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隆绪虽然为难,但母后的命令却不敢违抗,只得将原话告诉了萧耨斤。萧耨斤显然没有想到等待她的会是这个结果,她以为自己生下未来的太子,从此母凭子贵,就再也不用受太后的压制,却没想到还未出月子,等待自己的竟然是与亲生儿子的骨肉分离!萧耨斤又哭又闹,她去求皇上求太后求皇后,甚至以死相逼,闹得整个皇宫都不得安宁。可是,从皇上的叹息声和众人冷漠的表情中,萧耨斤终于明白,一切都没有用。自己的夫君并不是这世上最有权力的人,他的母亲才是。只要这个女人在一天,皇上就要听她的话,而自己永远只是刀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十天,流尽了这辈子的眼泪后,萧耨斤将孩子交到了耶律隆绪手中。她冰冷的目光穿透层层城墙,像一把剑射入太后的崇德宫。她咬着牙跟自己说,她要自己的孩子做太子,做未来大辽的皇帝,到时候,她要把所有的帐一起清算!萧绰,就怕你活不到那一天。
☆、因果有报(一)
统和二十六年,韩德让向已经亲政四年的耶律隆绪提出辞呈,在朝野引起震动。从统和元年起担任北院枢密使,后官至大丞相,韩德让一直是大辽仅次于萧太后和皇上的人物,掌控军政大权。在听到韩德让告老的消息,很多人以为这是他欲擒故纵,目的是向皇上索取更高的权位。于是有人站出来向皇上挽留,也有人则冷眼旁观。
对于韩德让的这一举动,耶律隆绪也是半信半疑。自统和八年韩德让为自己挡了那一箭后,他对韩德让的态度就发生了改变,这些年两人亦师亦友,如父如子,慢慢建立起了超出君臣的情感,耶律隆绪甚至特许韩德让可入朝不拜,上殿不趋。两年前,有一次韩德让胸口的箭伤复发,耶律隆绪更亲自在韩德让床榻前喂药守护,一时更传为佳话。但和他的父亲一样,耶律隆绪生性多疑,所以他对韩德让始终都怀有戒心。自己八岁登基,在母亲的庇护下作了二十二年的清闲皇帝,终于在三十岁这年开始亲政。他等待的太久了,他的抱负、他的野心、他的宏愿都等待的太久了。如今母亲已经退居后宫,他不能再接受任何人对他指手画脚,影响他的决策,包括韩德让。所以,即使不确定韩德让的请辞是否是真心,甚至他的背后是否有母亲的授意,耶律隆绪还是立刻准了韩德让的辞呈,同时还赐予他皇族姓氏耶律,并赐名隆运,封晋王。这一恩赐,使韩德让摆脱了家奴的身份,一跃成为了契丹贵族,并萌荫子嗣。
皇上的这个举动多少有些令人吃惊。当年的室昉、耶律休哥请辞时,萧燕燕驳回了一次又一次,又再加封赏。如今韩德让请辞,皇上虽然赐予了他无上的荣耀,却连挽留都没有,人们议论纷纷,这朝廷要变天了。韩德让却表现得非常平静,仿佛得偿所愿,谢恩后更把自己关在府中,闭门不见客。这一切,萧燕燕都看在眼里,却无动于衷。她了解韩德让,知道他并不是故弄玄虚,而是真心请辞。她更了解自己的儿子,他这是在告诉天下人,也包括他的母亲,这大辽是他的。
这年冬天,萧燕燕接到耶律凝的信件,信上说幽州悯忠寺为太后和皇上建造的金身石像完成,请太后和皇上临幸,顺便也希望能与萧燕燕和韩德让在幽州一聚。也许是远离了为朝政劳心的日子,萧燕燕总是觉得日子过得太慢,也时常会想起过去的人和事。所以在收到耶律凝的信后,她便决定前往南京过冬。可是耶律隆绪却已经定下这年冬行营要去东京辽东府,接受北部女直和高丽的朝拜。耶律隆绪一直担心母亲因为韩德让的事而生嫌隙,所以便顺水推舟,封了韩德让一个南京观察使的闲职,令他替自己陪同太后去南京视察,此外又令皇弟耶律隆庆随驾同行。
