次临幸东京见过他,他对儿臣很是恭敬。”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我虽然只见过他一次,却在他的脸上看到了野心,也许他会成为那个统一生女直的人。皇上,你可以利用他帮助你管理生女直,但是一定要防备他。因为女直人和宋人不同,他们不要稳定,也不要金帛,他们要粮食,要活下去。这样的人更可怕。”
大殿里的烛火烧得只剩下一半,萧燕燕的脸沉在忽明忽暗之中。耶律隆绪望着母亲捉摸不定的面容,心情复杂。他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很怕母亲离开。三十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在母亲的庇护下,聆听她的智慧。她是指引自己的光,可是现在,这个光却要灭了。
统和二十九年,萧燕燕离京赴幽。临走之前,她最后一次来到元和殿。这个她再熟悉不过,几乎见证了她一生的大殿此时空荡荡的。四十多年前,十六岁的她在这里,在众人的瞩目下走向殿台上的耶律贤,开始了她的皇宫生活。二十九年前,她和八岁的耶律隆绪一同坐在这里,面对殿下各怀心思的群臣,那年她三十岁,她是承天太后。平内乱、理朝政、辅新帝、战外敌......这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可如今物是人非,只有这大殿一如既往地庄重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缓缓走在甬道上,恍惚中萧燕燕仿佛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她那永远带着高深莫测表情的父亲、阴郁狡黠的高勋、瞠目怒视的耶律喜隐、满脸戏谑的耶律贤适、冷漠的舜姬、冷笑的鹦哥、面无表情的阿依古,还有阿离、室昉、耶律休哥、耶律斜轸和萧怀义。他们的面孔忽远忽近,却都越来越暗,越来越暗......忽然,一束刺眼的光射到萧燕燕苍白的脸上,她惊得抬起颤抖的手挡在额头前,是阳光,原来她已经走了出来。萧燕燕只觉得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泪流满面。
在耶律隆庆的护送下,萧燕燕及三千余侍卫、宫女踏上了南京之路。她坐在辇轿里,却不肯回头再看一眼这个她生活、奉献了五十多年的城市,她是怕自己后悔。
第五日,萧燕燕一行人到达了临州下的宜阳县,便驻跸下来休息。这日晚上,萧燕燕正要就寝,却忽然听到外面的侍卫慌慌忙忙来报,说庆王爷居住的房子走了水,加上十一月的夜晚北风急烈,火势发生蔓延,而庆王爷下落不明。萧燕燕又惊又急,要自己披了衣服出去看,被奚奴拦住。在众人劝说下,她才让奚奴带着屋外的所有侍卫去救火,又让腊梅去打听消息,只留下白梅和冬梅留在屋里陪着自己。
萧燕燕等得心急如焚,坐立不安,见迟迟没有消息来报,又让白梅再去打探。正焦急着,忽然听见屋外有人说:“回太后,小道奉王爷命来向太后保平安。”
萧燕燕一听是圆玑的声音,忙对外面说:“快进来。”
圆玑一手拿着拂尘,一边快步走入屋内,颔首说道:“太后,晚上小道和王爷出去赏月,不在房间,所以王爷现在安好,请太后放心。王爷现在正率人救火,特让小道先来给太后保平安,王爷随后就到。”
萧燕燕长长舒了一口气,忽然觉得一阵乏累,于是闭起眼睛说:“没事就好,你去告诉他不用来了,我没事。”
圆玑却不离开,晃了一下手中的拂尘,轻声说:“小道看,太后有些受到惊吓了,不如让小道给太后按揉几下,去去乏。”
萧燕燕本想拒绝,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眼前一片迷蒙,脑袋发涨,便说:“那好吧。”
圆玑走到萧燕燕身后,伸出青葱般的双手在天柱、风池、合谷和太冲几个穴位上轻轻按压。萧燕燕顿时觉得似有凉风袭来,头清目明。
“圆玑,你可愿意随本宫去幽州,本宫可以为你建一座道观。”萧燕燕闭着眼睛,轻声问。
“多谢太后抬爱,小道斗胆,太后…是不想小道再跟着王爷吧。”圆玑说道。
萧燕燕微微一笑,依然闭目:“圆玑,你是个聪明人。可是,你一定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吧。”
“是,小道明白,太后之所以归政于皇上,也是因为至盈则亏吧。”
“至盈则亏?”萧燕燕沉吟道,“说的好,本宫信佛,对道家知之甚少,你以后就留在本宫的身边给本宫讲道吧。”
圆玑平静地说:“其实佛家里也有差不多的话,道家叫盈亏,佛家...则叫因果。所谓‘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人一旦种下恶因,就终生都无法逃离恶报。哦,小道的养母信佛,这是她告诉小道的,她曾经在宫里伺候过,说不定太后会认识她。”
萧燕燕猛地睁开眼睛,她忽然意识到,圆玑今天是准备告诉她一些事,而这件事和她有关。
“她叫什么?”萧燕燕冷静地问。
圆玑并没有停下按摩,依然笑着说:“她叫弗奴,太后可认识?”