于是一行人便在十一月从上京出发,萧燕燕和韩德让分坐两顶轿辇,耶律隆庆则骑马走在前面。萧燕燕透过轿窗向外看去,皑皑的白雪已将上京城覆盖,空旷的路上好像只有他们这一行人默默前行着。忽然她定睛一看,耶律隆庆身边似乎跟着一个骑马的道士,从背影看年纪应该和庆儿差不多大,只见两个人有说有笑,甚是亲密。
“奚奴,庆儿身边那个骑马的道士是谁?”萧燕燕向轿外问道。
“回太后,奴才也是听说的,那道士是王爷府里的门客,据说是城外天一观的。虽然年纪轻轻,但颇有道行,和王爷也甚是投缘,几乎是形影不离呢。”
萧燕燕默不出声。她知道庆儿一直慕道,做东京留守的时候就在辽阳府修了不少道观,后来回到上京也经常和道士们往来谈道。她倒是不反对庆儿信道,只是契丹一直都不能避免兄弟为夺皇位自相残杀的事情发生,所以耶律贤才在耶律隆绪刚降生的时候就封他为太子。这些年,萧燕燕一直告诉耶律隆庆要忠君忠兄,庆儿也一直恪守做臣弟的本分,只是萧燕燕偶尔会有隐隐的不安。庆儿的性格和皇帝不一样,他更隐忍,更内敛,所以常常不引人注意。但萧燕燕知道,他绝不是看上去那样没有主见的人。如今庆儿和道士走得这样近,不得不令她有些担心。
“太后,要不要把那道士叫来问话?”奚奴问道。
萧燕燕摇摇头道:“先不用,你派人暗地里打听一下那个道士的来路,不要声张。”
“是,奴才明白。”
因为雪路难行,又遇风雪,这一行人走了十天才到了古北口,萧燕燕的头风病却突然发作。老太医胡浩卿因为身患恶疾,没能同往,随驾的几个太医开了不少的药,太后却总是不见好转。韩德让又急又担心,便来和耶律隆庆商量不如返回上京。耶律隆庆却提出不如让他的门客道士圆玑为太后看诊。听了耶律隆庆讲圆玑的医术如何高超,韩德让虽有些犹豫便也同意了。说来也是神奇,这圆玑只为萧燕燕诊脉片刻,既不开药也不针灸,只轻轻在她天柱、风池、合谷和太冲四个穴位上轻轻按揉,本来已经痛得昏迷不醒的萧燕燕忽然清醒过来。
众人见状都长舒了一口气,圆玑对耶律隆庆说:“王爷,现在请太医们把刚才的药热一热,请太后服用吧。”
“刚刚那些药母后吃了都不管用,现在母后已经好了,还吃它们做什么?”耶律隆庆问道。
圆玑笑说:“王爷有所不知,刚才太后是邪气侵体,那些俗药自然是不管用的。如今邪气已经被小道驱走,太后可安然服药了。”
“原来如此。”耶律隆庆恍然大悟,对太医们说,“你们还不赶快去煎药。”
太医们得了命令赶忙退了下去,却把躺在一旁的萧燕燕看得糊涂,韩德让见状忙解释道:“回太后,这位是庆王爷的门客圆玑道长,刚刚就是他为太后医治的头痛。”
“哦?”萧燕燕冷眼看向耶律隆庆身后的圆玑,不禁浑身一颤。这道士的相貌为何如此熟悉?青白的面孔,消瘦的身形,一双细长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尤其是那目光中的冷清,更是似曾相识,可看他的年纪不过三十出头,不会是自己的故人啊。
耶律隆庆见母亲紧紧盯着圆玑,神色紧张,于是解说:“母后,圆玑道长本来在上京城外天一观修行,因为机缘与儿子相识。儿子与他相谈甚欢,便邀请他来府里做客。母亲知道的,儿子自小就有喘疾,这么些年也未得痊愈,倒是靠圆玑道长这双巧手日日为儿子按摩,儿子的病竟许久未犯了。所以,刚刚儿子看母亲实在痛苦,又见太医无能,这才向韩大人举荐圆玑道长的。”
“是吗?”萧燕燕见圆玑在自己的注目下竟毫无畏惧,面不改色,心中的疑虑更加加深,于是她收回目光,淡淡说,“来看圆玑道长果然有一双神手。刚才本宫觉得脑中一片混沌,忽然间好像射入一到金光,犹如一股清风袭来,瞬间那些混沌污浊就不见了,头痛也随之消失。”
圆玑颔首说道:“太后谬赞了。本来太后是凤体鸾身,有金光护体,只是今日一不小心被糟粕之气侵了体,小道也只是向太后借了些的金光而已。如今金光已恢复,太后可以放心了。”
萧燕燕听出他话外有话,于是把韩德让和耶律隆庆支了出去,紧紧盯着圆玑问道:“你说说,本宫为何今日不小心被邪气侵体了?”
圆玑低头说道:“回太后,《黄帝内经素问》里曾说,‘思则心有所存,神有所归,正气留而不行,则气结矣’。太后是思虑过多,以致情志不畅,才让淫邪之气有了可趁之机。”
萧燕燕盯着圆玑的目光更加锐利,问道:“那你再说说,本宫为的什么思虑过多?”
圆玑也回视着萧燕燕,目光炯炯,半晌他忽然轻笑一声,说:“这,小道就不知道了。”
萧燕燕也收回目光,虽然笑着,语气却冰冷:“不知道就说明你是个聪明人,也就难怪庆儿与你为友了。”
“王爷是天之骄子,小道只是为王爷讲道,解其烦闷罢了。”
萧燕燕冷笑一声,说道:“本宫对道教不甚了解,但也知道你们的教祖老子说过‘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本宫觉得这话说的很好。虽然本宫信佛,但既然是出家人,就应该恬淡无为,心无杂念,否则,就比作奸犯科的人还可恨,因为他们亵渎了神祇,圆玑道长,你说呢?”
听了萧燕燕警告,圆玑脸上却看不见一点波澜,只笑说:“是,小道得教了。”
萧燕燕点点头:“既然你有一双神手,就烦请道长有空的时候也来给我按按吧,可以吗?”
“是,小道悉听太后吩咐。”
这天晚上,奚奴派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禀报。奚奴说,圆玑的确之前在天一观修行,据说他是一个孤儿,被前任道长收养,从小就长在道观里。耶律隆庆两年前在天一观结识的他,之后圆玑就经常出现在庆王府,耶律隆庆待他也比其他人更亲近。这个圆玑行迹很简单,似乎除了道观和庆王府也再没有任何去处,似乎没什么可疑之处。
萧燕燕蹙眉沉思着,圆玑的脸庞又出现在她眼前,她越想越觉得圆玑似曾相识,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但她可以确定,这个圆玑一定不是简单人物。那份处变不惊的沉着令她印象深刻,不知道今日自己的话有没有镇住他,他跟在庆儿身边又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那日以后,圆玑便常常为萧燕燕按摩,萧燕燕不仅头风未再犯过,连眼睛也觉得比原来清爽明亮,甚至白头发都在一点点变少。萧燕燕不得不对圆玑刮目相看,又见他谈吐滴水不露,行为道骨仙风,心里便对他又好奇又防备。有时候甚至想,这样的奇才如果不是道士,而入朝为官,那该多好。一开始,耶律隆庆见母亲似乎对圆玑有所怀疑,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可是后来却见圆玑渐渐得到了母亲的赏识,便也放下心,与他更亲近了。
就这样,又行了十日,萧燕燕一行人终于到达了南京幽州。
☆、因果有报(二)
休整了几日,萧燕燕便和韩德让、耶律隆绪前往悯忠寺,观石像、参加法事、祈福以及施饭。半天下来,萧燕燕才有时间和耶律凝单独见面。耶律凝引着萧燕燕三人穿过悯忠寺,又经过一段幽静的山间小径,忽然眼前豁然开朗:开阔的院子被白雪覆盖,里面种着十几棵开满红梅的梅树;还落着雪的枝条上,一朵朵娇艳的梅花映着白雪显得通透纯净,更多了几分风骨。梅树后面是三间木制的矮房,虽然简单却雕刻精致。进到屋里,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檀香。屋里的摆设很简单,不过桌椅一二,但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随处可见的梅花插瓶,以及生着袅袅烟气的檀香。萧燕燕深深吸了一口气,对耶律凝笑说:“这一进来就不想走了。”