萧燕燕在脑中搜索着这个熟悉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忽然,一个女孩闪入她的脑海,萧燕燕兀地浑身一颤,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的脖子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勒得她说不出话!
一旁的冬梅见圆玑用拂尘勒住了太后的脖子,吓得魂飞魄散,刚想尖叫,就被圆玑从袖子里射出的短镖一刀割破喉咙,失声倒地。
萧燕燕被拂尘勒得脸色煞白,她一面用力扒住脖间的拂尘,一面对圆玑说:“你…你是封儿?”
圆玑冷笑一声,将拂尘放松了一些,阴声说道:“是,我是鹦哥的儿子,应该叫你一声姨母吧。”
萧燕燕咳嗽了数声,终于想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到圆玑的时候就觉得那张脸如此熟悉,那青白的面孔,细长的眼睛和清冷的眼神,不就是自己的二姐鹦哥吗!没想到,自己寻找了他这么多年,今日却是以这种形式相见。
“外面的火...火是你放的吧?”萧燕燕虚弱地问。
“是,屋子外面的人也已经都被我杀了。我费尽心机接近王爷,再到接近你,都是为了今天。”圆玑恶狠狠地笑说。
“你,是要为你父母报仇吗?”
“萧绰,你应该早就想到会有这天吧,你以为隐居起来,你手上的血债就会消失吗!?”说着圆玑又将手中的拂尘勒紧。
萧燕燕被勒得面目扭曲,可目光却异常平静,她摇摇头,痛苦地说:“封儿,我…我找了...找了...你很多年,我以为...以为......”
“以为我死了是吗?我命大,也是老天要留我一命,为我父母报仇。”圆玑眼中露出凶色,“当年,弗奴被逼无奈,预备抱我跳崖,幸好我们被半山腰的树枝拦住。后来,天一观的天一道长救了我们,还收我为徒,教我道术,也因此才躲过了你一次次的搜查。今天,我就要要你的命!”说罢,圆玑将手中拂尘紧紧勒住,狞笑着看着萧燕燕一点一点失去气息。
“住手!”忽然,屋门被推开,圆玑抬头一看,见耶律隆庆推门而入。
“王爷?你不是…不是......”圆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耶律隆庆用剑抵住圆玑的胸口,痛苦说道:“你平日滴酒不沾,今日却找我饮酒赏月,我觉得蹊跷,所以只喝了两杯,剩下的酒我都假意倒在了草丛里,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意图...你快住手!”
圆玑的手不自觉松开了一些,却很快又勒紧。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忍着泪水说:“王爷,对不起,我不能,我不能......”
看着母亲已经奄奄一息,耶律隆庆大喊一声,一剑刺向了圆玑,一股鲜红色的血从圆玑的胸口涌出。耶律隆庆自己仿佛也吓了一跳,他猛地松开手,却看着圆玑正笑着望着自己,没有一丝怨恨。来不及多想,耶律隆庆立刻将母亲脖间的拂尘解下,见母亲已经面无血色,气若游丝,不禁痛哭道:“母后,您醒醒,母后!”
另一边,圆玑已经坐倒在了地上,他的胸口早已经被红色覆盖,本来就苍白的面孔更是如死人一般。看着耶律隆庆怀中的萧燕燕已经昏死过去,圆玑的眼中流下泪水,他仿佛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对耶律隆庆说一般:“真…真好,我这辈子最大…最大的两个愿望,一个…一个是亲手杀了萧绰替...替父母报仇,一个…一个....一个就是…就是死在你的...手里。庆,对不起。”说完,圆玑忽然周身一颤,咽了气。
耶律隆庆望着死去的圆玑,虽然心痛如死,却不知该如何表述,只得将头埋进母亲的胸口低声抽泣。忽然,他感觉母亲似乎在说话,忙抬头看,果然见萧燕燕微微睁开了双眼,嘴中似乎在说着什么。
“母后,您挺住,我这就去叫太医!”耶律隆庆刚想起身,发现母亲正抓着自己的衣角。他忙将耳朵贴在萧燕燕嘴边,听见她说:“告诉...告诉皇上,不要...不要追究。”
“是,母亲。”耶律隆庆失声说。
萧燕燕轻轻喘着气,似乎在动员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在她五十九的一生中,有很多次濒临死亡,生平南的时候难产、高勋的叛乱、鹦哥的□□、还有无根的刺杀......她都幸免于难。原来,当死亡真正到来的时候,人会出奇的平静。她都伸出苍老的手抚摸着耶律隆庆的脸庞,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庆儿,好好…好好活着,答应我,要…要好好辅佐…辅佐你皇兄,嗯?”
“母后,母后,母后!”
门外忽然下起了大雪,好像要遮盖什么似的,下得无边无际。
统和二十九年十一月,萧燕燕死于南下的途中,终年五十九岁。三个月后,韩德让因病逝于南京,病因不详,终年六十四岁。耶律隆绪将韩德让葬入皇陵,与萧燕燕比邻。他的碑上按照死前的遗愿,只刻着四个字:不负相思。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58/58 首页 上一页 56 57 5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