“那最好,你可是我请都请不来的贵客。”耶律凝打趣说,又对韩德让和耶律隆庆笑言,“怎么,到了我这还不放心吗,就让我们两个老太婆说会悄悄话吧。”
萧燕燕摇摇头,叹道:“你啊,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伶牙俐齿。德方,庆儿,你们去吧。”韩德让和耶律隆庆便退了出去,谁都没有注意到,韩德让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萧燕燕和耶律凝像在帐篷里那样席地而坐,耶律凝一边将一壶刚刚煮好的热茶为萧燕燕倒上,一边说:“这是我去年亲自在山上采的忍冬花,晒干留了这些,这煮茶的水则是悯忠寺山后的泉水,里面还加了些今冬的梅花,你尝尝。”
萧燕燕将玉制的茶杯放到嘴边轻嗅,立刻闻到一股清香,轻轻啜了一口,甜而不腻,茶的香气和热气立刻传遍全身,身心一下暖和起来。萧燕燕望着门外的红梅傲雪,闻着杯中的茶气袭人,不禁感叹:“怪不得上次见你时,你容光焕发,原来你竟在这里过上世外桃源的日子了。”
耶律凝放下手中的茶杯,笑说:“是啊,我在红尘情海中蹉跎了那么多年,到如今才知道自己错过了那么多。”
萧燕燕望着眼前穿着粗长袍,却目光清亮的耶律凝又想到了平南,不禁愁上眉头。耶律凝仿佛看穿了萧燕燕的心思,轻声说道:“平南的事我也听说了,她现在还在漠北吗?”
“是啊,当初她执意出家,我没有办法挽留,可心想还好她还在上京,在我身边,我还可以补偿她。谁知道,去年她不告而别,和智心方丈一起去了漠北经行,从此便音信全无。”说罢,萧燕燕已经是泪眼模糊。
“哎,这便是命,若是平南真的找到了一条救赎的路,也不谓是一见好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无论母子、夫妻还是兄妹,总有各安天涯的一天,你也要放下才是。”
萧燕燕摇摇头头,说:“放下?哪那么容易。阿离前年也去了,虽然李继迁对她也算不错,可我总是觉得对不住她,她这一生终究是被我耽误了。这些年看着故人一个一个离开,或走或死,我也时常觉得也许我的日子也要到头了。”
耶律凝盯着萧燕燕,忽然幽幽说道:“你说你对不起那么多人,可你知不知道,你最对不起的人是谁?”
萧燕燕被耶律凝问得一愣,又听她说:“这个人一直都在你身边,以至于你已经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了,可是他的目光却从来没有离开过你。”
萧燕燕知道耶律凝说的是谁,却不明白她为何忽然提起他。萧燕燕不想和她继续讨论这个纠结了两人二十几年的问题,于是只把头轻轻别过门外,轻轻说道:“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还提这些做什么。”
“实话告诉你吧,”耶律宁忽然正色说,“我今天是受人之托,这个人有些话要对你说,又不想令你为难,所以只好求我出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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